罗小飞蹦了起来，差点顶着天花板。

    方婷意外怀孕让她自己恐惧忧虑，她心里忐忑不安，她害怕罗小飞并非像其表现出来的那么爱自己，她怕其对那个刚刚萌芽的小生命说不。她同样害怕父母的责备，更害怕罗小飞父母会因此轻视自己。

    但此刻，看着罗小飞的开心劲儿，方婷心里多少感觉一丝安慰。

    “导游的工作就别干了，现在就跟我回历阳去。”

    “去历阳，干嘛？”

    “养胎呀，不然干嘛？”

    “小飞，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方婷生气，又别过头。

    “我很正经的，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么正经过！”罗小飞敛了笑，郑重道，“婷婷，我们结婚吧！”

    “……”

    罗小飞的父母并没因此轻视方婷，他们开始积极地替孩子们张罗婚事。双方父母见面时，女方提出的条件，罗小飞家照单全收，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

    婚礼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举行，伴郎是罗小飞的堂弟，也就是后来一直追随着罗小飞的“刀子”。

    历阳这个小地方，罗小飞和方婷的婚礼算是非常体面和隆重的了，接亲的小车有十来部，镇上最高档的酒楼摆了五十来桌，晚上的烟火将整个夜空照亮。

    婚后，公婆没有同意方婷继续上班，在他们看来，家业早晚都得交到孩子手上，晚交不如早交，让孩子们早点熟悉这一行有利无弊。

    这对新人也挺上进，业务熟悉得很快，孩子出生后，公司的业务罗小飞的父母就基本上不管了，他们就负责带孙女，享受天伦之乐。

    罗小飞第一次被朋友拖去“揽月楼”喝酒，认识老九，遇见那个双目狭长的妩媚女孩小梅，女儿刚满三周岁。

    很快，和江二毛一样，他也开始沉溺于赌博中无法自拔，麻将、牌九、扑克，尤其是三张牌的扎金花。起先他赢了几次，有好几万，逐渐胆子肥了，开始加注，结果连本带利输了十几万。

    所有输红了眼的赌徒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筹集赌资扳本。但他哪里知道，自己被人设计了，设计他的人就是老九和小梅。

    小梅是一个诱饵，香艳的诱饵，是男人无法抗拒的诱惑，能让男人为之疯狂，从而对金钱产生巨大的渴望，用来赌，用来在她面前表现一掷千金的男子气概。

    小梅就是深渊，一个欲望的深渊，让无数男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时间一长，罗小飞个人财务问题也慢慢暴露，这个赌徒终日仿佛被搁在炭火上炙烤着。

    罗小飞不是没想过金盆洗手，回头是岸，可是赌博的巨大窟窿，他不甘心用血汗钱去填补。他仍旧抱着侥幸心理，没有彻底死心，幻想着能翻身——靠赌。但结果是越陷越深。纸终究包不住火，罗小飞豪赌的事情败露了。

    家庭会议上，父亲摔了他最爱的茶壶，母亲昏厥，妻子垂泪，女儿哭着拽着罗小飞的衣袖。

    “我改！”

    罗小飞哽咽着说，但眼里的泪水始终倔强着没有滑落，这说明他并没有真心悔过，即使所有人都信了。

    或许当时的他是真的在忏悔，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不再赌，生活可以回到从前，但他太低估人性了。

    罗小飞输光了家底，公司负债经营，家中借钱度日。但如果他真的能就此摒除恶习，踏实做事，夫妻同心，不用多久，一切又都会好起来的。

    可祸不单行，从小乏力、气促的女儿此时突然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急需手术，这需要一大笔钱。

    罗小飞的父母腆着老脸借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给罗小飞的大伯下跪；方婷也从本就不富裕的娘家借了十万，受到娘家人的奚落也是在所难免。

    罗小飞根本承受不了这些他没有亲见的耻辱，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自尊心崩溃了。

    那是早春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

    计划是次日早晨先乘中巴到广州东站，再坐火车前往上海国际儿童医院，医院方面已经联系好了，帮忙的是方婷读旅游学校时的一个同学。

    白天，罗小飞一直待在公司处理琐碎的事务，快六点才忙完。他点了根烟，没抽两口，手机响了一声，是条短信，罗小飞扫了一眼，旋即把烟掐了，离开。

    外面下着雨，是南方春天典型的毛毛细雨，罗小飞没打伞，任由雨丝浸湿。春寒料峭，风一吹，冷得刺骨。但罗小飞浑然不觉，他心事重重。

    吃过晚饭，罗小飞回到二楼，方婷正在准备行李。

    “也不知道上海天气怎么样？”方婷望向丈夫，对方沉默得像一堵墙，她继续问，“我看还是把这件羽绒服也带上，别冷着孩子。”

    “嗯……也好。”罗小飞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

    “孩子想上东方明珠塔看看，成吗？”方婷说得小心翼翼，全然没有一丝喜悦，毕竟是带孩子去瞧病。

    “可以呀，难得去一趟，那是地标。”罗小飞觉得这个要求很合理。

    “那门票得好几百吧？”方婷将羽绒服压进行李箱。

    “也不差这点。”罗小飞想到自己输了那么多钱，又道，“要不你们娘俩上去，我在下面等。”

    “那还是算了吧……”方婷凄然一笑。

    谈话陷入沉默。

    为了偿还债务，这样精打细算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孩子的手术即便是成功了，后续的治疗费用也将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

    罗小飞不敢想，越想就越恐惧，越自责，越痛苦。

    春夜静极了，雨声淅沥。罗小飞思绪翻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妻子发出微弱的鼾声，女儿嘴角挂着微笑，憧憬着明日的旅程——即便是去看病，只要有父母的陪伴，去哪都是快乐的。

    枕头下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二下，他的心狂跳起来，犹如电击。摁亮手机，是夜里十一点。又在床上挨了一会，罗小飞起身，披了件外套，来到阳台，点了根烟，烟草燃烧的吱吱声在寂静的春夜格外清晰。

    思绪翻腾，他的面容渐渐扭曲。

    一连抽了三支烟后，罗小飞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他用一只手按着床头柜抽屉的上端，另一只手缓缓地将其拉开，一点一点地拉开，就像开启一具棺材。

    他从抽屉里取走了那用蓝布包裹着的十七万五千块女儿的救命钱，赶往短信告知的地点——那里有一个从下午就开始的大赌局——搏命！

    事实上从他坐上赌桌的那一刻起，他的罪孽就注定要用余生去救赎。

    上天并没有眷顾他，那一夜，罗小飞输掉的不止是金钱，还有女儿的命，妻子的感情，所有的亲情，以及自己的人性。

    他逃离故乡，只为求死。或许所有的死法里，跳楼是最便捷和痛苦最少的一种。于是，他和若干年后的江二毛一样，站在了一座高楼的顶端。就在他准备纵身一跃之际，就如同江二毛看见自己一样，他看见了那个有着狭长双目的美艳女孩小梅。

    “你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但我愿意帮你！”

    无论罗小飞相信与否，他是小梅“掮客”生涯中唯一动过感情的目标。

    罗小飞加入了他们的团队，他没有选择，怎样失去的就怎样弄回来。他们游走在各大城市，害了一个又一个被欲望遮蔽双眼的赌徒，有学生、商人、律师，也有官员。手法简单拙劣，就是先让其赢，让他的欲望爆棚，让他疯狂，而后让他毁灭。

    变态的是，罗小飞不但得到了可观的酬劳，还从中得到了心灵的慰藉，当他看见那些人走投无路，或走上犯罪的道路，或寻短见的时候。

    赚到了足够的钱后，罗小飞决定回家，他以为生活可以回到过去，他以为家人会原谅自己。

    但他不知道的是，女儿因为耽误治疗，已经离开了人世。他跪在妻子面前痛哭流涕，但妻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方婷的心已经死了，神志也有些不太清楚。

    罗小飞的回归，成了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三天后，方婷在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

    罗小飞的父亲也没有原谅儿子，他让他离开，永远都不要再回来。这是他在抑郁而终的妻子病床前发下的毒誓，他要用这种方法来惩罚儿子。

    罗小飞再度离开家乡，浪迹天涯，最终在景安开了家茶叶店，期间，他再也没有回过历阳，一次也没有。

    ……

    这些事，尹艳萍是从江二毛和方婷的表哥那里获悉的，有些是她自己靠想像拼凑的，即便如此，她依然深爱着故事中的主角，无论他拥有着怎样不堪的过去和痛苦的灵魂，只是她的爱里多少带着一些怜悯了。

    离开历阳前，尹艳萍在方婷的坟前待了很久，直到暮色垂落，天际亮起的第一颗星像只孤独的眼凝视着苍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