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音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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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过河拆桥

    张沈年去洋浦之后,土货进城的生意,便交给了剧团的后生,黄思梅又多了一个收土货的重担。

    李东明、黄东华和林娇娇初到三亚时,都很听话。

    虽然张沈年前往洋浦,但是他们都按照他前期的部署,在第一市场和第三市场做着土货摆摊的生意。

    经过张沈年前期的摸索,他已经总结出了三亚几个“主战场”的不同。

    第三市场周边高端小区多,来采买的家庭主妇,多数求精不求多;所以他把村里淘来的最好的香瓜、粉薯、精品的海货,都放在了第三市场,走高利润不走量。

    第一市场周边全是外地来的村落集中地,这里的主妇,更追求性价比,都喜欢物美价廉量多,所以张沈年把平价的海产品、土货,全都放在这里,并且每天都从村里寄运过来,保证足够的量。

    另一个生意增长点,在批发市场,顾名思义,这里就做批发,每天等车接货后就转运到批发市场,批量发卖,基本就是帮助村民出货和走量,赚不上大钱,但却解决了俄贤村村民农副产品的终端问题。

    张沈年根据他们的个性,把性格沉稳的黄东华安排在第三市场,性格欢脱的李东明和林娇娇,着蹲守第一市场。

    一开始,三人身上都充满了干劲,虽然每日起早贪黑,但是收摊时数着兜里的钞票,都会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再想一想每月高达500的工资,三个人每晚回到油纸屋里,都满心欢喜地哼着琼剧小曲。

    林娇娇还时常在餐桌上,对剧团感恩戴德:“多亏了年哥和梅姐,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等日后我攒了钱,回家给我爸妈盖个大瓦房,让他们天天在俄贤村炫耀。”

    直到一日,李东明忍不住冷哼一声,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就这五百块的工资,你想盖楼房?做梦吧!要我说,咱们这样天天起早贪黑,凭什么只拿这么点小零头?咱们团长,可不就是活脱脱的杨白劳?”

    此话一出,席上瞬间就安静如鸡。

    林娇娇顿了顿,筷子上的五花肉吧嗒一声落地,嗫嚅着道:“话也不能这么讲!要不是团长,咱们如今还在十里八乡赶路巡演。更何况土货进城的利润,也不是单纯的卖价减进价,中间还有运输费用、瓜果损耗、摊位租金等等,我们虽然赚得少,但是盈亏都不负责,已经是十分好的了。”

    李东明冷哼一声,睥睨着她:“我看你是天天唱戏唱傻?咱们干了这大半年,哪次是亏的?再说了,张沈年现在在洋浦游山玩水享乐、出海疯狂捞金,他想过咱们吗?现在的三亚土货,没咱们,这生意就会黄!今天我把话搁在这,我想单干!至于你们,自己看着办!”

    林娇娇踌躇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放下筷子双手在腿上擦了擦:“要不,咱们找团长先谈谈看?也许,可以先从合伙开始?”

    从林娇娇的角度,合伙制他们能赚得更多,又不用分担过高的风险,也算全了东方琼剧团的情分。

    黄东华讷讷地端着饭碗闷头干饭,良久才一口回绝道:“我嘴笨,脑子也不活,我就跟着团长做做苦力活,不该我赚的钱,我不碰。”

    他和林娇娇,都是家里孩子太多,一天吃不上一口饭,求到琼剧团,才送过来的。

    刚到琼剧团时,黄东华才五岁。他惶恐地看着父母远去的背影,却哭都不敢哭,唯恐连琼剧团都不收留自己。

    林娇娇比他更早入团,见他可怜巴巴地站着,过去牵了他的手安慰:“奶奶很好,不怕不怕!”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他再也不是黄家的儿子,而是东方琼剧团的一员。

    这些年,他跟着张沈年苦练基本功,一直以“文武生”全面发展的标准要求自己。

    不过,用蒙华香玩笑的话讲,他亏在基础条件不好,不管是嗓音还是身段,都算不得上佳,只是天道酬勤,他虽不如张沈年那样有天赋打底,却也通过一己之力,努力成为了“文武生”的优等生。

    这一次下海,一是琼剧团如今难以为继,他空有一身文武生的本领无处施展;二来,张沈年常常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是戏曲演绎情绪的重要来源,他也想着借此机会,让自己拥有更丰富的生活体验,以便更好地为琼剧演出做铺垫。

    换言之,黄东华还是心系琼剧,有一颗质朴的琼剧心。

    所以,哪怕再苦再累,他始终保持着每日早起吊嗓练功的好习惯,从不敢懈怠。

    黄东华见对面两人沉默不语,淡淡地补充道,他的心,属于东方琼剧团。哪怕有朝一日,东方琼剧团解散,他也会继续练功继续唱。

    他对琼剧,从一开始的讨饭吃,到后来的谋生之计,再到如今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热爱。

    这些话,黄东华从未公开说过,但心中和蒙华香一样,始终希望,琼剧能传承下去,并被发扬光大!

    李东明见黄东华油盐不入,便对林娇娇道:“你看他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就算跟着咱们单干,也只会拖后腿!走!咱两写信给年哥去!”

    世上最不可直视的,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他们只看到如今摆摊生意的顺风顺水,却忘了当初张沈年一脚深一脚浅试水的艰辛、忘了黄思梅在东方早出晚归负责收货的辛劳。

    张沈年收到李东明来信,直接气笑:当初黄思梅特别交代,不能让后生们受委屈,所以他给的是满格的最高工资,当初带他们跑市场教他们做生意更是不遗余力,把所学的生意经都教了出去。想不到最后,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心中愤懑,但张沈年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他的回信只有八个字:“来去随意,请君自便。”

    随后,张沈年写了一封信给黄思梅,说明了情况,还不忘安慰她:“年轻人有闯劲很好,说明东方琼剧团的教育很成功!他们已经被咱们走市场经济道路的热情点燃!可喜可贺!”

    黄思梅学历不高,但人情练达,哪里看不出来,丈夫是在安慰自己?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暗淡下来,难掩心酸:正如琼剧里唱的,人的确共苦易、同甘难。

    之前,她提出带后生下海时,张沈年就说过,让她要做好终有一日分崩离析的准备,当时黄思梅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说琼剧人都知恩图报,不会过河拆桥。

    没想到,打脸如此快。

    正所谓儿大不由娘,这剧团的后生也一样,翅膀硬了,总归是要自己飞翔。好聚好散,也算是全了当初在剧团,师徒一场。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黄思梅和张沈年都想体面立场,李东明和林娇娇却杀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他们单干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私底下找俄贤村村民,提高价格抢购土货。

    不仅如此,他们还压低价格出货做批发,抢走了张沈年手头的所有批发合作商。

    甚至于,李东明和林娇娇,还分头行动,绞杀安分守己的黄东华,鲸吞他的生意量。

    黄思梅辗转难寐,如烈火烹油。

    张沈年却早有预见,一封封信雪花般飞来安抚太太,一边告诉黄东华稳住阵脚,扎根第三市场,做好精品化的服务,优化现有的进货和销售流程:“从前咱们只有简单粗暴地收货、售货,如今正好停下步伐,好好思考,未来的土货进城增长思路在哪!”

    黄东华给张沈年和黄思梅都回了信,承诺自己不忘初心,会为东方琼剧团守好三亚的摆摊市场,为剧团工作二十年。

    这让张沈年和黄思梅无比感动。

    东方琼剧团收留了不少家庭贫困的小孩,不仅仅是穿衣吃饭,从剧团启蒙,到义务教育的费用,都在承担。

    蒙华香因为张沈年憾失大学资格,还鼓励每一个孩子考大学,并承诺大学费用全部由琼剧团承担。

    在俄贤村,能供小孩读完初中的人家,屈指可数。琼剧团能有这样的福利,一般人家想都不敢想。

    虽然很多人都口头承诺过,出师后要为剧团工作二十年。

    但是,这些年,有人成家立业后离开剧团,也有人转团海口、文昌、定安,蒙华香都从阻拦。

    如今,黄东华主动信守承诺,让夫妻两无限唏嘘:有人乍富狂欢,便忘了前恩旧情;有人安贫守矩,依然心怀感恩。

    *

    黄东华很听话,基本上张沈年指哪打哪,在张沈年的指导下,他引入东北大米、泰国香米,又把土货的包装和规格都提了一个档次,从村里精选产品,以质取胜;为批发市场提供“优质精选”只做高端货,竟也硬生生走出了一条“半批发、半精品市场”的独特道路。

    张沈年在黄东华稳定下来后,买下了三个店面,扎根第三市场。

    黄东华的执行力非常到位,按照张沈年的指示,在第三市场接连开了三家店,基本承包了第三市场各个细分品类的生意。

    黄东华还按照指示,从剧团带了几个老实可靠的后生出来,不过这一次,黄东华不顾黄思梅的反对,要求他们必须签下“合同”,才肯带人去三亚。

    张沈年和黄思梅却依旧告诉这些后生:“来去随意,请君自便”。

    生活是个顽皮的孩子。有时,你丧心病狂地想要,它就是不给你;当你低头专注于眼前的苟且时,它却会猝不及防地给你惊喜。

    林娇娇和李东明第一市场的生意,在赶走黄东华之后,风生水起了一段时间。

    但是很快,因为他们提高了成本价、又降低了销售价格,利润越来越小。

    加上两人从小在戏团,十指未沾洋葱水,对于瓜果蔬菜和海产品,都没有很好的判断力,村里有人浑水摸鱼,常常好坏参半就卖给他们,埋下了隐患。

    只能说,命运给予的每样馈赠,都暗中标注了价格。

    李东明和林娇娇以非常规的低价竞争暂时赢得了市场,长期必然会对自己的生意产生巨大的影响。

    *

    黄思梅面对李东明和林娇娇的步步紧逼,不得不重新去找新的土货资源。只是她如今不但要管茶楼生意、土地开荒,还要负责剧团演出剧本的改编,再跑十里八乡找土货,显得无比疲惫。更重要的是,所有土货在运输过程中,要转运到俄贤村再送去三亚,都会有消耗,比如瓜果磕碰变次品、海产品新鲜度下降等等。

    这一变化,让黄思梅无比头疼。

    蒙华香见媳妇如此辛苦,不由得暗骂儿子这个猴孙崽该打,若非他捅破天欠下银行的巨款,媳妇何必如此操劳?心疼之余,老团长豪情万丈站了出来:“阿梅,今日起,你只管放心出去收土货!家里开荒和茶楼,我来接管!”

    婆婆如今已经年过六旬,虽然身姿依旧挺拔,但让她操劳,黄思梅心里过意不去。

    蒙华香却是眉梢一吊,威严起势:“我虽不如母亲武能上阵杀敌、文能重彩演戏,但好歹也是堂堂一团之长!就茶楼这个活,我把它当剧团十里八乡巡演一样去规划就好!”

    一开始,黄思梅十分担心婆婆累倒,更担心茶楼生意受到影响。

    没想到,蒙华香管起茶楼采买和经营,竟井井有条,更甚至,因为和剧团老前辈们多年的默契,他们配合起来,比黄思梅还要丝滑。

    黄思梅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卸下了开荒和茶楼经营的担子,她白天外出收购土货,晚上回家做账本、改编琼剧剧本,游刃有余。

    就是苦了张文轩和张文倩,常常还在练功,就看着母亲形色匆匆出门,等到日落西山,他们都熬不住睡了过去,还没能等到母亲回来。

    好在如今琼剧团有幼儿园,张文倩每天在幼儿园乐不思蜀,上了小学的张文轩,每日回家也有家庭作业,倒是不至于眼巴巴地等着母亲。

    蒙华香每天在饭桌上,都不忘给孙儿孙女说媳妇的好:“你们的妈妈,很伟大,她为了守住我们东方琼剧团,早出晚归,奋斗不息!这是一种为了梦想而执着的精神,你们要以她为榜样!”

    餐桌上,琼剧团的人哈哈大笑,纷纷表示,蒙华香对媳妇比女儿还好,倒是显得张沈年像是入赘一般——明明勇敢下海闯出一片新天地的是张沈年,可蒙华香把所有功劳都给了媳妇。

    蒙华香每每摇头苦笑:“我这个儿子呀!没有他媳妇镇住他,会飘到天上!”

    想到他欠下的一身债,蒙华香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