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音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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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投资失败

    一九九五年,白露。

    全身灰扑扑的张沈年,回到了俄贤村。

    蹲在茶楼门口,张沈年近乡情怯,突然不敢踏进茶楼的门槛。

    他看着戏台上,黄思梅一身黎锦,眉飞色舞。低头一看,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脏成了灰色,满脸黯然。

    他曾想,衣锦还乡让家人享福,没想到最后却是落魄至此,颓败归来。

    黄思梅眼尖,在台上余光瞥见张沈年熟悉的背影,折子戏演到一半退下舞台就冲出门:“阿年,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上下把丈夫打量了一番,确认他完好无缺后,黄思梅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一刻,张沈年鼻涕眼泪纵横交错,抱住黄思梅就嚎啕大哭起来:“阿梅,我完了!一切都完了!全完了!”

    黄思梅扶着他进门,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气不敢出。

    直到他哭够了,终于停下来打嗝,黄思梅才轻声才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说说看?”

    张沈年鼻子一酸,眼泪又如溪流一般奔腾起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姐!对不起孩子……”

    张沈年跟着王云飞,将之前买入的两栋楼房出手,转眼就赚了十几万。

    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的张沈年,被彻彻底底地被砸晕了!

    在王云飞的鼓动下,他激情万丈地要做海岛房地产第一人,到银行贷款了三十万,再次投入了房地产。

    可没想到,海岛房地产严重过剩,当地没有住商品房的习惯,外地投资客又在观望,所以,各大楼盘很快就开始出现了崩盘。

    张沈年和王云飞投资的楼房滞销,所有的投资打了水漂。

    预售房子卖不出去,银行贷款还不上,资金链整个崩盘。

    张沈年涕泗滂沱,反复说着,自己只是想再多赚一点,就抽身离开,没想到,房地产的涨跌,比海水的潮汐变化还要快,原本是在浪尖的他,瞬间就被巨浪卷走吞没。

    如今,他不但亏光了摆摊攒下的积蓄,还倒欠了银行三十万巨款。

    黄思梅听完,脸色惨白,哆嗦良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果银行贷款没还上,会不会坐牢?”

    张沈年看着惊慌的妻子,再次“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闻声出来的蒙华香,心里一片慌乱,却不敢多问,只是焦急地看着两人。

    张沈年把前因后后果又说了一遍,吸了吸鼻子:“银行这边说了,只要钱能还上,时间慢点不要紧。只是眼下,楼价崩盘无人接手……我……”

    凭运气赚的钱,总会凭实力输光。

    好在张沈年没有盲目加杠杠,不然这一趟崩盘,他不但会血本无归,而且会倾家荡产。

    蒙华香重重叹气,沉声安慰儿子和儿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们夫妻两人还年轻力壮,只要用心闯,银行利息总能还上。人生就像我们琼剧一样,虽是下九流也有过无边辉煌,如今短暂低迷,也许静待时日,还会逆流而上。起起落落,平常心就好。”

    知儿莫若母。

    张沈年这小半生,不算顺风顺水,却也没遭过什么大坎。

    这一趟房地产崩盘腰斩,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成长,只要能熬过去就好。

    原本心灰意冷、想过一死了之的张沈年,被母亲一通话打动:“阿姐,你放心!我会认认真真奋斗,争取早日把贷款还上。”

    从小康乍富,到背负银行几十万巨款,光是数着这一串零,就让黄思梅胆颤。

    她盘算过,东方茶楼这小一年,攒了不到五万,哪怕把五十亩地瓜和琼剧团一起打包转让,毛估估也只能凑个几万;摆摊收入的存款,也不过万把元。

    但是,无论她怎么算,都无法把这天大的窟窿堵上。

    见黄思梅在纸上写写画画,张沈年心中无比愧疚,低眉垂目:“思梅,是我害了你!自从跟了我,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

    黄思梅眉头紧蹙,脸崩得紧紧的,抿了抿唇:“再苦能有你当年拍苍蝇当午饭苦?咱们正值青春,熬过去就好!实在不行,咱们把地卖了,先给你凑凑,能还一点算一点!”

    张沈年再次感动得眼泪汪汪:“阿梅,东方茶楼这两百多亩地是剧团的根,不能碰!家里存款你先给我应个急——我想过了,要还上贷款,按照咱们现在的速度,得苦一辈子。所以,三亚土货进城的生意,我会让给后生们经营。我会和王云飞商量商量,看看哪里能快速淘金……”

    因为有房地产暴雷的先例,黄思梅一听王云飞的名字,就吓得一哆嗦。

    张沈年抱了抱妻子:“他虽然这一次也欠了银行不少贷款,但好在洋浦的海外路线搭好了,还有一线生机。思梅,你再信我一次!若是这一次败了,我就回村里,规规矩矩和你一起种地!我发誓!”

    黄思梅见他执迷不悟,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只盼他不要一错再错,踏踏实实摆摊,夫妻同心争取早日把贷款换上:“你妻我珠泪淋漓,沈年夫汝可知机。汝可忆,为妻送汝摆摊时,村口话别泪满腮。汝嘱我,母亲年迈勤奉侍,儿女年幼喻之理。我嘱汝,有钱无钱当闲事,早报归期回乡里。只望一家得团圆,何妨吃苦度日子。谁料你,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未走稳便想飞;不测风云地产崩,血本无归筑债台。全家老少俱胆寒,愁得我,鬓边白发添几缕……”

    这一段,是《秦香莲》里的《秦香莲珠泪淋漓》唱段,控诉陈世美忘恩负义,琼剧演员林道修反串秦香莲时,将这一唱段唱得哀婉凄凉,每每演出能让台下哭一片。

    黄思梅之前十里八乡巡演的时候,就给一双儿女扮成东哥和春妹,自己扮演秦香莲,是以这个唱段也是脱口而出。

    作为她的最佳搭档,张沈年自然也不会忘,立即就借唱段翻过来安慰她。

    “讲得我珠泪淋漓,妻守家里实不易,令得我,不敢痛哭暗悲啼,思梅妻,孝母亲使我羞耻……”

    心酸罢后,张沈年扬起斗志:“夫人,你我富贵有过、贫穷有过、甘苦同在,沈年此番,当牢记妻之劝诫:走正路不走歪,一步一个脚印,勤劳作、把债还!它朝衣锦还乡来,不负妻儿齐期盼!”

    破涕为笑的黄思梅,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还美鸳鸯?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苦命鸳鸯。”

    张沈年一拍大腿:“都怪我拖累了夫人!想当年,夫人可是老黄家娇滴滴的七公主……”

    被张沈年一打岔,原本愁云惨淡的屋里,气氛轻松不少。黄思梅低叹一声:“阿姐说得对,人这一生,起起落落总该都有过。咱也算是富过的人,不怕!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你日后可不敢再这么冒进了!咱们做现代化建设者、可不能把路子走偏了!”

    说着,黄思梅竖起兰花指即兴就借戏警人:“只盼你,亡羊补牢未为迟;只盼你,悬崖勒马知归期。……郎君喂,路分丫有歪正,歪路小正路大,你应走正路进京城,莫踏歪路去求财!”

    张沈年哈哈大笑,恢复了以往的爽朗:“谢贤妻你示与教,走正路,我不踏歪。张沈年,他日衣锦耀门庭,糟糠之妻金不换。”

    蒙华香虽然离开,但耳朵还黏在隔壁房间上。

    听到儿子儿媳借戏表心意,唱起了《寒梅芳心》的《柳河送别》选段,她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只要夫妻同心,再苦再难携手共进,也能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

    屋内。

    张沈年哭完,和黄思梅商量,到了洋浦,做土货出海,也把黎锦捎上。正好王云飞这边有门路,张沈年这一趟,誓要做出点名堂。

    如今改革开放春风四处吹暖,黎锦工作室的服装在三亚售卖一空,更是让张沈年看到了市场经济的力量。

    只可惜他太过冒进,房地产投资失败,把所有前期的积攒都赔了进去。

    不过,这一次三亚虽败犹荣,让张沈年坚定了要走市场化道路的想法。

    黄思梅得知黎锦受欢迎,心下大喜,但却对张沈年前往洋浦有些担忧。

    工作室建成后,织娘们一心只想做好黎锦服装,她们每日坐在机杼前,因热爱而执着坚持。

    但是她们的家人,却多有怨言,因为对黎锦生意持有怀疑态度,家里人常常对织娘们讲,这黎锦只能只赚一时新鲜的钱,却会因为这个小钱荒了地,耽误了一整年甚至后续的营生。

    也正因如此,织娘们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黄思梅更是十分惶恐。

    如今得了准信,她比织娘们更开心。

    转念,想起刚刚为劝张沈年别去洋浦“创业”,自己披散头发歇斯底里地咆哮,如同疯妇一般,可悲又可笑:“是我失态了!如今咱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你放心,只管去洋浦创业,我在家里,开荒种地、经营茶楼,做你坚强的后盾!”

    张沈年心酸难耐,将妻子一把抱入怀里轻轻拍背,长长叹道:“是我连累了你!只是如今咱们债台高筑,若我不求变,日后不仅我们吃糠咽菜,孩子们上学读书也会受影响,阿姐最看重的东方琼剧团更是难以为继。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是,我是男子汉,这个家的重担,理应由我来担!”

    听得这一段,黄思梅更加羞愧难当:“劝郎君你莫生气,为妻道歉愿赔礼。万望体谅莫怪你妻,提心吊胆度日如年:郎君在外,我辗转反侧日夜忧思,剧团薯地齐加压力,上有老下有小精疲力尽。郎君喂,前路漫漫我俩相依,莫要迟疑只管前行!”

    这是《张文秀》中的《偷包袱》唱段改编,真实地表达了此刻黄思梅的心情——如同三姐一样,又是羞愧又是心酸。

    张沈年给妻子擦去眼泪,笑容中带着坚定:“小平同志说了‘不改革开放,只能是死路一条’,你看,你开荒种地丰收在即;你改编折子戏带火了茶楼生意,也算是‘改革’出了一条全新的路子!如今我的境地,只能听小平同志的话——‘大胆地试,大胆地闯’、争取顺着春风直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黄思梅重重点头:“既然如此,夫君奋起下海去,妻守剧团勤耕地;他日衣锦还乡时,夫唱妻随齐比翼。”

    *

    相见时难别亦难。

    张深年背上行囊,形色匆匆,一家人到了火车站,张文轩和张文倩一左一右,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张深年抬起胳膊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你们乖乖听阿妈的话,阿爸下次给你们带蛋糕!”

    张文倩哭成一张包子脸,张文轩哭得涕泗滂沱,都异口同声地嚎着:“阿爸,我不要蛋糕!你别走呜呜呜!”

    张深年一个大男人,听得心口发酸红了眼眶,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黄思梅左右胳肢窝各夹一个,憋红着脸催丈夫快走:“还不快走?再不走检票窗要关了!快上车!”

    火车缓缓启动,张沈年站在窗边,望着妻儿渐渐变小、直到消失,眼眶越来越酸胀,躲进洗手间,捧着冷冰冰的水洗了几把脸,才控制住跳车的冲动:男子汉大丈夫,当如琼剧中唱的顶天立地!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到了洋浦后,张沈年没有听王云飞的急于“开干”,而是开始走访市场先做调研。

    他到三亚摆摊能成功,一个原因是天时地利人和,赶上了好时机;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前期走访市场,找准了摆摊的好地点,不论是走量的第一市场、还是精品化的第三市场,都是他后来成功的重要一环。

    所以,在洋浦,他也如法炮制。

    因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到洋浦后,张沈年一天只睡三五个小时,他又成了那个热血沸腾的少年,有种“爷青回”的豪情壮志。

    王云飞楼市血亏,伤筋动骨。但好在还有洋浦的外贸公司,留了一线希望,对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张沈年,他心有愧疚:“好兄弟,你放心,这一次,咱哥俩踏踏实实地在洋浦一定会闯出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