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郡县，竟然有一座四层楼高的建筑。连顶上明瓦都是琉璃的，设计用料奢华讲究，完全不比阿娘的长乐宫差。长凌站在楼后角门，仰头而视，看的目瞪口呆：“穆云昭，这揽月阁到底是干什么的？”

    穆云昭推门而入：“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这莺歌燕舞的美女，这五彩斑斓的装潢，这靡音入耳的调笑……长凌简直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她捂上眼睛不敢看，又偷偷张开指缝……又胆怯又好奇，脚步越来越慢，简直在原地踏步。

    穆云昭看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免好笑。拉了她的胳膊直接上了四楼。几个大汉立马围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子拿刀拦在两人前，示意穆云昭：“她不能进！”穆云昭立马冷了脸，和她第一次见他一样，恶狠狠地说：“她也要进，让开！”几个人迅速拔了刀，进入战斗状态。长凌一脸懵，他们难道不是一伙儿的吗？

    正在剑拔弩张时，最里面的房间里有人说话了，声音又甜腻又狠戾，简直不能想象会是一个人发出的。“行了，别装相了！就凭你们几个，就是再来几个他又何惧？让他们进来吧！”

    毫无疑问，眼前正品茶的人就是顾九娘了，看着年近四十了，一张其貌不扬的脸，却是那样独特的声音，完全和长凌的想象不一样。

    顾九娘慢悠悠地抬头看了看长凌，笑了：“呦，小子这是有相好的啦？姑娘长的不错！”

    长凌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她明明男装打扮，却被她一眼看穿，而且，她说她是他相好的……

    “我不是他什么相好，我……”长凌急着辩解，顾九娘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冲穆云昭说话。

    “你事儿不办完了吗？现在赶回来干嘛？”

    “我有事拜托你！”

    顾九娘哈哈大笑起来，“啊？你这没爹没娘的小子身无牵挂，竟然有事要拜托我？这还是你第一次有事找我，看来，是为了你身边的小娘子了？”

    穆云昭点点头。

    “穆云昭，你可是知道的，我顾九娘从来都是亲兄弟明算账，就是我老子求我办事，也得收钱！”

    穆云昭又点点头。

    “说吧，什么事？”

    穆云昭示意长凌大胆说，长凌没钱，心里总是有点忐忑，犹豫了一下开了口：“我想找一个人。他叫徐子晟！”

    顾九娘有些惊异：“可是徐拓将军之子？我收到消息他去建州城守城，听说他们打了胜仗，大军已经凯旋，早就回了都城。”

    长凌的声音哽咽了：“是打胜了，可他没能回来……”

    “那就是死在战场了？你让我找一个死人？”顾九娘嗤之以鼻。

    “不，他没死，我敢肯定他没死，根本没有尸首，我们细细搜寻了很久，没有痕迹也没有尸首！”

    “就因为没有尸首，你就确认他没死？你这姑娘未免太可笑了！依我看，你是不敢承认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吧？”长凌听了这话，顿时被人戳了一刀，脸色十分难看。

    穆云昭皱了眉：“只叫你找人，你找就是了，说什么风凉话！”

    顾九娘看他那样，笑了：“好，只要报酬到位，我立马开始找人！准备两千金吧！”

    长凌大吃一惊：“两千金？，这未免太多了吧？”

    “将军之子啊，这身份不值这个价吗？而且还不一定是死是活，难找的很！”

    穆云昭拍拍长凌的肩膀，示意她别担心。竟自走过去和顾九娘耳语。顾九娘听完了，边笑边揶揄地看着他。“好啊，好价码，成交了！姑娘，等信儿吧！”

    临出门，顾九娘又叫住长凌：“姑娘，多嘴问一句，那个徐子晟是你什么人？”

    长凌静静地答道：“是我所爱之人！”

    顾九娘大笑，“穆云昭可听见了？你是不是傻？”

    穆云昭冷冷地回道：“不干你事！快些找人吧！”扯了长凌出了门。

    出了揽月阁，长凌一再追问穆云昭，到底许给了顾九娘什么。他只说不要她管。长凌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不问清楚总不踏实：“穆云昭，这就是你所谓的办法？你遇险向她求救，我还以为她是你朋友，自然会有情谊，谁知道收的更多！你要替我给她两千金吗？那样的话，我不就欠了你吗？我可没钱还你！”

    “我也没有两千金。世上事怎么可能用情谊解决？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知道你不想欠我的，但我付出的也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多给组织效命几年，反正我也无处可去，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

    “你别骗我了，虽然我不懂你的事，可看那顾九娘如此满意，可见留在那个组织必不是什么好事！穆云昭，我视你为友，与友相交，也要礼尚往来。我如果欠你太多，心内愧疚，这朋友都难做了！我们回去，取消这笔交易，这事本就与你无关！”

    穆云昭抓住长凌的胳膊，沉声说：“长凌，落子无悔，这是江湖规矩，并非儿戏，交易取消不了！”

    长凌一脸伤感，他温柔地劝慰道：“不让你找，你总要心心念念惦记着，我看着也难受！索性大张旗鼓地找找看，若找到自然遂了你的心，若是没找到，我希望你能忘了他，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好吗？”

    长凌摇了摇头，“不好！我已经应了他。他活我活，他死我必追随！如果最后找不到……”她没有往下说。穆云昭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放开手，“随你吧，我只帮你找！”

    穆云昭又有任务，只剩长凌自己。她沿河而下，来到一个陌生村子。青石板路下有条小溪，溪水清澈。一排妇人在那里浣衣。梆梆地击打声、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她们说的都是当地方言，长凌问了半天也听不明白，正着急呢，一个半大丫头插话进来，看来是读过私塾，“姐姐，村里最近确实来了一群叫花子，里面有个年轻的哥哥，他们在村东头的破庙里住。”长凌一下喜不自禁，道了谢就赶紧往破庙赶。

    一路上，她又激动又忐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终于到破庙了，十几个男女老少穿的破衣烂衫，躺的躺，坐的坐，孩子饿的直哭，呻吟声、叹息声此起彼伏。长凌一个个挨着看过去，根本就没有徐子晟的影子。徐子晟个子很高，一眼就能看到那种，她明知道要失望，还是又看了一遍。依然没有！长凌浑身虚脱，只欲坐在地上大哭一场。

    一个三四岁的小儿凑过来，满身满脸脏污，扯了她衣角伸手哭，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干粮递给他。还没等小孩塞进嘴里，一下涌过来好几个人抢，打成一团。孩子坐在地上大哭，她又偷偷把最后一块干粮拿出来，塞进他嘴里一半，剩下的给了躺在地上呻吟的老妇。

    “大娘，你们从哪儿来呀？这孩子的娘呢？”

    “我们是澧县的，家乡发了大水，房子田地都冲没了，乡亲们就都逃了出来！他娘在路上生了病，前两天刚去了！”

    “那他这么小，谁照顾他呀？”

    “没娘的孩子有谁管啊，地上捡什么就吃什么吧！我们已经两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我也活不长了，等我们死了，他们就吃饱了……”老妇低声啼泣着，抬眼恐惧地瞟了眼队伍中那几个年轻些的人男女。

    长凌吓的差点跌坐在地，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他们竟然……师傅曾经给她讲过过去闹饥荒‘’易子而食’的故事，她当时还觉得荒诞不可信呢，但现在书页上的事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不由人不心惊。

    长凌越在这里越害怕，仿佛他们立刻要分食自己，吓得她踉踉跄跄驾马而逃，跑的远远的。

    马渐渐慢下来，小孩儿响亮的啼哭声和老妇的低泣声就像着了魔一样不停回响在她脑中，她翻下马来，跌坐在地。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为什么逃跑了，那个饥饿的小孩和生病的老人，我要因为害怕不管他们吗？

    这就是父皇耗费心血建立的王朝？这么大的朝廷，这么多的朝臣，一层一层的官员，到底是怎样管理国家的？他们在皇宫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曾想到治下的百姓处在什么境地吗？父皇每年在宗庙祭祀都会说一句：愿万民无饥馑。可现实是，黎民早已饿的失了尊严，甚至以人为食。

    我是父皇的女儿，也享受了十几年百姓的供奉，对百姓也是有责任的，怎么能因为害怕而逃开呢？

    想明白了这些事，长凌突然生出了莫名的勇气：也许我没有那么大能力，能做的很少，可还是要做。就像司马闻樱一样，敢以柔弱之身担重担。

    她决定暂时不找子晟了。如果子晟侥幸活着，那她很满足。如果他真的已经身死，她已经没有办法追随他而去，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长凌打马转回破庙，把穆云昭给她的银子都换成干粮，装了满满一包袱。当她拎着包袱出现在破庙时，那帮人的眼睛都直了。

    “各位乡亲，听说你们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现在以乞讨为生。我且问你们，乞讨能吃饱吗？”一片鸦雀无声。

    “没遭难之前，大家都是勤勤恳恳的劳动，靠自己本事赚钱，现在却只能放下脸面，靠乞讨活着，甚至……那些可都是你们的乡亲，你们怎么能下的去口？”有些人低下了头，面有惭色。一个干瘦的疤脸男人吼起来：“哪儿来的臭丫头，来教训我们，讨打是吗？”

    长凌没理他，继续说：“乡亲们，今天我回来，就是想问你一句，你们想吃饱吗？”

    “当然想吃饱了，我们已经快饿疯了！这个村子也穷的很，根本讨不到吃的！”一个妇人低声说。

    “那好，那我就给大家想个办法！你们不要乞讨了，咱们做个小本生意，我给你们出本钱，你们以后靠劳动赚钱！今天，愿意跟着我靠劳动赚钱的，都可以领一块干粮，还想继续乞讨的，我也不拦着，老弱可以直接领干粮，我们一起赚钱供养！”

    刚才说话的妇人举起手，“姑娘，你是个好人！你叫我张婶吧，我想跟着你！我自己是活不下去了，姑娘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这一发言，其他人也都纷纷表示要跟着长凌，大家领了饼子大嚼起来。那个干瘦的男人也领了饼子，默默在一边吃。

    他们一边吃，长凌一边说：“我银子也不多，只能够做点小本生意，大家可以说下自己有什么手艺，咱们商量下做什么！”

    “我会捕鱼捞虾！”“我会织布纺纱”“我以前是个木匠”……大家热热闹闹地把自己的本事亮出来，说完一下觉得自己又活成了有尊严的人，一个个腰板子都挺直了。张婶站起来说：“姑娘，我以前在老家是和我男人开面摊的。我做的面十里八乡都知道好吃！要不咱开个面摊吧，本钱也不大！”

    长凌眼前一亮，“张婶说的好！咱就开面摊！但是咱们不能开在这儿，这个村人少，咱们去隔壁吴县，步行一天就能走到！”

    那个干瘦的男人在角落幽幽说话了，“吴县岂是想去就去的？门口的兵丁根本不让我们逃荒的进！”长凌根本没料到还有这一茬，她和穆云昭怎么也没人管，顺顺利利打马就进去了！

    这事还得找穆云昭。她说，没事，这个我来解决，张婶，你就负责想想面摊要准备些什么，我再来的时候就带你们走！

    她立刻打马赶去吴县去找穆云昭。到了入县门口果然被拦下了，要她出示“出入证”。长凌真的很奇怪，上次明明没人要这个呀，难道是他们认识穆云昭？她突然有了个主意，冷静地说：“是揽月阁顾九娘让我来的！”

    几个兵丁互相看了看，“有什么证明吗？”长凌从荷包里掏出穆云昭给她的金羽亮了亮，兵丁们立马恭敬起来，拱拱手让行了。

    她猜的没错，看来顾九娘就是这里的地头蛇，他们这个组织和官家早已勾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