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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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冷---鸿雁寒山飞渡3

    沙州冷---鸿雁寒山飞渡3

    时近子时,寒夜深沉。醉仙楼外却是人流如织车喧马嘶,爆竹声声鼓乐阵阵,上元节灯会此时此刻达到了高潮,今夜天阙真真乃是火树银花不夜城!

    独孤兄弟并肩站立在窗前,眼望这璀璨世间繁华盛景,内心均是澎湃万千。独孤清澜狠狠咬了下嘴唇,似乎是下定决心,开口说道:“二哥,四郎不孝,愧对家门。”独孤封简一直在等他道明原委,不承想半晌等来四弟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语,他诧异地望着兄弟莫名所以。“清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打小看你长大,素性开朗洒脱。今个怎的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一个弹指后,独孤清澜紧咬钢牙冷冷回道,“二哥,我受了宫刑,如今已是阉人,在宫中做内侍。”

    这句话宛若一个惊雷在独孤封简头上炸响!他太阳穴嗡嗡作响,额头青筋迸裂,双手紧紧抓住四弟肩膀,脸冲脸眼对眼,鼻尖几乎贴到对方鼻上,狂吼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谁干的?我找他拼命!”独孤清澜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无息从面颊上淌落,“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有谁?”

    独孤封简目眦欲裂,浑身骨节咯吱作响,双手几欲将四弟肩骨捏碎,然而独孤清澜却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丝毫不觉疼苦,面色惨白神情木然。眼见至爱幼弟如此模样,独孤封简一瞬间像被吸走了元神一般,浑身无力松开手掌倒退三步跌坐榻上,久久无语。

    还是独孤清澜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他来到桌前提壶斟酒,一杯递给兄长,一杯双手捧起,语调平静说道:“二哥,人生何处不伤心,岂是你我能预估!事已至此,哀叹无用!你我兄弟且饮此杯,从长计议。”独孤封简强抑内心激荡,双手捧杯与兄弟一碰而尽。

    两人重新落座,推杯换盏互诉衷肠。原来去年八月,独孤清澜与平阳公主在大荔县城与渺然禅师分别后,在朱雀灵君朱翼彤和北衙禁军护卫下顺利回到天阙城,神宗命玉薇回皇宫居住再不许离开大内一步。独孤清澜无处可去,只能是回到金琼观,长公主操心他的安危,几日来派出多路人马沿渭河滩四处打听搜寻,见他孑然而归又急又恼连珠诘问。独孤清澜倒是不慌不忙,嘴里胡诌八扯,只说那日眼见刀枪乱飞吓得要死找了个地方躲藏了几日,待风平浪静便悠悠转回。金琼公主气的肺疼瞪着他看了半晌,有些话又不便挑破,只能是不了了之。

    如此又过了几日,忽然有一天大理寺卿尹无畏率北衙统领朱翼彤、河北道游击将军索司徒、万年县不良帅侯震来到金琼观,传神宗口谕擒拿朝廷钦犯独孤清澜。金琼真人大惊失色,连忙询问所犯何罪,尹无畏并不多言只说奉旨行事。长公主惊惧之下连忙命人唤出独孤清澜,旁人还未说话,瞎了只眼的侯震指着独孤清澜咬牙切齿的吼道,就是他劫持公主放走钦犯。旁边朱、索二人亦是点头确认,金琼花容失色浑身颤栗眼睁睁看着官差给独孤清澜戴上镣铐将其押走。

    独孤清澜进了大理寺后倒也洒脱,面对尹无畏的审讯毫不隐讳,坦承皆是自己所为任由朝廷依法处置,问及原缘只有一句,楚天阔曾经与己有救命之恩,至于南、楚二人去向行踪一概不知。尹无畏命其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收监候裁。大理寺各堂官会商依天阙朝律法拟判绞刑,呈报神宗皇帝御批。

    天阙一朝对死刑尤为慎重,由刑部、门下省、尚书省、中书省、御史台五轮复核,最后由皇帝裁决。独孤清澜一案牵连甚广,东平郡王、金琼长公主、平阳公主、浸月教、契丹库莫奚异族等多方势力盘根错节纠缠其中,各省部台不敢大意,均由主官亲自过问,程序甚是繁琐。

    依律办案复议也给相关人等留下了时间,金琼长公主形容憔悴魂不守舍,三番五次求见皇兄,哭哭啼啼诉说自己委屈,不该粗心大意让独孤清澜钻空放走了钦犯,自己罪孽深重任由皇兄处罚,七绕八绕说道最后还是一句话,独孤清澜虽犯下滔天大罪,但实乃忠良之后年少无知,还请皇帝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

    平阳公主李玉薇不知从何处也听到了风声,花容失色钗裙不整的直入内殿,双膝跪地抱着父皇大腿嚎啕大哭,别的不提只说这小子在大荔县般若寺不顾自身安危,舍命救了自己,如果没他救护女儿早化为一缕青烟往极乐世界伺奉文殊菩萨去了雲雲。

    神宗对歌舒雄武遇刺一案极为关注,天子脚下皇城之内竟然敢聚众谋逆刺杀郡王,驸马身死百姓伤残,京畿震动朝堂恐慌。至今主犯逃亡,好不容易捕获同党,竟然与妹妹女儿瓜葛不清。他又密招尹、索、朱、侯等人详询了整个事情经过,令宋承恩、元利贞派人将独孤一灭遇刺后独孤一门兄弟们行踪打探清楚。种种线索汇聚案头,神宗李洐不禁是陷入沉思,他睿智英明,乾纲独断多年,从未如此郁结,越想越是烦闷,但觉一股燥气从丹田直冲胸腑,命人拿来一丸丹药温酒服下方觉舒坦。思忖良久,终于是下定决心,颁下圣旨言明独孤清澜私纵钦犯其罪当诛,念其忠良之后法外开恩,处以宫刑入殿中省伺奉。

    这一诏令对各方均有所交待,只苦了独孤清澜,受此一刀从昂扬男儿变身残躯阉人,调养将息数月后入宫当值,元利贞对他倒是没有刁难,教习宫廷礼仪命他贴身侍奉。那日独孤封简急急入宫面圣,他恰逢当值一眼认出二哥,内心激动便想扑上相认,又见元唐二人窸窸窣窣扯袖拉袍在偏殿密谈,便留心隔窗偷听了两句,隐约听得“捷报蹊跷、圣人不豫、借刀杀人”等字样,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借故进入独孤封简所在殿堂给他传递消息。上元节天阙举国同庆取消宵禁,天子皇家与民同乐,准许宫中侍女、内监出宫游玩赏灯,是以才有了今夜兄弟二人执手相会。

    听完四郎倾诉原委,独孤封简方才知晓幺弟几年来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坎坷,心中愤闷难耐禁不住潸然泪下。反倒是清澜神情平和,握住他手道:“二哥,这就是命!事已至此只能认命!但也绝不认命!”听到这绝决的话语,封简霍然抬头望向清澜,只见幺弟清瘦的面庞上一双大眼灼灼生光。

    封简此刻有些迷惘,“此话怎讲?”“二哥,人生不幸父母薨逝!但独孤家族不能倒下,我们要兄弟携手重振家门!”“你有什么打算?”“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三郎,永寿山中一别不知他身在何方,我们要想方设法打探他的踪迹。庙堂诡谲江湖凶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茫茫人海,何处寻觅三郎?”“我们被杨烁叛军劫掳之时,我急中生智胡谄诓骗他们说阿耶在敦煌有二十万两藏金,如果三哥仍被挟持很有可能前往敦煌,此乃方向!”独孤封简双眼放光看着幺弟,“你是想着我在敦煌所以才故意诓骗他们?”“是啊,二哥,我当时别无他法,但求能兄弟三人团聚再想破敌之法。”“好!我即刻就返回敦煌郡,设法寻觅石坚踪迹。那你怎么办?与我同行,离开这事非之地?”

    听到二哥问询,独孤清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语气坚定说道:“二哥,我意已决!四郎留在天阙皇城,卧薪尝胆积蓄实力,为你们做内应!”独孤封简望着四弟清瘦坚毅的面容,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曾经纯真灵秀的幺弟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成熟深邃。

    独孤清澜眼见兄长情绪平复,斟满酒抿了一口道:“二哥,当今天阙内忧外患,朝堂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互为掣肘,太子有韩王李栉、吴王李桓、南阳王李梯、驸马都尉王承嗣、张九长等党羽依附,卖官鬻爵编织网络;赵王李桦和楚王李柏则另结一党,内交权臣外结藩镇,觊觎皇位;侍中张辨、中书侍郎林风吟、尚书左仆射韦宽恕等宰辅重臣实权在握,勾心斗角争名逐利;殿中监元利贞和内侍监宋承恩各率一套人马察听消息监视百官,随时向圣人秘报。藩镇节度各怀鬼胎搜刮民脂,尤其是东平郡王歌舒雄武借剿灭杨烁之机扩充实力,其世子被刺以他穷兵黩武之性竟隐忍不发,虽口称为国为民但随即就以防范异族拱卫边疆之由向朝廷要去了地方财税征收之权同时招兵买马,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天阙边患亦不容小觑,南部有南诏,西北有突厥、吐谷浑,正北有回鹘、靺鞨,东北有渤海、库莫奚、契丹、室韦等族,这些番邦异族虽向天阙纳贡称臣,但天阙对他们赏赐远超贡品。阿耶生前与西北属国互市贸易,费尽心思交好邻邦就为保境安民求得一方平安,如今裴观璧与王忠舜坐镇河西陇右,只求个人荣华富贵不顾国家边境安危,以我观之未来数年西北疆陲将烽烟四起。”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见识高远,不禁是令独孤封简耸然动容,他握住清澜手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四郎你从何而来如许信息?”“二哥,咱们兄弟在父王母妃羽翼呵护下衣食无忧恬静生长,清澜及至天阙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政局世事远比你我兄弟所想要复杂诡谲的多哪!”“繁华盛世表象之下暗流涌动,既然如此我们兄弟何不远走高飞,为何非要置身险地,一着不慎万劫不复啊!”“二哥,须知混乱方有机遇!以天阙雄厚国力非他人轻易能够推翻,但只要有人出手搅局,这灵霄宝殿亦难免摇摇欲坠。我们要想重兴独孤氏雄风,必须抓住机遇随机应变!”

    独孤封简望着四弟清澈坚毅的眸子,胸中豪气顿生,挺直胸膛伸出右手与清澜“啪!啪!啪!”连击三掌,大声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慷慨奋发,不负誓言!”恰在此刻,天阙皇城及寺庙千钟齐鸣响遏行云,咸宁二年元月十六子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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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月十八日巳时三刻,朝廷颁诏嘉奖河西、陇右两道官兵,封爵敕授赏钱赐帛,两节度裴观璧、王忠舜实食封三百户,擢升独孤封简为沙州长史兼敦煌郡守,陈桧为肃州长史兼酒泉郡守。特旨上元节延假两日,举国同庆彻夜狂欢,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天阙宇内物泰熙忻盛世欢歌臻至化境!

    独孤清澜自十六日子夜与兄长洒泪而别,回至宫中认真习学内廷礼仪典章制度,同时悉心留意朝局变化揣摩各方党派动向,倏忽已是四月。这一日,殿中监元利贞将他唤去,品了一口香茗道:“清澜,你入宫已半年光景,内外路径人头应该都熟悉了吧?”“回元监,多蒙照顾已经通晓。”“呵呵,你乃勋贵之后,圣人将你收入大内,意在照拂,须小心伺候认真做事!”“小子触犯国法原本当死,蒙圣人开恩感激涕零不尽,自当尽心竭力以谢君恩。”独孤清澜恭谨回话。“圣人新纳采女,祖籍江南广陵,那日与圣人念叨家乡风物,你去趟尚食局,找直长陆嘉去趟寒烟楼,问问她想品尝哪些江南风味,小心伺候着。”

    独孤清澜领命退出,沿阁道来到皇宫西部的尚食局,问局里值守宫人陆嘉何在?宫人引他来到一间厢房,他从窗户向内望去,但见一男子正在专心致志伏案写字。他约莫二十岁上下,面前铺着一摞雪白沁香的凝霜宣纸,手执一管斑竹鸡距笔在纸上点点划划,清澜甚是好奇他在写画什么,蹑手蹑脚进屋来到他身后凝神看去,但见宣纸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器具,旁边用蝇头小楷写满注脚,字迹工整图案精细。看了片刻不明所以,见他聚精会神心无旁骛,怕耽误了正事,于是轻轻咳嗽了两声,那人仿佛被电击了一般魂归现世,抬起头来看着清澜,见他穿着服色,连忙放下毛笔双手叉拳道:“不知大驾光临,莫怪莫怪!敢问内监有何贵干?”

    清澜却不回答,饶有兴趣的看着桌面问道:“你这画的是什么啊?”那人笑道:“让内监见笑了,这是我制作的烹茶器具。”“哦!那这个和香炉一样的东西是作何用处?”“这是熟铁风炉,垛分三格,上置铁釜。”“那这个物件呢?”“这是交床,搁放釜锅。”“有意思,这些小器具呢?”“呵呵,此乃生铜漉水囊、瓠瓜水瓢、青瓷熟盂、楸木涤方、滓方等盛水器具。”“啧啧!佩服啊佩服!汝光这盛水器具就如此复杂,真亏你能想得出来!”“岂敢岂敢!我这也是吸收习学江南各地名家茶师的技巧经验去芜存菁总结而成,非吾一人之功。入宫得着闲暇又有这好纸笔,就想着绘制成册以便随时改进!”独孤清澜闻之不禁是肃然起敬,双手叉拳施礼道:“你便是陆直长吧,在下殿中丞独孤清澜,奉元监之命请你和我一起去拜见圣人新纳采女,听候差遣。”那人连忙叉手回礼道:“在下陆嘉,冒昧失礼,既有公干这便同去。”

    二人同行相谈甚欢,片刻功夫来至寒烟楼,向宫女通禀后被领至一间殿阁,氤氲香氛中但见一位身着粉色宫装的绝色女子端坐锦榻,眼波流转看向他们。独孤清澜与她四目相对,二人不禁是神色俱变,原来这深受圣人宠爱的采女竟是燕雨漫。

    去岁谷雨金琼观里,独孤清澜踏歌吟诗,燕雨漫水袖流雲,俊男美女成为那夜金琼寿宴最为耀眼之双星,一时声名鹊起响彻天阙。白露那日,二人又在泾渭驿相遇,当时驿站内战成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清澜乔装改扮挟持公主遁去,燕谣则在黄老鸹和崔莹玉护卫下返回康平里。时隔半年不期竟在皇宫大内相遇,未料身份俱变,一个成了皇帝的嫔妃,一个成了大内的宫监,世事无常竟至于厮。

    陆嘉并未注意到二人神态变化,叉手施礼道:“在下尚食局直长陆嘉奉命前来拜见,不知采女有何吩咐?”燕谣闻言回过神来,又看了一眼清澜,脸上飞过一抹嫣红,转过脸对陆嘉说话,“我叫燕谣,祖籍扬州府广陵郡,离开家乡来京城已是三年,父死弟散母别离,如今一个人在这幽幽宫阙,不由得不思念家乡亲人……”话至此处,落下泪来。

    陆嘉面上却浮现出孩童般的笑容,一改拘谨神色,用江南口音说道:“侬系广陵人啊?太巧了,我也是从广陵来,不过我老家在姑苏岩山。”燕谣双眸顿时一亮,用清脆的吴侬软语说道:“介也忒似个巧喽,侬在广陵做啥子个事嘛,怎会来到皇宫,小小年纪还在尚食局做喽个直长?侬到是会做啥饭食嗳?”陆嘉见她连珠追问,伸手搔搔脖子腼腆的笑道,“我不会做饭,学了几年也不见长进,在广陵就没少挨郑师傅训斥,进了皇宫有这么多御厨,更轮不到我掌勺献丑了,估计我烧道菜肴给皇上吃,马上就被砍脑壳喽!”“咯咯咯,那侬系如何混进大内来的?”燕谣见他说的有趣,不禁捂嘴笑问。“我呀,我只会煮茶。”“哦!看不出来,侬小小年纪居然靠煮茶从广陵来到天阙做了大内尚食局的七品直长。”

    他们俩人语速轻快嘀哩咕噜江南土话说了一串又是一串,清澜在旁边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好不容易逮着个话缝连忙插话道:“他煮的茶我没喝过,但他画的煮茶器具我刚刚看过,确是令人叹为观止!”陆嘉赧颜挥手摇头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汝乃是烹茶大艺足以传世,只是没有品鉴过,不知是何滋味?”清澜由衷赞道。“这个方便,以后我每日烹制好茶汤,命人给你们送过来就是了。”“我听闻好茶汤要煎品,从尚食局送来岂不是成了凉饮?”“这个无妨,我专门制作了套壶保温,配以红泥小火炉,口味不差分毫,且越酽越香。”

    燕谣在旁听他二人对话,但觉津津有味,抚掌笑道:“你这王侯公子今日领略我们江南布衣的手段了吧!对了陆直长,侬系在姑苏还是在广陵习学的介烹茶技法?”她前半句是天阙官话,后半句是江南土语,分别对二人诉说。独孤清澜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陆嘉耿直简单不晓得她二人前面因缘,答道:“回燕采女,我是个孤儿,从小在岩山寺庙长大,长老教我识字念经,只因喜欢自学茶道,别人喝了都说好,我却也说不上好在哪里,后来下山流落江湖,只因三年前在广陵郡守的芙蓉宴上为众宾客烹制了一道芙蓉茶汤被众人称赞方才蒙郡守赏识留在府中专伺烹茶,两年前徐郡守调至天阙任户部侍郎,将我举荐给皇上,蒙天恩垂怜召至大内在食尚局当差至今。”

    听闻他来历,二人不约而同“哦!”了一声。独孤清澜那日金琼观寿宴见过一次徐天朗,对他的八面玲珑巧言令色印象颇深,不期陆嘉竟曾是他的门客。燕谣却是记忆一下子飘回到了三年前清水红菱湾的湖面之上,那个人的身影瞬间在脑海中回荡。她按捺不住激动,语调急切追问:“我那时还在广陵家乡,似乎是听说徐郡守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宴饮,嘉宾云集一时盛会。好像是六月初吧……”

    陆嘉并未留意到她语气异样,自顾自回忆道:“那天是六月十六,江南但凡有名声的文人墨客俱至,整个皎月湖畔清水红菱湾内群贤毕至,我还有幸遇到了一位忘年交,他又引荐我认识了许多大家,其中一位青年才俊尤其印象深刻。”燕谣脸色倏忽煞白,声音颤抖问道:“他,他是谁啊?”陆嘉调皮的一笑,“这位公子只比我大了三四岁,实乃人中龙凤,风流倜傥出口成诗,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那日游湖之时还有一段插曲,引为佳话。”

    独孤清澜自负才情,对诗词歌赋尤感兴趣,一听有风流韵事连忙追问,“是何韵事快快道来?”陆嘉双目微闭,脸上浅笑安然,回忆那日情境,“老友与公子一干人众乘船在河湾里游弋赏荷之际,忽然飘来一阵歌声,从漫天碧叶花海中摇出一叶扁舟,上面站了一位粉衫少女,公子为其风姿倾倒一见钟情,不顾万众眼光盼求芳名。”“那位姑娘说了没有?”“众目睽睽之下,她自是不肯,命丫鬟掉转船头而去…”“唉,可惜了!可惜公子一片痴情了!”“呵呵,走是走了,湖中又送来一曲歌谣!”“哦!你可否记得歌词,说来听听。”“你别说这歌词真真是好,公子当日吟唱一遍我就记住了。乡音难忘,记忆犹新。”“快快唱来!快快唱来!”

    “君居姑苏边,小桥亭台醉半山;妹在广陵湾,红菱青荷烟雨漫;一曲江南好,莺歌燕谣水云间;六月十六日,皎月湖畔应有缘。”他将这歌谣用吴侬软语诵唱出来,婉转动听令人神往,及至最后一字唱罢,余音袅袅韵味悠长,忽听到“咕咚!”一声,燕谣竟然在软榻上晕厥过去。

    清澜、陆嘉两人见状大惊,旁边侍立的宫女连忙上前呼唤抚拍,三个弹指的功夫燕谣悠悠醒转,她面色潮红娇喘如兰,挥挥手示意无妨,喝了一口宫女递上的鲜酿杨梅露,轻声道:“让两位见笑了,我这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说话间她的思绪一下子飘回到了三年前与那少年湖面偶遇的日子,清水红菱湾上承载着她的青春,邂逅了她的初恋,那碧绿荡漾的湖水啊!那聚散离合的白雲哪!怎能不令少女春心念念!倏忽间情郎尚未相见,随父北上天阙,只得珠泪涟涟夜洒红笺。乍入京城风俗气候诸般不适,刚刚习惯即遭五雷轰顶,老父蒙冤入狱惨死,家产抄没幼弟流放,自己随母亲就像那无根的浮萍一般坠落风尘。伎院主人软硬相逼,自己原想一死了之,却在最最绝望之际见到了他,那一刻恍若梦幻。后来他费尽周折想救我母女脱困,怎料天阙朝野波谲云诡,代王、吴王、赵王先后出手,自己一个孤弱女子怎堪各种危逼恫吓,只能是忍痛与他在灞桥畔折柳亭洒泪而别,那一刻天地悠悠心碎欲裂。此后,凭借舞技歌喉,在谷雨夜、端阳节献艺皇家艳压群芳,终算是与慈母在天阙城能安稳度日。谁料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赵王府的总管来见戚妈妈,让我入府献技,席间赵王、楚王各种言语挑逗,让人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只能是左支右绌匆匆逃离。直到六月十六那日黄昏,吴王常服襕衫亲自来到康平里,一乘软轿将自己抬进了东宫,太子殿下拉着我的手尽诉相思之苦,他是一国的储君未来的皇帝,自己无论如何也抗拒不了那无上的魅力与巨大的诱惑,是夜我与他合卺同欢共赴巫山。自那夜起自己再也不是女儿身,唯愿太子康健母弟平安。有碍于身份规制,不能日间相见,只能是相约黄昏后夙夜承欢颜,如此幸福缠绵的日子没过半年,转过年正月里,朝廷内侍监宋承恩亲捧懿旨来到康平里,宣诏我入宫荣升采女侍奉皇帝。这道懿旨宛若晴天霹雳,自己浑身颤栗清泪长流无论如何不敢奉诏,母亲更是双膝伏地叩首连连,哭诉获罪妇女身份卑贱不敢妄入天庭恐惊圣颜。那宋太监径直拉了母亲起来至偏室悄言,乃是端午那日周皇后在正阳楼上目睹燕谣婀娜舞姿身段,回宫后念念不忘,派内官细心打探门第出身,终是下定决心择吉日采选入宫。皇后乃一国之母六宫之主,圣母垂爱谁人敢违,纵有千般不愿万种难言亦只能奉旨入宫。一入皇宫深似海,习礼仪明规矩,既惶恐又新鲜。三月十六那夜,月亮好圆好亮,圣人宠幸了我,一夜缠绵绸缪缱绻,他与太子既像又不像,威严兼有温柔,刚猛亦且细腻,我是何其幸又何其不幸,生命中唯二的两个男人居然是一对父子,人生如斯,莫复想象!

    香烟袅袅升萦,时光静静流淌,看到她陷入沉思,陆嘉深深作揖道:“燕采女身体不适,吾二人先行告退,改日再来侍奉。”燕谣思索了片刻,黛眉微蹙秀齿咬唇似是下定决心,声若游丝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陆嘉脸上笑意浮现,朗声道:“我那老友乃是杭州虎跑寺住持,法号渺然;公子姓萧名洛字枕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