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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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冷---鸿雁寒山飞渡

    那陈总管和刘八爷闻言都是一个愣怔,紧紧盯着独孤石坚的眼睛,约有三个弹指的功夫,陈总管忽然间仰天哈哈大笑,刘八爷不明所以跟着讪讪而笑。正在众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之际,那陈总管反手一个巴掌抽在独孤石坚脸上,三郎措不及防兼之身体虚弱,被打的口角溢血栽倒在地。

    方长生连忙扑上去察看他伤势,被刘八爷赶上来对着两人猛踹了七八脚,独孤石坚躺在地上头痛欲裂,耳廓中就听那陈总管尖声斥骂道:“什么驴毬的故西平王,一个被割了脑袋的蠢货,生前作威作福,死后眼珠子都被乌鸦啄尽,就你这怂毬样,还想拿他当令牌,还不如给你陈爷我当儿子嘞!”听闻这恶毒的污言秽语,独孤石坚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待到睁开眼已是翌日凌晨,就看到黑暗中两颗亮亮的眸子焦虑的盯着自己,他咽了口唾沫艰难的问道:“黑、黑娃,咱们这是在、在哪里啊?”方长生憨憨的笑道:“你终于醒啦?这下咱可放心啦!”随即端起瓦罐给他喂了几口水,窸窸窣窣从怀中掏出半块麻饼递到他嘴边,“快吃吧,听我给你慢慢道来。”

    原来那陈总管尽性打骂了他们一顿,最后挑选了连同三人在内的十个壮实劳力,又买了四个美艳胡姬,塞入笼车连夜赶到了城郊一座大宅,这庄园占地约有十亩,高墙朱门鳞次栉比,不知深浅几层。奴隶们被关进黑屋,分发了点清水麻饼解渴充饥,陈管家带人自去吃喝歇息。独孤石坚听罢叙述,沉默良久问道:“张三哥呢?”方长生道:“你听!这震翻屋顶的呼噜声,除了他这皮糙肉厚没心没肺的,还有谁?”独孤石坚双手拢膝,看着屋里横七竖八酣睡的人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从那日开始,他们被监工用棍棒驱赶来到田间地头劳作,稍有迟缓便被皮鞭抽打,黑娃打小务农很快就适应了这农活,张猛刚从军前亦是农民,此刻从操旧业并不陌生,只有独孤石坚郡王公子从未摸过农具碰过粪土,双手磨出串串血泡方知农稼的辛苦。

    几天过后仨人便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庄园的来历,此地位于甘州东南五十里名曰栖凤坡,庄园主人乃是朔方节度使留后王忠舜妻弟黄飞凤,此人虽无官身但依仗姐夫多年担任凉州刺史的荫蔽,巧取豪夺挣下偌大一份家业,仅田产便有千亩之多,从栖凤坡下至祁连山脚绵延不绝,蓄养奴隶三千多人日夜劳作。那陈总管名叫陈二旗,负责整个山庄内外事务,为虎作伥整治奴隶,打骂虐待稀松平常,伤残病废肆意折磨,这栖凤山庄外人看来柳绿花红,内里实为阎罗地狱。

    张猛刚调养了七八日,身体恢复如初,虽说整天吃糠咽粟但气力渐增,便撺掇两人寻机逃走。这一日众农奴正在田间疏浚水渠,便见烟尘起处那陈总管带领百十号人驾鹰牵犬喧嚣而至,其中五匹马尾上拖曳着五个血肉模糊的农奴。那陈二旗驱马来到一个高坡上,尖声高叫道:“你们给我好好看着,这就是胆敢逃跑的下场。”喊毕马鞭凌空虚抽了三响,几个恶奴揪起那些人的发髻,用短刃从喉咙上反复割下,不一会儿五颗血淋淋的头胪便被插在了田埂边的木桩之上。

    目睹这残忍血腥的场景,独孤石坚等俱是敢怒不敢言。如此过了月余,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三人酣睡之际被阵阵尖叫哭嚎声惊醒,趴到高窗之上向外仔细观瞧才发现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帮人,脸涂靛蓝赭黑,手持刀枪棍棒,在栖凤山庄里横冲直撞劫掠财货,山庄护院家丁奋力反抗,一时火光四起喊杀震天。

    张猛刚见此情景两眼放光,手把窗栅高声呼喊,两个监守口中乱骂抡起皮鞭抽下,不提防黑暗中溜进两个人影,从背后一人一刀插入后心,随即取下钥匙打开牢门,将一众奴隶释放开来。张猛刚这一下虎脱牢笼,憋在胸中的怒火骤然迸发,抢过一把顶门栓跟着那两个盗匪就冲了出去,独孤石坚和方长生在后紧紧跟随。

    及至冲到喊杀声最密集之处才发现打劫栖凤山庄的盗匪仅有数十人,已被陈总管率众围堵在一个宽阔院落之中,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为首一个蓝脸大汉浑身是血,手持横刀劈砍切削,试图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那陈二旗站在灯笼火把之下得意洋洋嘴角勾起,斜撇着嘴道:“咱家主人神机妙算,早就知晓你这龙卷风不消停,妄想天王老子头上动土,今夜布下这天罗地网,谅尔等插翅难逃!”

    那蓝脸大汉正是穆玄风,他率领庾信之、谢逸之、顾顺之一众弟兄趁夜黑风劲打劫这栖凤山庄,不料却中了黄飞凤埋伏,被陈二旗率数百骁勇护院困在此处。半个多时辰激战下来,双方各有死伤,但山庄人数占优坐拥地利,摆出一付困兽鏖战的架势,静候官兵前来捉捕匪寇。

    正在这生死关头,张猛刚率领数百个奴隶杀到,他撕裂上衣坦胸露腹,道道伤疤在火把映照下扭曲凸现,但闻他怒吼一声道:“兄弟们,这些狗日的不把咱们当人,天天虐待咱们,横竖都是一死,今夜和他们拼了!”话音未落,手中火把戳在一个家丁脸上,顺势抢过他手中钢刀,一个斜劈将其砍翻在地。众奴隶见其威猛势不可挡,跟着他奋不顾身向平素欺压他们的监工护院扑去。

    穆玄风和众兄弟正在懊恼中计不知所措之时,张猛刚如黑旋风一般带人杀来,惊喜之际合力杀敌,两股力量合而为一迅速扭转乾坤,直杀的黄飞凤手下喽罗抱头鼠窜,陈二旗见势不妙便想脚底抹油,不料黑旋风张猛刚盯死了他紧追不舍。

    张猛刚先前手中钢刀已经砍钝卷刃,此刻挥舞一根铁矛横冲直撞,两个总管跟班挥刀迎上,被他一记“横扫千军”直接将二人拦腰击飞,又扑上来三个豪奴,被他指东打西三五下撂翻在地。陈二旗那日买他回来,无非是觉得他膀大腰圆身强体壮,未承想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星。眼瞅他步步紧逼,心中慌乱脚下踉跄,口中质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怎敢助纣为虐?”张猛刚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才是纣,整日为虐,敢鞭打爷爷!我乃是不远千里专程来取你首级的天煞星,今夜你的死期到了!”长矛直捅他的面门。陈总管一声大叫,拉过一个仆从挡在身前,那长矛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穿过仆从胸背捅入陈二旗哽嗓咽喉,将他钉死在土墙之上。

    穆玄风等见此情景,俱是大声喝彩。栖凤庄护院家丁群宵无首四散奔逃,庾信之高呼穷寇莫追,召集众人聚拢。众英雄稍作喘息,在穆玄风带领下分头点火,劫掠了一些财货,打开马厩翻身上马夺路而逃。

    寂寂黑夜中,几百个奴隶有的趁乱返家,有的投奔他乡,大多数追随穆玄风等人西奔祁连山,张猛刚三人无处可去,尾随众人向西北逃逸。及至天明,在大斗拔谷一个山凹处,穆玄风跳上一块岩石,手按刀柄高声喊话,言明愿追随穆某齐上山寨者,歃血盟誓不怀贰心,今后同生共死乐享富贵!有敢背誓毁约者天诛地灭!二百多人哄然响应,遂刺破指尖祷告天地,礼成后众人翻山越岭来至祁连坞堡。

    自那日起,张猛刚三人便在坞堡定居下来,他的武功阅历本在众人之上,此次又于危急时刻救了山寨众头领,对祁连坞堡实有大功,穆玄风遂按齿岁排序,推张猛刚坐了山寨第三把交椅,独孤石坚和方长生因其缘故亦被众人器重,在大寨中忝居末座。

    独孤石坚绝未想到,短短数月光景,人生天翻地覆,从王侯公子锦衣玉食沦落到被卖为奴潜藏匪穴,虽不愿落草为寇,但以天下之大竟然无处可去,一声喟叹随波逐流。

    这祁连坞堡隐匿于高山雪岭之间,峰回路转古树荫蔽,位于祁连山腰一处高原草甸,群山环绕溪流潺潺,森林茂密怪石嶙峋,数百年来羌、狄、戎、羯等族在此凿岩磊城徙木筑寨渐成规模,天阙立国之后这些族群部落被驱赶迁徙至青海湖西北羁縻定居,城寨遂凋敝荒废。三年前穆玄风带领一帮兄弟寻至此处,修葺城廓整固寨栅,陷坑暗哨依险设防,打家劫舍招兵买马,积蓄力量渐成气候,遂取名祁连坞堡。

    独孤石坚三人很快便适应山寨生活,白日里在庾二哥带领下操练棍棒习学技艺,夜晚间点燃篝火烤肉喝酒,比起栖凤山庄农奴生活强过百倍。张猛刚横野军行伍出身,少不得指挥喽罗排兵布阵演练进退,颇受穆玄风等人称赞。方长生年青力壮头脑灵活,搏击技巧一点就透,武艺进展神速。只有独孤石坚甚是好奇这些山寨头领为人粗犷豪迈,姓名却是风雅别致,究竟为何落草为寇?

    一日天寒地冻风狂雪骤,穆老大兴致甚浓,命厨子烧了几道野味蒸了个羊羔子,摆上十坛美酒,唤众兄弟揎拳捋袖猜枚行令,酒酣耳热之际,举箸击碗高唱道:祁连山,近天都。蜿蜒盘旋似冷龙,冰川悬。一曲胡笳悲,愁杀征戍儿。青冥起,凉秋九月斗拔谷,北风吹断天山草,犹闻侠骨香!

    古风唱响,慷慨激昂,不少兄弟随调唱和,动情处涕泪横流!一曲歌罢,满堂喝彩!张猛刚十碗烈酒下肚热血沸腾,高声嚷叫:“大当家,好一句犹闻侠骨香!八尺男儿竟如何到此落草为寇?”

    穆玄风喟然一声长叹,讲出一番故事。穆氏家族祖居建康,与庾、谢、顾俱是江南吴越豪门大族,世代联姻互为倚靠。百年前南北混战,江淮一片焦土,为避战乱四大家族的几个分枝举家迁移至甘凉,购置田产落叶生根,开枝散叶耕读传家,几代下来在河套甘凉颇有声望。五年前,凉州刺史王忠舜妻弟黄飞凤看中顾顺之家里的五十亩田产,不择手段强取豪夺,顾家胳膊拧不过大腿,忍气吞声签了地契贱卖于黄氏,原本事情平息,未料黄飞凤派总管陈二旗收地之时,竟不容顾家恳求宽限,将田地之上顾家祖坟剖开,棺椁砸碎尸骨曝露,顾顺之与表兄谢逸之上前阻拦被打翻在地,其父被当场活活气死。顾谢兄弟草草葬了老人,头七刚过便拖着病躯赴甘州张掖郡衙门告状,满以为这天大冤屈得以昭雪,谁承想甘州刺史贺延寿与凉州刺史王忠舜官官相护,收了黄飞凤十万贯贿赂,竟以私自买卖田地收钱后拒不交割为由将二人拿下大牢,严刑逼供之下他们屈打成招,被判了个杖八十抄没家产。黄飞凤心地歹毒,又在衙门里上下使钱,意欲在行刑之时将二人杖毙当堂。幸亏谢家有子侄在甘州府衙任职孔目,将此消息传递出来,顾家找到堂兄穆玄风,谢家找到姻亲庾信之,穆庾二人商议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聚集四族青壮子弟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里应外合劫了大牢将顾谢二人救出。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已是犯了天阙王法,遂举族逃至祁连山中,占了坞堡落草为寇。此地位于天阙和吐蕃两国边境,不遵法令不受管辖,穆玄风率众依险而守自耕自足,闲时操练备战忙时下山打劫,眷属纺纱织布孩童读书识字,到也不失为祁连山中一处世外桃源。众人最恨便是那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恶霸地主黄飞凤和走狗陈二旗,因此数年来瞅准机会便去他的地盘劫掠,双方视为寇雠互有死伤,一来二去穆玄风因马快刀急便落下了“龙卷风”的绰号。此次下山没想到中了对方圈套,死伤不少兄弟,万幸有张猛刚等兄弟们危难关头拔刀相助,更是手刃陈二旗这帮凶走狗,众人拿他人头回来祭奠了谢父在天之灵,坞堡士气声势大振!

    张猛刚、独孤石坚和方长生至此方知穆玄风等人落草为寇的由来,皆唏嘘不已感慨万千!从此以后,三人在祁连坞堡练武强技,日子到也过的快活。独孤石坚平素话语不多,但腹有良策智计频出,依其筹划几次出击攻守有度斩获颇非,令山寨众头领刮目相看,得了个“闷诸葛”的绰号。十数日前,探子探得有大队吐蕃骑兵从祁连山北麓嵯峨堡偃旗息鼓衔枚疾进潜往甘州方向,穆玄风连忙召集众头领商议,一番分析之下,采纳独孤石坚建议,派出五路哨探尾随吐蕃大军流星探马回报,待得知是夜袭删丹县押送百姓军资返回,遂定下奇计雪夜三连环全歼吐蕃大军,这其间顾顺之指挥狼群发起首波攻击,独孤石坚和方长生抢救百姓,穆玄风与张猛刚冲击中军大账;庾谢率熊豹发起次轮攻击掩护大家撤退,佯败之下且战且退吸引敌方主力追击;最后九道拐峡谷才是真正的主战场,提前埋伏的人马居高临下火攻石砸,坞堡群豪奋勇拼杀全歼寇雠。

    “黑旋风”张猛刚口舌便利连比带划,用了半天功夫将三人经历讲述清楚,讲到凶险之处,渺然亦不免双手合十口宣佛号。萧洛眼望彤雲密卷,心内苍凉感慨万千,叹道:“古人云,若令家畜五母之鸡,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钱布被,甑中有数升麦饭,虽苏、张巧说于前,韩、白按剑于后,不能使一夫为盗,况贪乱乎?”

    独孤石坚闻言目露钦敬之色,他年岁不大人生经历可谓丰富,短短两年光景从云端跌落人间,历经世事沧桑看透人间冷暖,官府豪强的巧取豪夺,黎民百姓的苦难挣扎,在内心深深留下烙印。

    一行人马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离删丹县还有六十余里,探马来报发现朝廷大队军马从县城杀出,旗号显示乃河西道赤水军、大斗军、建康军、宁寇军。渺然和萧洛闻听消息,勒住马头一番商议后,抱拳道:“三位英雄,我二人非官非民,不欲与朝廷官兵相见,咱们就此别过,你们回归祁连坞堡,我们去往沙州敦煌!”

    独孤石坚和方长生闻言心内不舍低头无语,忽听得张猛刚哈哈大笑道:“大师、萧公子,我们三人不回山寨了,跟你们一起去敦煌!”此话一出,四人都是吃了一惊。渺然不解道:“张寨主怎的不回山寨了?”张猛刚冲着独孤石坚挤了个眼,朗声道:“我们三人为了活命阴差阳错上山为寇,终不能终生落草做贼,此番受大师佛法点化,公子义气感动,决心追随两位奔赴敦煌,观瞻佛祖拜佛修心,做个良人!”

    渺然和萧洛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独孤石坚至此已全然知晓张猛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禁对他的城府谋略深为佩服,吃吃接话道:“三、三哥,原来坞堡大寨中那、那一出争、争斗都是你刻意为之喽?”张猛刚此刻颇有得意之色,双手抱拳向萧洛道:“萧公子莫要怪罪,咱张老三为了和他们兄弟一起下山不得不演了出武戏,得罪之处你莫生气!”

    渺然与萧洛此刻虽不知他执意相随的缘由,但渡人脱离苦海亦是修行大道,二人于是颔首答应。独孤石坚片刻之间已是拿定主意,堂堂郡王公子决不可给独孤家门蒙羞,借此机会奔赴敦煌,寻机与二哥独孤封简相聚,建功边疆,为独孤家族再续荣光。

    张猛刚叫过一个山寨喽啰,命他带话给穆堡主,就说兄弟三人受佛法感悟追随大师赴沙州礼佛,为坞堡祈福,择机再回山寨看望大家。那些喽啰不明所雲,又素知他威猛不敢多言,拍马回返。

    四人避开官道,向西北方向而去,半个多时辰后登上一个山头驻足回望,但见删丹吏民已与河西道官军汇合,人潮涌动哭声震天。不一时旌旗挥舞战鼓隆隆,河西道军容整齐铠明甲亮,赤水军、大斗军、建康军、宁寇军各竖军旗,旗下一众将官顶盔贯甲跨马扬鞭,一副趾高气昂煊煊赫赫之势。

    山坡上引颈眺望的独孤石坚决未想到,在这些猎猎旌旗之下有一匹赤焰良驹,马上端坐一位年轻将军,剑眉星目颌下短须,面如冠玉但眉宇间川纹颇重,可想而知平素思虑甚深,他正是西平郡王次子,袭爵凉国公,沙州敦煌郡录事参军独孤封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