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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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铁马秋风朔北2

    次日辰时,西平郡王府书房,肃清静谧,门楣上悬一块竹匾,三个楷书大字“松柏堂”。书房内北头置放一张燕尾翘头案,沉香木制成,下设板状腿,宽大厚实、典雅凝重。书案后摆一把花梨木胡椅,背靠阔宽,扶手圆润,下方四脚间木档相连,牢靠坚固,椅脚档板上雕刻花鸟竹石云纹镶饰,富贵华丽。书案胡椅后设立四扇素屏,屏风木骨纸面,每扇间用银裢上下连缀,屏风东画一松,西緢一柏,苍虬遒劲,古意盎然。中间两扇用狂草书写:“天赐朝露,地生万物,相生相息,民丰疆固。”笔走龙蛇,浑洒大气,筋骨刚劲,回转曲柔,直欲飞屏而出!

        书桌案头摆放一樽陶制四足方形香炉,形制古扑、大拙至简,炉中燃着一支立香,乃沉香中的黄熟线香焙制而成氤氲缭绕,室雅气香!

       西平郡王独孤一灭此时正坐在花梨胡椅中,一身白麻布衣,宽䄂肥腰,裤脚松阔,头戴黑色纱质幞头,圆领襕袍,颈悬乳白玉猪龙,足蹬乌皮六合靴。手捧一本硬黄纸装订南朝诗集,轻声吟诵,“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褥。燎薰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

       耳中听闻门外丫鬟轻声禀报:“郎主,四位公子给你请安。”“进来罢!”脚步声响,四个身著青衫腰系玉带的年轻人鱼贯而入,北向叉手而立,躬身施礼,“父亲安好!”

        为首者三十岁上下,宽肩阔背,身材魁梧,面膛红润,虽着圆领襕袍,但步伐间不失纠纠英雄气概,正是西平郡王世子独孤策,已是受朝廷册封袭承爵位。其旁边乃是二公子独孤封简,今年二十五岁,风华正茂,长身玉立,儒雅风流,一副腹有诗赋气质华的景象;其旁边乃是三公子独孤石坚,却是生得不如二位兄长轩昂,圆脸细眼,皮肤白晰,麻子却是不少,身材肥胖,十九岁年纪,肚腹已是微凸,说话还略有口吃,真是人负其名,想来当年独孤一灭冀望此子驰骋沙场,性如石坚,怎奈长大却是这般模样;最末却是粉雕玉琢的一个十五岁少年,身形尚未长开,但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腰悬香囊,头戴纱帽,煞是惹人疼爱,此子名曰独孤清澜,虽是庶出,但却最受西平郡王怜爱。

        西平郡王微呷一囗丫鬟奉上的渠江薄片香茶,“你们坐下说话吧!”眼望独孤策,“大郎,凛冬将至,府库御寒的钱粮,士卒过冬的棉袄帐篷等可否备妥?”孤独策虽身为世子,早获敕封,但在娘胎之时恰是独孤一灭扫荡突厥平夷西北的时代,血脉中先天带了尚武基因,自幼便喜欢弓马剑戈,与平坚、柳三冲等一干武将时常厮混,演练阵仗,兵器搏击,是以成年后虎背熊腰,躯骨刚劲。独孤一灭亦喜他尚武精神,着意栽培,自十八岁起朝廷便授命陇右道游击将军参与军政管理,独孤一灭百年之后铁定的爵位继承人。此时见父亲垂问,慨声答应,“父亲,不劳费心,咱上月就已和柳郡守着手筹划此事,按王别驾观察天象、搜罗往年天气情况推算,今年乃癸巳蛇年,入冬当眠,以雪为被,覆盖安然,来年大丰,冬季当有大雪。陇右道疆域辽阔,秦州府天水郡储备丰富不须多虑,但金州、武威、张掖、酒泉、瓜州、敦煌等诸郡县越往西北越是偏远,气候愈冷,供应愈难,垦边将士夏秋两季自播自足,冬春两时却是难捱。咱和平将军、柳郡守上月已让雀儿传檄各地驻军,盘点已有储备,核实军士人数,据实上报。另一方面,咱家汇总军资蓬帐衣物粮草需求,上表朝廷兵部,申请拨备,务必在十月末全部运抵各地,断断不会误了过冬大事!”

       独孤一灭听罢甚是满意,微笑晗首,目光转向独孤封简,“二郎,你近来诗作如何,有无新稿佳篇,念与为父听听。”二公子一看父亲今日兴致颇高、心情甚好,连忙起身叉手施礼,“父亲,儿子整日圈在这秦州府天水郡中,实乃井底之蛙,笼中之犬,心胸郁塞,目光短浅,难得佳作啊!让你失望!”

    “逍遥度半生,月静走花间。仰止望天汉,慨慷当从戎。西涉敦煌郡,北抵贺兰山。渴饮祁连雪,旱思酒泉露。日暮沙洲冷,汗洒戈壁滩。丈夫志万里,挥扫碧血剑。”

       “阿耶,二哥这首《出塞》,听罢如何呀!”末位的独孤清澜替二郎独孤封简吟出这首五言诗,声音朗朗、回韵悠悠,真个是令“松柏堂”满室慷慨扬荡。

       独孤一灭听罢,刚刚还微笑的面容却收敛下来,眉头微蹙,并不言语,目光沉静,定定的望着独孤封简。

       二公子在幺弟吟诵自己新诗之时,便盯着父亲表情,心内虽怪四郎多嘴,但事已至此、水沷不回,只好随机应变了。此刻,见父亲看向自己,内心先是悸栗了一下,却并不慌乱,深吸口气,平和心绪,点漆一般的眸子迎着西平郡王眼光对了上去。堂内一时静寂。

       “二郎,为父记得你自幼喜好文章诗赋,让你致仕从政你没有兴趣,让你习武偃师你不为所动。咱们世家大族,亦不须你挂印封金搏取功名。怎的习读了廿年古人文章,书写了萝筐诗赋,此时却要去做游侠了?”

        寥寥数语,浅浅几声,却如铁锤般字字敲在独孤封简心头。他沉默了片刻,咬了咬嘴唇,坚定了心志,语音切切回答父亲。“父亲,二郎深知辜负你老人家的厚望,武不能上马杀敌,文不能金榜题名,有负独孤家门声名。近年来,儿子苦读先哲著述圣贤诗书,常思老子宣“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庄周述“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泛不系之舟方为逍遥游。”;《大学》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禅宗云:“心险佛众生,平等众生佛心中若无佛,向何处求佛?众生皆有佛性。”

       这道儒释三法皆宣本教宗义,超脱出世、教导愚民、感化众生,道家讲究出世,儒家宣扬入世,佛家追求无我。然儿子细思:数十年生于锦绣繁华世中,安然淫逸,醉生梦死,真真诚如太白诗云:“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大梦酒醒,虚无寂寥,心内实是空空,但觉虚度了半生。你老人家坐镇陇右,拱障西北,替天子守国门,咱独孤家子孙终不能整日吟风叹月,赏花逗鸟,虚度了年岁,蹉跎了韶华!因此,近半年来,二郎已是拿定了主意,意欲信马游韁,背剑出塞,军前效力,不负男儿一生,请父亲大人恩准!”

        言毕,独孤封简起身跪倒,稽首而拜。

        “罢了,起来吧!四郎扶你二哥入座。”

        西平郡王独孤一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渠江薄片香茶,眼光从四个儿子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独孤封简脸上,开口说出一番话来。

       “老夫纵横朔北数十年,声名远震西域漠北。时人皆言咱现时威风,岂知幼时亦鲜衣怒马问柳寻花,嘿嘿,遥想当年春暖花开日,柳芽儿抽穗,鹰雀儿换羽,咱和一众王候子孙跨白马坐银鞍,铁蹄翻天起尘烟,天阙城南曲江池畔,看白鸭凫水,望风筝飘逸,真个是潇洒自在。”

       独孤清澜听至此处,斜眼望向身旁的三哥吐了下舌头,独孤石坚却是目不斜视望着父亲,对他举动毫不理会,鼻头几颗雀斑泛出汗珠来晶莹剔透。

       “一夜狼烟起,突厥兵烽犯境,铁蹄所至城池破灭百姓遭殃银帛被抢人民遭掠。朝廷震怒,选兵派将,几番拼杀互有胜负,然终未能将蛮族彻底剿灭。突厥王庭狡猾无信,捱过寒冬即屡屡小股骚扰陇右、河套、河东、燕幽等府州县,至秋季草长鹰飞、牛羊肥美,突厥铁骑骠肥体壮,又开始大举入侵,二十万骑兵势如破竹直指天阙,突厥汗王更是扬言要饮马渭河滩。右武卫大将军李弃奉命点兵十万挂帅出征,你们父亲当年十八岁,血性方钢,秉明你们祖父要从军杀敌。嘿嘿,想咱簪缨世家,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国家有难,好男儿当抛洒热血抗击酋虏。谁承想这一战,将为父从一个钟鸣鼎食诗书剑弩的公子哥磨练成了披发浴血斩妖降魔的英雄汉!古来征战几人回,倏忽忽几十年过去了,和为父一起争战厮杀的兄弟们大多已埋骨沙场,咱侥幸留得命在以军功累积,蒙朝廷恩赏奉敕命藩镇陇右、经略河套,现如今已是躯体肥胖两鬓微霜。”

        独孤一灭说至此处,右手抚摸了一下胸前的白玉猪龙,左手轻拍胡椅扶手,眼神惆怅,感怀良多。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为父经历了多年厮杀征伐,看惯了刀光剑影,成为封疆大吏后常常细思这句话。缘何天地、圣人均任万物百姓自生自灭,贱如刍狗,不施恩慈,不降泽被,奈何百姓一苦至斯!咱国人民农耕过活,春播秋收,食谷物畜牲畜,讲礼仪论纲常;异族番邦如突厥、回纥、吐谷浑、吐蕃等则游牧为生,傍水圈草,畜牛养羊,喋血吞肉,兄亡弟收其嫂,父死子纳其母,伦理不存,崇尚强权,武力扩张;每当其势力养成鼓躁南下,咱国虽时时警惕,然战火燃起终不免百姓生灵涂炭。为父思来想去,百转千回,欲寻一良策破此循环,以解百姓受战火侵扰之苦,双方安居乐业岂非大乐之善事!”

       独孤清澜甚是乖巧,见父亲话说的多了,耗费精神,蹑步起身端起茶壶为父亲茶盏添满茶水,捧至西平郡王面前。独孤一灭点头嘉许,接过香茗轻啜一口,润润喉咙。

    “四郎这句话又绕回到了前面为父与你大哥、二哥的问答,前三十年的征战讨伐虽依靠武力平定了朔北西域,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军资国库耗费巨大,百姓负担沉重苦不堪言,中原河朔青壮男子要么从军战死沙场,要么农耕累死田间,一些地方十村九空鸡犬无声。为父却也实实厌倦了这血雨腥风、生死轮回,意欲不战而屈人之兵,长远谋划,着手打通河西走廊、恢复丝绸之路,以商贸促生产,用金帛替刀戈。因此,二十年来,为父调动陇右道悉数人力物力财力专心只做三件事,对内休养生息、鼓励商贸;对外交好各族、通联西域;对上构结权臣、示好后宦。”

       “阿耶,前两件事你老人家这多年来一直不遗余力,可为何还要费心曲意逢迎权宦呢?”独孤封简耐心听父亲详叙半天,心中隐隐明白了些许深意,可话至此处却实在是如梗在喉隐忍不住,发话问道。

        “二郎呀,你方才诗句中颇有厌倦风花雪月之意,殊不知你生来便是文人风骨,吟诗诵经可以,于为官处世之道却是差得远了!即便你大哥自小帮办政务军事,于“构结权贵”四字却也是悟之甚少啊!”

       “父亲,想咱独孤世家宗族显赫,门阀久远,军功显著,位高权重。你老人家坐镇一方,声名远播,当今圣上视为股肱之臣,何须仰人鼻息,依附权势!”闻听父王点评自己,大世子独孤策心内颇有不服,发声争辩道。

       西平郡王独孤一灭今日原本是想叫四个儿子来考校一下功课,安排一些家务事宜,没成想几番言语下来,倒好似政事厅议政策事、讨论国本。闻听大郎发声抗辩,心内微叹一声,知道这大儿子为人耿直,尚武好斗,最烦曲绕,不屑攀附。他若是单为一镇边将军倒罢了,但身为独孤家长子,自己百年后的家族继承人,这恰恰是他最大的软肋!一念至此,西平郡王深吸口气,导纳入丹田,凝神聚气,决心将自己数十年来处世心得全盘教导儿子们,以期他们深藏心间身体力行!

       他迎着几个儿子目光一一看去,独孤策眼中是率直抗争,独孤封简眼神是犹疑探询,独孤石坚目光是期盼热切,独孤清澜眼睛是清澈透亮。

       “你们可知中原江南传呼为父什么名号?”

       大郎、二郎自是听门客、商贾传说过,此时当面却是绝然不敢说出口的,三郎、四郎相对年少,外人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播弄这些不敬之词。

       见四子俱不言声,西平郡王嘿嘿一笑,“奢肥王!敛财王!独孤三多!”见独孤清澜血涌上脸,瞳孔放大,知其愤慨。自己却是语调平稳,缓缓说道:“世人谓咱三多,钱财多、侍姬多、肥肉多!嘿嘿,且不论行事在己、笑骂由人。殊不知这正是为父刻意为之,韬光养晦,二十多年来咱独孤家镇守天朝朔北、陇右、西域诸郡县,实实是替天子守国门,所辖疆域辽阔、各族混居,所属兵强马壮、势力雄厚,诚所谓尾大不掉,朝廷、地方怎能没人觊觎窥测,就是天子在庙堂之上对咱这些拥兵四方的藩镇诸候心中也不免揣摩思量、暗自防备!更何况太平盛世多年,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百姓早已习惯安居乐业,垂髫之倪,皆知礼让;戴白之老,不识兵戈。虏不敢乘月犯边,士不敢弯弓报怨。‘康哉’之颂,溢于八纮。朝廷上下奢靡恣肆享受饕餮之风大盛。今上酷爱音律舞伎,谗佞小人专司拍马奉承,从民间搜罗来各色美艳胡姬,又聚集乐师音匠,专一在帝都城北沁芳宫梨园内习练编排,搜天籁弦音演歌舞佳技供圣人消遣。皇上既无心治国、专一享乐,自会有人惦记权炳、把弄朝政,数年来天阙城已隐然形成三股势力,后党、宦官、权相,各树一派集结势力,互为倚仗、彼此倾轧,总之今日之天朝已非昨日之天朝!”

        话语至此,语调悲凉,蹉跎感叹,英雄落寞!

       “正因朝堂局势复杂,为求自保,为父不得不倾心费力结交权贵。儿子们,须知居安思危啊!更何况当今世道暗潮涌动,繁华之下路有冻骨,奢靡至极耗尽民膏,金山至高点滴消融,巨厦将倾独木难支!为父在外铺设排场,亦为表明姿态,与朝廷显贵同一作派,私下遣心腹人等馈赠珠宝金玉专一结交各派首脑,不管它朝局如何变迁,各系老臣新贵如何你方唱罢吾登场,嘿嘿,咱独孤世家始终恩宠眷隆左右逢源,陇右河西一柱擎天!”

       “怪不得咱家雀儿整日飞来翔去,南下北上,欢实得紧,原来都是给阿耶打探消息哪!”独孤清澜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欢声雀语满堂声溢。

        “唉,扯得远了!对了,二郎,你心意既决想去何方?”

        “父亲,儿子想至沙州敦煌郡司马德恭刺史处效力。”

        “长风那里,也罢!他为人朴厚淳实,治军严整、处世老成,你去他处,为父倒也放心!不过,提醒你一句,敦煌不比秦州,乃是西域连通河套的咽喉,番邦异族各色人等众多、杂居通商,匠人探子、商贾兵役,游侠马贼、番僧胡姬,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二郎你身处其间可要夕惕若厉,戒之慎之!”

        独孤封简先前斗胆提出离家从军,原想父王多半不会同意,因此为达目的方才引经据典说出那一大段议论来,未成想西平郡王并未阻拦,且谆谆善诱将自身多年处世心得倾囊相授,临了还小心叮嘱、舔犊情深,心中莫名感动,不禁心潮澎湃、眼角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