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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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铁马秋风朔北

    西风猎猎,旌旗飘飘,一轮斜阳眼看着向西方坠下,城头上箭楼檐下“扑棱棱”飞起几只乌鸦,黑色的羽翼在嫣红的夕阳前展开,滑向天际,伴随着的是“呱~呱~呱”的叫声。城门上方镌刻的“天水郡”三个正楷大字,被绯色的阳光映照的泛出一丝金芒,飞檐下悬挂的生铁风铃被劲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斜阳尽头,官道上突然扬起漫天尘土,一队劲装骑兵飞驰而来,其中一人高举着一面黑色大旗,旗四周镶滚着一圈金丝,旗面上用银丝绣了一只玄武兽做底衬,底衬上用鹅绒黄镌了一个斗大的“杨”字。马蹄声,战旗声,骑兵身上武器兵刃的撞击声,惊鸟的嘶鸣声……瞬间打破了刚才的宁静安谧。

    天水郡城门楼上瞭望台的一队守门兵役一时炸开了锅,“通报柳将军!”“关闭城门!”“准备防御!”呼喝声此起彼伏,脚步杂乱,兵器磕碰,马匹嘶叫……“吱呀呀呀扭扭哐当!”厚重的城门堪堪在游骑兵将近一箭之地时紧紧地关闭了。所来队伍有十一骑,来至城门下,勒住坐骑,为首一人高声喝道:“城上的士兵听着,速速报告你家郡王,就说云朔侯奉诏进京路过贵郡,请开关放行!”城头上垛口处有一将官探身高喊:“汝乃何人?”“某家乃云朔侯麾下游骑将军高虎威,有信物在此,烦请通报!”说着,来人从肋下斜挎的牛皮信囊中取出一封信件和一个玄铁令牌,探右手从背后鹿皮箭囊中抽出一支雕翎箭,用一根麻线将信物缚在箭杆上,弯弓搭箭,弦成满月,“嗖”的一声向城头射来。守城士兵但听箭矢破空之声就知道这位将军臂力惊人,“嗤~~~~砰!”雕翎箭射入箭楼的左门柱上,箭尾雕翎“嗡嗡”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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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高悬,星辰寥落。天水郡城东,西平郡王府正堂红烛闪曳,香氤缭绕,厅堂上分宾主共落座有十八人。右手西向排列了五张矩形长桌,为首一张坐了一人,其余皆每桌两人;左手东向向下错开排列了四张长桌,每张两人,与对面相向为陪。引人注目的是正中主席位未摆放桌椅,而是坐北朝南搭了一个三尺高的紫檀木榻床,长约八尺,宽约五尺,上面铺着厚厚的西域乌朵城进贡的羊绒毡毯,纯白毡毯上铺了一张辽东高句丽臻献的斑斓猛虎皮,黑黄相间的虎尾西垂置榻下,东向的虎头上斜倚了一个人,约莫五十四五岁年纪。透过厅堂门棱远远望去他可谓是与这张榻融在了一起,只因他足足有二百斤重,堆在那里,肥胖的身躯上裹了一袭紫色杭缎长氅,胸前用黄绿蓝三色丝绒编成的细绳吊着一颗拳头大的白玉猪龙。他手捧着一个酱红底缠橙黄夹乳白色缟带的玛瑙杯,晶莹剔透,流光溢彩,雕琢成水牛头模样,杯中满盛着猩红色的液体,在他白皙的指尖似欲淌出。此刻,他开口说道:“君侯,远道至此,品尝一下咱这西域进贡的蒲萄美酒啊!”声音温厚平和,语调不高却清晰的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呵呵呵,郡王美意在下心领,不过千里还是喝这原浆佳酿更顺口些。”右手宾客席主位上端坐之人回应道。他便是云朔侯杨烁,字千里,乃河东道、朔方道节度使,兼灵州都督,治所晋阳。约有四十五岁上下,身高五尺有余,国字脸,虎目剑眉,满腮钢髯,气宇轩昂。此刻一身酱紫色劲装打扮,腰缠一条和田玉带,中间用黄金镶了一块黄色的琥珀石,足蹬一双褐色水牛皮的软靴。他面前长桌上摆放着一盏耀州官窑烧制的豆青色酒杯,杯中琼浆玉液、晶莹润透。

    "京城最近盛传天子已有三月不早朝,国事皆委宰辅处之,君侯可有耳闻?”

    “郡王你手耳通天,消息往来快于在下十倍,杨某岂敢妄言!”

    “现今首席宰辅乃是你的堂叔,天下谁人不知。你们消息相通之速远胜咱豢养的几只小小雀鸽啊!”

    “哈哈,郡王抬笑!”

    “呵呵,君侯过谦!”

    两位主宾一番唇枪舌战,于杯筹交错之间,欢歌莺燕席上,看似轻描淡写,却不谛于炸响了数颗惊雷!听得在座诸人一时心头碰碰乱跳!

    杨烁随行八人,皆是多年相伴身边的心腑,其中参议三人将佐五位,听得上述言语,都不由得心头鹿撞。尤以位列杨烁身后的云州府长史仇兴波为甚,“这独孤肥猪看似奢糜蠢笨,实乃心性通灵,练达世故之辈,几句话听似轻描淡写,实則三重试探。首先,京城有变,天子不朝;其次,宰辅主政,重点在“皆”字;再次,点明君侯和宰辅亲谊,意指深远!”

    郡王府作陪亦是八人,四文四武,为首的却是陇右道兵马使平坚,心头也是一阵嘀咕,“前天议事刚听王爷说起朝廷隐隐酿变,杨辅中这老小子跋扈的很,今儿杨烁这厮没来由的突然造访,嘴上说奉旨进京,却绕道十万八千里跑到我们天水郡,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且看这厮演戏,一切皆由郡王做主!”

    西平郡王独孤一灭此刻双手一捧牛首玛瑙琉璃盏,向着云朔侯杨烁一敬,“君侯请!远来劳顿,尝尝咱这六粮佳酿,一解疲乏!”“谢郡王!请!”杨烁右手举杯,左手一覆,北向致意,仰脖喝下。一股干冽顺喉入胃,瞬间燃烧胸腹,烈焰燃烬却是一种别样舒坦。“好酒!莫怪世人皆说这西平郡王虽镇抚陇右、河西,地偏物贫,却尽享世上富贵荣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杨千里正在心中暗自忖思,耳中听闻道,“君侯,品了咱的六粮醇,今儿这迎宾宴就算开席了吧!诸君,共饮!”“谢西平郡王!”堂中其余作陪宾客轰然起身,双手捧杯过胸一饮而尽杯杯见底。

    郡王府宴席虽比不上帝都大内御宴华贵,朝堂一品王公家宴珍奇,辅政二品相府私宅家厨讲究,但终究是西北最高军政首脑的王府治席,且兼独孤一灭这个主子别样细致,纵是杨千里走南闯北见多经广,宴饮过半,也不由得暗挑大拇指,道一声“罢了!”

    席开三道,八凉八热三汤羮,另配各式西域进奉的新鲜水果。其中主菜是一道烤全羊,四个赤裸上身头缠白布的回纥壮汉,两前两后肩扛一架在炭火上炙烤的肥羊呈贡堂上,羊油滴答淌落在灰白的木炭上滋滋作响,肉香扑鼻。

    一名同样回纥妆束,身穿白麻布衣,腰缠红布,颌下留着山羊胡须的精瘦老叟手捧银盘,上置一副银刀叉,向前一恭身,用半生不熟回汉夹杂的方言朗声唱诺:“请大王赐肉!”

    云朔侯一行九人从未见过这种排场,凝神注目细看端详。西平郡王斜卧榻上,微微一笑,牛首琉璃盏置于案上,正身坐直,双手一合十,摊开向天承接,口中念念有词:“天赐甘露,地生万物,相生相息,民丰疆固!”右手抬起向着烤羊虚空一划,“起!”

    回纥老叟闻声随即恭身致礼,左手叉右手刀向着羊身划割,动作熟练迅疾,下刀精准一割即下,旁边四名回纥侍者手持银盘接肉上席,分送至席间诸人面前。烤全羊约有四十斤重,须臾间南面一侧已被切空,头尾仍在,羊腹腔中却赫然塞着一只大雁。老叟不碰雁肉,绕至北面继续割羊,待羊身全部分完,铁架上只剩头尾。此时,老叟左手叉牢大雁右手银刀一挥,大雁从脖颈处断开,雁头仍留在架子上,雁身被取下,两名侍者快步抢上四手托着一只大盘盛住大雁,老叟一刀从雁背正中划落,雁身分开两半,腹中还有一只雄鸡,稍后鸡腹中又取出一只鹌鹑,最后鹌鹑肚中藏着两枚雀蛋。

    羊头、雁头、鸡头、鹌鹑头最后被老叟均一分为二,分别呈至西平郡王和云朔侯案前,以示宾主同尊,两枚熟雀蛋也是一人一枚。尤为特别的是那一捧焦黄酥脆约有两掌大小的烤羊尾专门呈给杨烁,一刀划开,乳白泛黄的凝油宛若琼浆芳香扑鼻,送入口中酥、腻、鲜、香、滑,配合花椒、姜粉、茱萸、丁香、茴香、桂皮、池盐粒等香料调味,真可谓肉中绝品。其余人等则是分享四种肉炙,就连鹌鹑肉也是人者有份。郡王府诸人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杨烁等九人却是人人惊叹,这王府之中真是藏龙卧虎,单这老叟一个庖厨侍席,下刀之腕力,测算之预先,分割之精准,实乃罕见!

    宴席其余菜品如黄焖鸵掌、红烧牛尾、清蒸河鲤、夏果百合之类則不一一赘述,总之是山珍野味,臻酒佳肴。

    宴饮持续一个时辰,期间宾主相谈甚欢,对饮互敬,风土人情,酒道茶经,水文天相,西域异闻等等无所不聊,但在座诸人均心知肚明经过开席前的一番试探,独孤一灭轻轻一试已是点着了线头,引索再长烧到最后还是要杨烁亲自掐灭,申明来意亮明宗旨。

    轻啜一口三泡台茶,压压酒意、润润喉咙,杨烁轻咳一声开口言道,“郡王今日盛情款待,千里不胜感谢,你我虽是同为朝廷封疆之臣,但你拱障西北,不才戍守河东,且你爵位世家均远在千里之上,如此执礼恭让,令杨某惶恐备至,不知何日方得还礼!”

    “君侯言重,你我同朝称臣,今日到得我处,岂能不尽心款待!只怕水酒太薄,不适君意!”

    “某祖籍关陇,长于淮南,少年游学技击山东,十五随父迁任各地,二十余岁致仕为官,三十壮年从军戍边,十余年来转战漠北河东辽燕,江南朔北美酒佳酿不知品过多少,饮过几方,你这六粮醇实属酒中臻品,甘醇清冽、厚重绵长,尽显西北苍凉厚重广袤悠扬之味道,一杯使人烈,一壶令人柔,一斗让人愁!不由得让某家溯本追源思乡念祖起来!”

    “这云朔侯观其面相方正粗犷,实則外钢内绵,一开口更是锦绣添花、见识不凡,上马能提枪,下马撰文章,真乃当世不多见的人才。看来这关陇杨家真正世家望族,英杰辈出啊!”独孤一灭一念至此,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旋应对,静观其变。

    “柳郡守,难得君侯对咱这水酒赞赏有加,你且给客人讲述一下由来。”坐在第二桌头位的天水郡郡守柳三冲应声而起,向东一抱拳,哈哈一笑,声调粗豪,“主公让咱讲话,那定是看咱席间和高将军多撞了几盅,知晓咱爷们酒入肚囊要么上阵杀敌,要么胡言乱语,否则不吐不快啊!”今日黄昏迎接高虎威入城的正是柳三冲,他和柳三冲最先接识,又喝了一晚上的酒吃了一个时辰的接风洗尘宴,对他脾性出身已甚是了解,知其乃西平郡王麾下一员猛将,号称“万人敌”,阵前对敌惯赤裸上身手持门板砍刀,冲锋在前,敌酋布阵再密,经他率众三冲基本溃败,真真行如其名!

    “咱这六粮醇之所以取这名字可真是选取六种粮食酿造而成,二十年前主公奉皇命经略陇右,镇抚河西,咱是帐前游击将军,其时河西走廊、阴山祁连贺兰一脉烽火绵延,突厥、柔然、靺鞨、回纥、吐蕃等异族番邦轮番侵扰,劫掠人民,搜掳牲畜。郡王率众杀敌,固我疆土、保我子民,每次阵仗结束,血染黄土、鸦噙尸骨,将士们燃起篝火,掩埋同袍,杖剑击釜,仰天长歌,喜乐悲怆之际却总是少了好酒助兴!不免对天骂几声娘,对地嚎几句爹!”说到此处,柳三冲端起酒杯仰脖喝干!席间似平坚等一起历经过那段铁血岁月的将官无不唏嘘感慨!

    “主公等战事稍平,即派咱三冲带人到关中凤翔、川北宜宾、河洛交界等地重金聘了数位酿酒师傅带回秦州府,商议在本地酝酿之事。后面的事咱口笨,有劳王别驾代为絮叨絮叨!”

    第三桌首席乃是秦州府别驾王立则,约四十五六岁年纪,闻声向独孤一灭望去,两人眼光一碰,得到赞许,他站起身来向西抱拳,续道:“那一年在下记得是景元三年八月上旬,柳将军中原跋涉寻访酒酿师,主公一日将在下寻去命我在这方圆百里寻找适合酿酒的水源,嘿嘿,这也是主公知人善任,咱自幼喜欢研读风水勘舆水文地理,所以成不了功名登不了龙门,只能倚仗腹中这些杂学,承蒙主公抬爱,军前效力了!偏了!偏了!我这絮叨偏题的毛病总也改不了!”话题至此,纵是他不停摇头,席间他人亦是相顾菀尔。

    捧杯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王立则拉开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东边王府诸人肚中暗笑,“既然你云朔侯云遮雾绕,别怪郡王南辕北辙,最好你一字不提,吃饱喝足,滚蛋走人!这王絮叨一开口还不喷你个半顿饭光景!”

    西边河朔道各位不敢言声,齐拿眼角余光斜瞄杨烁。云朔侯杨千里却是稳坐泰山一般,面带微笑,注目倾听。

    “咱深知酿酒之泉不比一般饮用河井水,需接地气通灵性,方得佳酿。遂走遍秦州府,踏遍河川道,终于让咱在黄河南岸、祁连山支脉、栖翠山脚,觅得一处清泉。其水清冽透彻,入口爽甜、沁人心脾,虽处西北苦寒之地但终年不冻,奔流不息汇入黄河。且兼山脚地势平坦适宜构建作坊,临近官道便于运送谷物原浆,遂秉明主公在此动工,适逢柳将军携酒匠归来,开工大干,小半年光景酒窖初成。转过年,天气转暖,开仓晾晒,修䒗完善,引渠蓄水,点火焙灶,收储原料。至高梁成熟时节,秦州府令陇右、河西两道辖属诸州郡县收购上等高梁米,和黄豆、黑豆、红豆、糯米,再夹杂西会州鸣沙县枸杞子,开窑蒸酿,嘿!真不愧中原好酒匠!糟料发酵,去杂清芜,引酒入瓮,原浆透澄,密封仓藏。又转一年,草长莺飞,牛羊肥美,瓜果成熟。酿酒师傅杀猪宰羊,祭拜天地,供奉酒神,牲献祀仪,请郡王亲临启封。那一日咱记得清清楚楚,是九月初九重阳节,秦州府下辖十六郡县军政三府开仪、士绅宗族、番邦使节、故老乡亲,约有千人齐聚酒坊彩棚,鞭炮齐鸣、旌旗招展,马嘶鸣鹰飞翔,人头攒动争看盛景,这也是秦州府天水郡多年来的一大盛事。”

    “遥想那日,郡王净手焚香,仰望苍天,诵念古谚。”话音乍落,但见余下平坚、柳三冲等诸人忽忽起立,肃穆庄严和声共念:“天赐朝露,地生万物,相生相息,民丰疆固。”

    杨烁诸人见此情景,惊诧好奇之余亦默然起敬。云朔侯心中暗思:“看来这四句谒语乃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古谚,约束言行、缚敛精神!”

    王立则待诸位同僚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续道:“酒匠们用红绸扎裹酒坛抬上仪台,主公亲自拍去坛口泥封,揭开塞盖。君侯,咱当时就在旁边伺候,欸呀!那一股醇香直飘入鼻,真真是个香!这头杯酒自然是请咱家主子品鉴,郡王一嗅酒味二观酒色三品酒浆四思酒香五回酒甘,闭目片刻,气冲丹田,赞了一声,“好酒!”满场人等早是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抽直了鼻子咽干了口水静默了声息凝聚了精神看他神情,直待这一声“好”字出口,现场瞬间欢声雷动、鞭炮齐鸣!大家纷纷叫嚷品酒,酒匠侍从们抬酒上场斟酒满杯请宾客们品尝,众人小杯大碗敞怀畅饮,真真是个酣畅淋漓!”

    “主公吩咐排摆宴席,招待宾客、庆祝酒成,同时封赏相关有功人司,嘿嘿,咱也在列!真真是个开心呀!席间有乡绅故老跪请郡王为此佳酿取一名号,以求尚飨今人流传后世!”

    “咱家郡王是时手持酒杯,微捋须髯,双目微闭,须臾说出一番话来!”

    杨烁逮住话缝,偷眼望向独孤一灭,只见他仍是一副慵懒模样,松松垮垮的斜卧榻上,右肘撑住身子右手抚摸玉猪龙,左手端着那价值连城的牛首玛瑙琉璃盏,轻啜一口葡萄美酒,双目微闭似是望着王立则,倏忽精光一闪却又向自己瞥来。杨烁凝神不与他目光相接,续听王立则絮叨。

    “郡王当日朗声说道:“本朝立国已有近百年的光景,历经五代先皇励精图治、积蓄国本,更有当今圣上宵衣旰食、乾纲运筹、治国经邦、扩土固疆,内则任贤惕厉、广开言路、立典峻刑、司农重商、轻税薄赋、减免傜役;外则府兵治土、励兵秣马、近交远攻、抚平四夷、扩延疆域、和亲安邦。历经二十余年文治武功,方得有而今四海升平。普天之下,百姓安居、门不闭户、路不拾遗、仓库丰盈、物产富饶;率土之滨,政治清明、文武相偕、歌舞翩跹、蛮夷臣服、万邦来朝。我辈欣逢盛世,国富民安,当感恩戴德莫望根本,而今宇内澄清,边疆峰火亦为我等奋力扑灭,安享太平之时咱亦时常思念血染黄沙僵卧戈壁的众多将士兄弟,今日之太平盛世乃上沐天恩下承万千战士累累白骨堆积而成,居安思危莫忘前人乃大丈夫立于浩瀚天地间之正根。咱家之所以耗费财力搜集能匠酝酿此酒,即为纪念逝者缅怀功绩之意,今日此时了却心愿,快哉!爽乎!”那一刻,我等在场诸人无不热血沸腾,纵声高呼“威武!威武!”

    “郡王待场内鼓噪之声渐寂,朗声复言:“咱品此酒,甘冽醇厚、余意绵长,朔北河西生产之六粮蒸酿恰似多族融合互相沁浸,祁连雪水冲刷砾岩汇聚为溪成河寓意柔水化坚,取二者精华复酿成酒,百味杂陈只取其刚柔二味相济,为此酒之魂魄,咱意此酒对外称“六粮醇”,对内名“西风烈”!”

    “好名号!”在座杨烁等人闻言不禁齐声喝彩。杨千里心中可谓肃然起敬,“世人皆传独孤一灭藩镇陇右河西,处心积虑经略二三十年,奢糜享乐、昏侈无道,大兴贸易满足物欲,养兵自重私洽番邦,实乃西北河朔一土皇帝。今日一见,方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此人心性宽广,胸中实有大乾坤,我当小心应对!”

    此刻,王立则向北恭身施礼,“主公请恕小人絮叨,叙述不清之处万望海涵。”

    “罢了,难为你这些许年岁,言语情景还记得这般清晰,坐下歇息吧。”

    “郡王,如此好酒,我等偏隅河东不曾尝过倒还罢了,怎的京畿天阙、繁华中原、烟雨江南亦不曾闻名哪?”

    “君侯,听了半晌知晓此酒由来了吧!咱从酒成当日即颁下王令,酒坊酝酿之酒一半犒军,一半民飨,但严令出秦州府境,是以中原京城大江南北无有名声。”

    “这又是何故?”

    “敢问君候,京畿名酒为何?”

    “这个天下皆知,是为“露华浓”。”

    “嘿嘿,这酒咱进京朝圣倒也品过,浓香芳郁、醇柔和顺,确属上等佳酿。可你试想,咱这朔北河西自酿之酒一旦进了京城,天子脚下,市井坊间,皇亲国戚、官宦士绅、文人骚客、商贾差役、贩夫走卒等各司人等数十年来早已看尽了繁华盛世、喝惯了浓香软糯,以咱家“西风烈”之刚劲碰撞“露华浓”之柔媚,呵呵,他们肚腑承受不住的,故咱也不献丑啦!再者,西北塞外产粮不易,酿酒已是耗费民物,一旦外供,耗资巨大、入不敷出,不免美事变成了糊涂账,不划算不划算啊!”

    “郡王殚精竭虑,体恤民情,某家敬佩不已,请容某等齐敬西平郡王一杯!”

    “敬郡王!”闻言堂上诸色人等轰然起立,双手捧杯恭身齐敬独孤一灭。

    一杯饮毕,云朔侯杨烁整理了一下衣冠,正身坐直,双手抱拳向独孤一灭一施礼,开口言道:“郡王,千里今日远道而来实是有事相求,言不尽意之处万望海涵!”

    “悉听君意!”

    “旬日前,千里接到敕旨,宣诏调某赴剑南道任节度使,上任前入京面圣谢恩,千里不敢懈怠,召集河东道、朔方道、晋阳、灵州辖属军政大员宣布圣命,同时令府州随军司马、别驾整理府库、文档、典册、图籍,以备新任节度使交接。待一切妥当,千里即携带家眷老小赶赴京城,一方面某家面圣谢恩,另一方面遣人送家眷先行入川候我上任。”

    “恭喜君侯藩镇剑南道!”

    独孤一灭一边正身抱拳向杨烁道贺,一边暗自揣摩,“这个消息咱家雀儿日前已是从京城捎回,对杨烁来说,此次调动虽然同为节度使,但河东、朔方两道和剑南道却大不相同,两道疆域辽阔北接大漠,西连咱陇右,南靠关内,东抵河北燕辽,灵州府、晋阳郡更是实实在在的戍边重镇,杨烁手握重兵外抵异族番邦,对内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实力部伍。那剑南道经略川、黔、滇,坐享天府之国富饶繁华,远离了风霜苦寒扎身于温柔乡里,杨烁若不贪恋实权,倒也不失为一美差!且听他言语!”

    独孤一灭打定主意,微笑不语静听其言。

    “千里因皇命在身,职责所在,急欲赶赴京城面圣。如郡王席间所言,江湖传言朝廷现状倒底怎样?亦想亲眼目睹一解胸中块垒。奈何家眷人等拖沓冗杂,百十口老小步履蹒跚,数十辆骡车迤逦蜗行,现离天水郡有三日路程。千里思忖良久,欲求郡王能否收留安顿家眷数日,待千里回京面圣复命礼毕,再回至天水郡接他们同行,经凤翔府大散关入川上任。”

    一番言语,满堂寂静。秦州府一干人等,上至独孤下至平、柳、王等政军大员心头恍然,均暗自琢磨,“他欲赴京叩谢天阙,便宜行事,争奈又放心不下眷属老小,天水郡地处要冲,是从河东进京入川的必经之地,兼之城大池深,居住方便,他一行轻装简行迅捷方便,如此安排确为上策。”

    独孤一灭乃是“山石不流动,天日自高明。终身争一息,每事必三思。”的雄杰人物,心念电闪,已是左右权宜,拿定主意。开口言道:“君侯言重,你为国事辛苦奔波,眷属托寄天水郡,咱家必当悉心照料,嘱咐有司小心伺候,你大可放心,只待你叩陛天颜,携印回还!”

    杨烁站起身来,抱拳施礼,“多谢西平郡王!千里感激不尽!”稍微顿了一下又开口言道:“只因这次随行而来的还有在下年近七旬的老母,车马劳顿已是苦不堪言,兼之女眷偏多,这许多人馆驿一时容纳不下,还有劳王爷费心竭力寻一妥当之处安排!”云朔侯说至此处,又是一躬。

    “哦,难怪此来如此兴师动众,耐下心性与咱家周旋,只因老母随行,妻妾不少,难免担心伺候不周,难为他此番孝心,罢了!老夫好人做到底,收留了罢!”

    独孤一灭思考至此,亦是正身抱拳言道:“君侯言重,既是老太君前来,咱必当洒扫庭堂、整冠相迎,你无须多虑,这天水郡就咱家王府宽阔敞亮,君侯如不嫌弃就安置在咱家的内院,仆妇丫鬟俱懂规矩,悉心伺候,必不失了礼数!”

    杨烁费了一晚上囗舌,耐心周旋,就是等西平郡王这句话!!!闻言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深深一鞠,“谢西平王收留!来人哪,献上某家给郡王备的礼物!”

    西边末席两人一个是随军司马张右一,一个是随军参议李长龄,闻言起身从桌边地上各抱起一只锦盒献至堂前。

    云朔侯随行一干人等席间入座之时就携带此盒,王府诸人料是礼物却不知为何,见此时奉献,俱睁大双目,定睛端详!

    张右一掀起锦盒盖,众人但见其中盛放着一只通体墨绿精美厚重的铜镜。一圈凸棱将镜背分为内外两区,内区有八只形态各异的瑞兽攀援在葡萄蔓枝之间,外区葡萄的枝蔓叶实之间有飞禽、蜂蝶盘旋飞舞,铜镜边缘以流云装饰。他开口向独孤一灭介绍,“西平郡王在上,敬献绿漆古瑞兽葡萄纹铜镜一枚,乞郡王笑纳!”

    李长龄趋步上前,揭开锦盒盖,鹅黄底衬上摆放一对通体漆黑却泛着莹莹光泽的麒麟神兽,左右相对,瑞蔼吉祥!他亦高声唱诺,“西平郡王在上,敬献云州府浑源窑口精墨瑞麒麟一双,乞郡王笑纳!”

    堂上众人屏息观看,端的是三样宝物,啧啧称奇!独孤一灭心中暗道,“这杨烁可是将其云州府晋阳郡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了!云州自周秦汉晋以来就是产铜之地,古时冶炼青铜器皿、皇家祀祭鼎炉多从当地釆矿,由能工巧匠精心燻锤,贡奉敬献。自本朝立国以来,海内升平,宇内澄清,经济繁荣,物阜民康。云州铜匠巧思精构,炼冶黄铜,铸造各种器件,除供奉皇家外,神州大地亦有流传。细看这绿漆古瑞兽葡萄纹铜镜,选料讲究、淬炼费时、构思精巧、形态逼真,真真是巧夺天工哪!另一双精墨瑞麒麟,看来乃是云中郡浑源窑口的精品,浑源县自古盛产陶瓷器皿,历史悠久,且遍布县城四周,尤以城南为最。出浑源城南外至恒山金龙口,谷底是川流不息的唐峪河,两岸恒峰、翠壁屹立而视,这道长达数十里的沟谷,古称瓷峡。近百年来,炉火日盛,可谓“匠人四处来,器物天下走。”名驰天阙神州!这对精墨瑞麒麟乌墨似漆、细腻匀净、造型颖新、栩栩如生,好物件呀!好物件!”

    西平郡王探身一躬,“云朔侯何礼重于斯,这般物件均乃当世稀品,今日赠予咱家,受之不恭啊!”

    杨烁闻言亦叉手深深一躬,“西平王言重,此乃千里寸微之谢礼,蒙你安顿家眷老母,深情厚意,无以言表,些忽微礼,略表寸心,敬请笑纳!”

    独孤一灭仰天哈哈一笑,“咱西北土著,耿直豪爽,无须赘言,礼受事收,尽心竭力,但请君侯放心!进京面圣,礼毕功成,早日回还,接得家眷,安然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