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宫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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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风声鹤唳耶 (二合一)

    中元节一过,秋意就漫涌而来,花木萧疏,唯有黄菊应时而开,红枫飒飒作响,倒也有一番好景致。

    方景颐却没有赏景的心思,放过河灯后,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还没来得及轻松几天,皇帝就下旨开始搬迁宫室。

    秋意渐浓,再耽搁下去就到了冬日,那时候天寒地冻的,搬迁就难了。

    方景颐遂领着宫人们收拾东西,又置办新的物事,从东西十二宫外偏僻的旖霞阁,一径搬到了离皇帝雍和宫最近的熙华宫。

    在东西十二宫里,威仪端方有皇后的凤仪宫,华丽轩昂有以前淑妃的长乐宫,清幽典雅有婉妃的明华宫……这熙和宫无甚长处,不过庭院宽广空阔,大开大合,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一年四季阳光最好。

    从熙华宫的二重小楼上往东看,正是玉液池的一带水波,烟光茫茫,绿柳环绕,间或有白鹭戏水、宫人采莲,此间景物一览无遗。

    这就是熙华宫的好处,只这二重小楼,就胜过平地殿宇了。

    扶在栏杆上远眺,玉液池对面就是杜蘅芜的暄妍楼。

    一南一北,似两座对立的宝塔。

    至于旖霞阁,皇帝见方景颐多有留恋,便吩咐宫人们时时打理,以后无需再安排其他妃嫔入住。

    一番折腾,中秋节悄然而至。

    皇后强撑着病体与婉妃、蒨充仪办了个符合旧制的宫宴,一时众人打扮的罗绮纹绣,金莲凤头,熙熙攘攘的涌到玉液池中的沂芳台来。

    席间黄菊大如瓷殴,金银荷叶瓣,纷纷摆在众人的桌席之侧。

    婉妃等人兴致勃勃的跟皇帝谈天说地,不外乎是些恭维天恩、歌功颂德的妙语。

    就连林贵人,今夜也即兴跳了一个舞。

    红衣翩跹,体态丰盈。

    皇上看的高兴,赏了她正五品婉仪的位份。

    方景颐端坐在楠木条案旁,饶有兴致的赏花,间或抬起眼皮关注一下皇帝等人。

    虽说宫里总是宴无好宴,但每次摆放的花球实在是好看,开得淋漓尽致,让人看了也欢喜。

    她轻启朱唇,准备唤知夏等会儿也去内务府讨两盆摆到宫里,却听姚念谙有些愤愤道:“宫宴真成了教坊司了,什么人都能上来献技。”

    她与林婉仪,正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若说这上风口的对家,那还是位份高、家世又贵的姚念谙,但她放不下心结,每日里总要跟林婉仪比着来。

    见林婉仪正在给皇帝斟酒,她顿时心头又起了火气。

    “景颐,不行,本宫也要上去祝酒了。”

    她急匆匆的斟了一杯酒,放到金带托盘里,脚步生风的往前走。

    方景颐还没来得及回话,眼前就只飘荡着她那英姿勃勃的背影,因笑道:“姚姐姐还是风风火火的,改不了这个性子。”

    姚念谙这个性格,活得也像这盛开的花,酣畅淋漓的热闹、快意,但美丽尽情的事物却容易遭人嫉恨,轻易就被人摧折了。

    她搭眼一看,下首隔着五张楠木桌子,蒋贵人蒋泉茵正在辣手摧花呢,那大朵的黄菊被她一条一条的撕开,吹到风里去。

    方景颐摇了摇头,这么个奇女子,每每有出格之举,还总能在后宫里安稳的活下去,也是一分能耐。

    薛美人举着一盅酒过来,遮挡住了她的视线,笑盈盈道:“昭仪娘娘福寿安康。”

    “薛美人容色日盛,看来身体大好了”,方景颐缓声道。

    薛衣媚肤色白皙,养去了尘埃里一年的困苦,越发的明媚。

    “托昭仪娘娘的福,嫔妾铭记在心。”薛衣媚举起酒盅,满饮此杯。

    她多日见不到嘉昭仪了,心中难免惊慌,只有见到她风轻云淡的模样,薛衣媚才觉得心安。

    这样淡定从容的嘉昭仪,才能成为婉妃的对手。

    她虽然从冷宫里出来了,也在皇上面前重新挂上了名号,但不代表婉妃已经放过了她,不过是苟且偷生的活着。

    倘若要活得自在一些,只能除去婉妃。

    薛衣媚眸光一闪,仿佛不经意的扫了婉妃一眼,见她神色不定,一双手不停的摩挲着手腕上银红色的衣袖镶边,极缓慢却没有停滞。

    这是…………

    薛衣媚忽得记了起来,婉妃一筹划事情,担忧其进展如何时,便会做出这样下意识的动作。

    今晚婉妃左顾右盼,神游晚宴之外,是在想些什么东西呢?

    宴无好宴,这样的道理薛衣媚也懂得。

    今晚有人大出风头,也有人难逃算计,婉妃这次又鼓捣了什么阴谋诡计?

    念及此,薛衣媚心神一凝,捏紧了手中的酒盅,轻声道:“昭仪娘娘,嫔妾看着婉妃娘娘似是面色不虞,你瞧,是不是那样呢?”

    方景颐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婉妃的异动不算大,那手不停的摩挲衣袖,不过是个寻常人都有的小动作,不盯着看个一时半会儿的还真看不出来她眉宇间的不耐。

    难为薛美人了,歌喉好,眼神也好。

    到底跟了婉妃数年,对她的小动作都拿捏的准准的。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薛衣媚一眼,声音亦放得低低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知薛美人有没有听过这个典故。”

    她虽然也想知道婉妃的异常,但其态度不能屈居于薛美人之下,要不然就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薛美人是难得驯服的野兽,骨子就有叛逆之心。

    日常之中没有压制,就会助长她的反意。

    果然,薛衣媚脸色紧张,眉头往中间一夹,焦急了几分,“娘娘信嫔妾,她这么一有动作,晚宴肯定会有不妥,从无虚发过。”

    她实在是担心,婉妃这筹谋说不定就是冲着她来的……今晚,今晚她难逃一劫了么……

    额头上冷汗涔涔,薛衣媚脸庞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语线中已经有了哀求,“娘娘,娘娘信嫔妾……嫔妾……以性命……担保……”

    她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来。

    明知自己将要踏上死路,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无一人伸出援手。

    此时的她,终于明白了那年金常在的惊恐。

    夜风掠过湖面,沂芳台的帷幔纷飞又落下,水波粼粼荡开,似是低声絮语。

    方景颐察觉到她的恐惧,不由得心神一凝,沉声道:“你不必提着心神,长秋宫的夜色终究和外面不一样,这里轻易冻不到你的……”

    她轻轻拍了拍薛美人的肩膀,那颤颤巍巍的抖动也跟着传到她手上来。

    薛美人瑟瑟道:“娘娘……庇佑……嫔妾……肝脑涂地……”

    好歹把话说完整了。

    殿前一番熙攘,原来皇后身体虚弱,熬不得冷风,准备回宫燕息了。

    皇帝恩准后,皇后便强笑着与众人告别。

    李婕妤搀扶着皇后的胳膊,又殷勤替她披上披风,一路随着宫女簇拥皇后回去。

    方景颐抿唇一笑,李婕妤对上她的视线,亦是微微颔首表示回应。

    自从给李婕妤指了救命的生路,她就已经暗暗投诚了。

    六宫众人皆以为李婕妤的命是皇后救回来的,却不知道她和嘉昭仪暗中的这段因果。

    现在的李婕妤,身在凤仪宫,心在熙华宫矣。

    前一阵子,李婕妤偶尔发现皇后的病有了异常,明明每日吃着补身体的人参、肉桂、鳖壳、灵芝等名贵药材,但气血中亏,白昼常倦,分明就是每况愈下的境地。

    太医院的两个院判和一众太医们来了好几次,开得药方子断断不会出错,怎得皇后的凤体却好不了呢?

    李婕妤心中疑惑,悄悄捡了皇后的药渣子,包在帕子里送去了熙华宫。

    方景颐请傅太医一番查看,原来里面被人掺了相克相冲的药物,原来的药性不知不觉都抵消了。

    皇后每日吃药不过形同喝白水,无甚益处也无甚害处,病情得不到医治,那身体怎么会有起色呢?

    李婕妤又暗中探查,终于发现了在皇后药里做手脚的人。

    这宫里恨皇后的人不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细细一想,这人做出这种事情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皇后也不是什么仁慈和善的女人。

    ………………

    方景颐心绪复杂,感慨一番,安抚着薛美人回原座位坐下。

    她拿了水晶盘子里的一颗红白软籽大石榴,信手剥着,心里却在想薛美人说的话。

    婉妃的动静,今晚应在哪一方呢?

    倘若应在自己身上,应该是哪一方面的疏漏被婉妃和杜蘅芜逮着了?

    百思不得其解。

    她索性抛却杂念,一心一意剥起石榴来。

    软涩的石榴皮一一揭开,石榴籽红如玛瑙,一颗一颗挤在果皮里,鲜磊可喜。

    正当时,沂芳台内笙歌阵阵、嬉嬉笑笑,从那长长的青石板桥上跑来了一个宫女。

    她踉跄着跨过沂芳台的门槛,连皇上的人影都没看见,面前只有一众饮酒谈笑的妃嫔,她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张嘴大喊:“皇上,娘娘,救救二皇子吧!”

    这声音尖锐,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把殿内众人的言笑晏晏都压了下去。

    一时间沂芳台里只有晚风吹拂帷幔之声,缭绕在众人鬓发上、衣袖间,发出些微微凉的太息。

    教坊司的歌女们见有人跪在地上爬行着进来,连忙水袖轻收,喏喏的站到了两旁。

    那宫女面色惨白如霜,身上沾满了草叶和尘土,就连鬓发里都插着一根断裂的木樨,看起来形容狼狈。

    杜蘅芜眼睛一瞪,厉声道:“白珠,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个宫女正是她暄妍楼里的人。

    白珠磕了一个响头,凄声道:“皇上,充仪娘娘,二皇子受了惊吓,如今正啼哭不止呢。那季庶人不知怎得从冷宫里跑了出来,吓到了二皇子……”

    她一番便哭边诉,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她现在是二皇子的贴身宫女,每日里负责带着二皇子玩耍游乐,片刻都不能离身。

    这几日秋色渐浓,草丛里多了促织虫鸣,湖面上亦有蜻蜓掠水而飞,外间景物与春夏大不相同。

    二皇子今年刚刚一岁多,见了那促织和蜻蜓颇觉好奇,每日里吵着要出去玩耍,白珠只能每天带着他出来逛一阵子。

    今晚上中秋月圆,木樨香味远远的飘到暄妍楼里,二皇子闻到了又觉得好奇,吵着要出去,白珠便带着几个小宫女,抱着二皇子出来散步。

    刚走到那几树木樨附近,白珠派遣几个小宫女去给二皇子剪一支子开得好的花下来,几个小宫女领命前去。

    不料那黑黢黢的夜色里钻出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影来,这人影口中发出些呜呜呀呀声,一下子把白珠扑倒在地。

    她怀里的二皇子也被摔到草地上,小人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白珠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大声惊呼,把几个小宫女都召了回来,她快步向前抱起二皇子,见他捂着屁股喊“痛痛”,连忙又是安慰又是垂询,想要抱着他回宫就医。

    好在伤的是屁股,若是磕到头,那隐患就大了。

    那人影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还要扑倒白珠。

    白珠身边的小宫女们奋力去阻挡,把那披头散发的人影使劲推倒在地。

    白珠定睛一看,原来竟是长秋宫里的季庶人。

    季庶人躺在地上,一双眼阴狠发红,嘴里不知在嘟嘟哝哝什么,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臭味,俨然一个疯婆子的模样。

    白珠吓得拔腿就跑,那几个小宫女忙不迭跟上。季庶人见她们人多反而胆怯,竟也从地上跳起来,一路跑着谩骂。

    一直到了暄妍楼,把朱漆宫门“啪”的一声紧紧阖死,又用木栓子把门别住,白珠才松了一口气,把二皇子交给奶嬷嬷照看,又吩咐人请了太医来,自己从角门出来,狂奔着前来沂芳台求救。

    那疯疯癫癫的季庶人没走,还在那里胡乱的捶打暄妍楼的宫门呢。

    白珠脸庞带泪,说完后把身子埋在地上,以头抢地,连连请罪,“都是奴婢没有照看好二皇子……”

    “禁声!”

    金龙宝座之上,皇帝眉头紧拧,已经站了起来。

    “平仲,立刻调遣一队金吾卫前往暄妍楼,务必把季庶人捉拿归案,蒨充仪,你快随朕去看看。”

    杜蘅芜泪眼朦胧,哭泣着道:“多谢皇上隆恩,嫔妾和皇儿都要仰仗天恩才能得一息安宁。”

    她用衣袖抹去眼中泪水,秋风一卷,眼风竟如刀子,扫过沂芳台里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