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宫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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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河灯千盏诉衷情(二合一)

    方景颐摆手一笑,“本宫就不去凑那份热闹了,你们几个倒是可以去看一看,亲手送一盏河灯寄语先人,姑且缓解思乡念亲之情。”

    知夏和冒绿点头称是。

    自从入了宫,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家人。

    如今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宫团聚呢?

    这偌大的碧瓦红墙里,无论再金碧辉煌,再富贵无匹,人人也都是寂寞怅怅,难有舒心。

    “你们放灯的时候,记得帮本宫也放一盏去,挑个料子好、模样也精细的……放给金常在吧。”方景颐垂下眸子,缓缓言道。

    如今她能做的,不过也是捧一盏荷灯推入水中,告诉金常在,那些害她的恶人们已经开始遭报应了。

    淑妃已死,季庶人每日在刷着恭桶,婉妃害人的些许证据她都已经拿在手中,静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其扳倒……

    那亲手勒死金常在的安康大长公主,早就死在了昏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善恶到头终有报。

    九泉之下的金常在听了这些,想必也能安心了。

    冒绿连声答应着,“娘娘放心,去年您派遣奴婢悄悄放了一盏,今年就是您不说,奴婢还记得再去放一盏呢。”

    去年七八月间,正是淑妃如日中天的时候,人人自危,西苑虽然照例放了河灯,却没有多少人有闲情去看。

    有几个偷偷在宫中祭祀祖先、怀念先人的宫女被淑妃的宫人发现,压入慎刑司里好一阵打骂,打的血肉模糊、神志涣散,几乎成了将死之人。

    那几个血淋淋的人被担架抬出了内皇城,看的宫里一干人等心惊肉跳,从此更加谨慎言行,生怕落到个埋骨荒丘的下场。

    今年没了淑妃掣肘,内皇城里的妃嫔、宫女们才大胆起来。

    七月十五这一天的傍晚,前去西苑观灯妃嫔香风阵阵、络绎不绝。

    西苑有一片极大的湖泊,唤作太液池,远比内皇城御花园里的玉液池要大,其一路包环着内皇城的西侧,形成一片长长的水带。

    这一带湖水中驾着一座汉白玉圆孔桥,附近水草丛生,荷叶圆圆,有草木特有的芬芳在水汽凉风里氤氲。

    知夏和冒绿早早从内务府挑了几盏紫竹、通草绸缎制成的河灯,一路挑着走上金海桥。

    举目四顾,长天空阔,一轮明月挂在桥头,繁星点点如河中灯火。

    太液池东侧的垂柳下面是乌压压的人影,笑语喧喧,被夜风和水汽一递,显得有几分飘渺。

    夜幕下的太液池水波粼粼,无数荷花灯点缀其中,随着水流一路飘荡,水面辉煌如明星荧荧,天上人间似有相融之意。

    知夏和冒绿凭栏看了好一会儿,准备把这盛景好好记在胸中,回去说给娘娘听。

    “玉宇仙宫,不外如是。”冒绿连连惊叹。

    知夏在宫中待得年岁久,西苑放灯看过了好几次,心头只留下一抹惊艳,笑道:“冒绿姐姐再多看几年,就算是人间仙境,也习以为常了。”

    冒绿小心的护着怀中的几盏河灯,避开逐渐拥挤的人群,准备在太液池岸边找一处放灯的好地方。

    放灯可有讲究,倘若放在水流湍急处,河灯薄弱之躯就会被撕碎了;倘若放在水流平缓之处,那河灯就像搁浅了的船只,半天都动不了一步,等到天明就会被其他宫人们打捞去,白白费了一番心意。

    不能看着河灯顺水而去,胸中心意就没有抒发出来。

    知夏和冒绿在香风交织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这地方盘踞着两块大石头,卡在水流上岸之处,两旁又有垂柳脉脉,怪不得没有旁人发现。

    掀开细密的柳树枝条,两人站到石头上,将河灯轻轻放下,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来。

    知夏憋着嘴吹了吹,火折子重新燃起,她小心把河灯上的蜡烛扶正,一一点上。

    冒绿蹲在水边,将河灯一盏一盏推入水中。

    秋水微凉,被素手一番,涟漪重重而开,像一大朵浸水的金丝菊。

    水面风来,那几盏河灯被乍涌的秋风送着往远处去。

    有一盏河灯尤为富丽,其状如佛祖坐下宝莲,粉红花瓣,绿叶托底,中间一根手指肚粗的明烛燃烧,那灯油之丰富,只怕燃烧到天明也未尝不可。

    那是方景颐给金常在放的灯。

    在粉绿相间的通草绸缎之间,还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字,“寂”,是金常在的名讳。

    这个字一如她性格般安静,却又隐隐喻出她孤寂的命运。

    打了一个旋儿,湖面水波往东侧拐去,冒绿和知夏二人视线被阻挡,便各自默念几句祝词,收起火折子,打道回府。

    两人路上遇到不少熟人,打趣几句就匆匆离去,都不值得一提。

    唯一惊奇的是,病弱的皇后娘娘竟也带着几个宫女出来放灯,好似是放给死去的大宫女意兰的河灯,那河灯罩着个透明的琉璃罩子,隐约可见镶着一圈的碧色宝石。

    她们行踪隐秘,仿佛不欲被人察觉,冒绿和知夏悄悄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回禀给了方景颐。

    ………………

    皇后一行人走在昏暗的树影下,有意遮挡身形,所以瞧见她们的人倒是少数。

    人人都盯着满湖的花灯看,谁有心思去瞧那黑黢黢的树影。

    就算瞧见了树影,夜色沉沉,树影摇动,中间多出些衣袂翻飞的人影也不足为奇。

    皇宫的各个角落里,隐私事多了去了。

    有的事情,看上一眼就会毙命,这不是闹着玩的。

    皇后看着荷花灯缓缓飘走,与水面上无数盏花灯汇合,共同沐浴在月华之中,才舒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平复心情。

    长久不出门走动,稍一走路就满身疲乏。

    腔子里的一口气也堵得慌。

    她是真的老了。

    自意兰死后,她尚有一丝信念撑着,要杀了萧宝莹给意兰报仇。

    但萧宝莹自己杀死了自己,让报仇的人无仇可报,就像一股子闷气堵在胸中,再也找不到出气之处。

    这股闷气漫无所归,慢慢就与心肺交融,化成千丝万缕,涌动在人的四肢百骸里,叫人再也提不起精神头来。

    皇后深感于此。

    没了那份报仇的信念撑着,她的身体如同秋风扫荡下的草野,见雨就衰,见日就枯……每况愈下,无有好转的趋势。

    更何况,凤仪宫偌大的宫室空荡荡的,没了大皇子见天的叫唤和撒娇,她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了。

    她本想去段修容那里把大皇子带回来解闷,但素来敦厚的段修容居然拒绝了,还去皇上面前给她上眼药,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大皇子少年顽劣,恐怕会扰了娘娘清修。

    明眼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皇后的衰败来。

    皇帝允了段修容的言辞。

    皇后什么都没有了,又什么都挣不来,每日枯坐在罗汉榻上,只能念着经书过日子。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这大陈后宫本来佛缘不深,先辈们也没有信佛的传统,但今年来信佛的妃嫔却多了起来。

    先是从天台山回来的襄妃,后是为子求安康的段修容,后又是排遣忧思的皇后……参禅悟道的妃嫔一下子多起来了。

    其中各有各的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只能求神拜佛,说与宽和的佛祖听。

    旁人听了会嘲笑、会陷害,慈眉善目的佛祖听了却有另一番庇护。

    冥冥之中,降下佛缘,真有这么一天,也算是个盼头。

    要不然这漫长的日日夜夜,该怎么过活呢?

    皇后面色灰败,她伸长脖颈,偏头看着那华丽的荷花灯消失在夜色阑珊中,终于开口道:“回去罢,回去罢。”

    这话既是说她要回宫,又催促着意兰那冥冥中的神魂,快归去吧,下辈子投个钟鸣鼎食的簪缨贵家,好生的当个主子,把胸中丘壑尽皆化成闺中聪慧,再不要做个奴颜婢膝的婢女。

    更不要再进皇宫来,成为黄土陇中的一副白骨。

    她喃喃自语,盯着那对岸的繁华盛景好一通看。

    那些灯影月华、人声笑语,倒映在水中,也不过是另一番虚妄。

    一行宫女提着几个白纱鹤鹿同春大灯笼,簇拥着神思恍惚的皇后匆匆而去。

    …………

    河灯幽幽而漂,岸边水声微微,人声沸沸。

    等到了太液池的下游,远离了熙攘的金海桥,这里又是另一番天地。

    水边芦苇菖蒲丛生,垂柳蘸水而生,虫鸣声声,人烟笑语再无一点声息。

    薄薄的月色下,一灯如豆,挂在柳树粗重的树干上,隐约能照出一个宫人单薄细弱的身影,她撑着一根长竹竿,独自站在岸边的大青石上,眺望着上游的灯火煌煌。

    上游放灯放得快意,下游捞灯就捞得累死。

    这么些河灯,全都流入下游水道里,过后都得堵死在太液池出水口里。

    因此内务府派遣了宫人前来打扫。

    这个年纪大的老嬷嬷,无权无势,也没有什么能耐,就被分派了这个无趣又辛劳的活计。

    她弯着腰,从水面里挑出一盏又一盏的灯来,里面有宫人放的制式河灯,也有贵主子放的纱灯、羊角灯。

    贵人放的灯也贵重,有的上面缠着一圈夜明珠,也有的挂着璎珞宝石,对于捞灯的宫人来说,可谓是一笔横财。

    这也讲究运气,那些贵重的灯如果能顺水飘来倒是好,倘若中间被那些贪婪的宫人抢了先,或是被旋涡吞进湖泊里,下游捞灯的人就一无所得了。

    辛苦半天,捞上一角金线银线就知足了。

    夜色如被研碎的墨,越发沉寂,已经到了三更天了,打更太监尖细的嗓音从宫巷里传出来,无端带着巷陌深深的沉重。

    老嬷嬷直起腰来,用手轻轻捶了锤腰板。

    老了老了,不知还能在这宫里待几年。

    听说明年就要放一批人出去,那些有门路的已经想办法往名单上挤了。

    她无钱无权,空有一把年纪和一头白发,上不了那此去海阔天空的出宫名单。

    “唉”。

    就连叹息都是轻轻的,连湖水边芦苇里歇息的鹭鸶鸟儿、鸳鸯们都惊扰不动。

    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以前也有过一段辉煌日子,亲手接生下几个皇子公主来,成为各宫娘娘的座上宾。岁月流转,把人抛却,她也沉在了光阴的河底,无人打捞得动她了……

    老嬷嬷捶完了腰背,又把竹竿支撑起来,准备再干一会子活计,免得被总管们责骂。

    忽然,她眼睛一亮,手上动作加快,极为小心的从水里捞出一盏极大的琉璃罩子荷花灯来。

    荷花灯通体透明,外边用绿珠子围成一片荷叶,不消细数,就有几十来颗碧绿珠子。

    老嬷嬷心中喜悦,忙不迭扔下竿子,捡起那荷花灯笼入怀中,用衣裙下摆擦干上面的水痕。

    欣赏了一会儿,她手中用力,把琉璃罩子一把掰碎,随手扔进河水中,碧绿珠子的金线一被扯断,就像一场春雨一样哗啦哗啦的四处滚落。

    老嬷嬷赶忙蹲下身子,就着微弱的灯光和月光仔细寻找,约莫找了一刻钟,她怀里兜了三四十颗珠子,才心满意足的站起来。

    这珠子入手温润凝重,是上好的青玉料子,今天算是她发了一笔小财。

    想到这里,她神色难免黯然,在灯影夜色中,那张脸爬满了皱纹,耷拉的像被风刮倒的酒旗子。

    这些东西,往日的她何尝看在眼里,好东西、好物件捧到她跟前她都不心动。

    她是太后和娘娘们跟前极得力的老嬷嬷,就算在皇后面前也能得到一个绣墩坐,这是多大的脸面,宫里好多小主娘娘还没有这个尊贵呢。

    可惜啊,她被命运摆了一道,从而做下了一桩足以株连九族的糊涂事。

    她愧对前半生的荣华富贵。

    这一走神,那河水一递,又送来一盏华美精细的荷花灯,水流湍急,一阵一阵涌上来,那荷花灯只悠悠打转,却不飘荡。

    老嬷嬷回过神来,伸手勾上那盏被水草缠住的灯,打量一番,也算是难得的宝灯。

    她吹灭中间的烛火,大手一呼,已经把粉色的绸缎花瓣撕碎,金线纷飞,露出一个字来。

    “寂……”,她情不自禁念叨了一下,眼中情绪重重翻涌上来。

    她娘家有个女孩子,是她亲妹妹的女儿,叫作金寂寂。

    入宫不过一载,那孩子就化成了皇城的花泥。

    这河灯……和她去年捞上来的那盏灯一模一样……想来,这是有人在悼念这孩子呢。

    看这河灯的模样,应当是一个小有名分的主子放的,也不知是谁,在寂寂皇城里,同她一样,还在惦记着这可怜的女孩子。

    老嬷嬷举目欲往远处看去,黑暗里只有一片明灭的灯火,寒烟笼住一湖秋水,潺潺来去,再也寻不到放灯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