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醒来
燕沧海做了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是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整日躺在摇篮床中,没有侍女,也没有家丁,只有一个风韵犹存的绝美妇人,每日照顾他。
他的作息毫无规律,有时半夜会醒,有时白日酣睡。
但燕沧海控制不了自己。
每日天不亮的时候,宅子里的男主人就会穿戴好一身官服,在宅门口剑客的陪伴下,赶往衙门。
妇人会起得更早一些,烧水、做饭、松土、浇花,时不时就要走到摇篮床边,看看躺在里面的小娃娃睡的怎么样。
偌大的宅子,白日里都是冷清而寂静的。
燕沧海没在白日里见过其他人的面孔,除了父亲、母亲和那名剑客。
父亲身高七尺,文质彬彬,丰神俊朗,面容刚毅,说话时柔风细雨,也常常在傍晚归家时径直来到摇篮床前,看看阔别一日的小娃娃燕沧海。
母亲身高六尺有余,身段苗条,貌比天仙,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一个人精打细算,不依赖侍女家丁,就将偌大的宅子管理得井井有条。
燕沧海虽然身体只是个婴儿,但思维却是清醒的成年人。
父母的样貌,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不外如是。
这样幸福而平淡的日子,其实一直是燕沧海的梦想。
如果燕沧海能与意中人终成眷属,那他也一定寻个僻静的地方,陪着自己的小仙女度过地老天荒。
只不过某一夜,家里来了很多黑衣人。
剑客不在,只有父母二人坐于厅堂之内,共同面对黑衣人。
父母与黑衣众人聊了什么,燕沧海没有听清。但是在聊完之后,几名黑衣人还特意来看了襁褓中的燕沧海。
不久之后,母亲带着襁褓中的燕沧海,离开了这座宅子。
同样是一个深夜,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她们娘俩。
白云苍狗,待燕沧海再睁眼时,已经是在玉皇峰顶。剑客不再用剑,飞花摘叶也可取人性命。
这些场景,与他的记忆并不完全一致。
于是他醒了。
肉体的痛苦传导至灵台,疼得他咧了咧嘴。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客房里,屋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又老又丑的脸。
老头儿的须发乱蓬蓬的,偶尔会有一两只小飞虫飞过来上下盘绕回旋。
“你醒啦?”
老头嘿嘿怪笑,瞪圆了铜铃般的一对大眼。
燕沧海想挣扎,但身上只有说话的力气。
“今天是什么日子……”
“嘿嘿嘿,明天就是中秋佳节了!你小子真狠啊,一躺躺了将近十天!要不是老头子的药,早把你饿死了!”
燕沧海的肚子响了一声,很合时宜。
老头舔了舔牙齿,说道:“你等着,俺去给你叫点吃的。”
燕沧海的左手食指动弹了几下,有气无力道:
“前辈高姓大名?”
“俺叫荀鹤,是这东土最厉害的炼药师!”
“有劳前辈了……”
荀鹤推开门,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燕沧海目光放空,看向房梁,有些恍惚。
这一觉,睡了将近十日。
没有食物的摄入,能活下来也是个奇迹。
他的脑海中闪过齐东城的面孔,尽管觉得他另有深意,但燕沧海依旧有破口大骂的冲动。
但他真的没力气了。
连动怒都没有力气。
燕沧海目光挪向自己的身体,一层厚厚的被子把他盖住,有些燥热。
凭借逐渐恢复的触感,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多处地方都缠着几层麻布。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知丹田的状况。
出乎意料的,丹田中真气虽然有些干涸,但依然正常流转,扩散到四肢百骸,再慢慢流回丹田之中。
李出云拉开屋门,缓步走到燕沧海榻前,坐在了马扎上。
“你感觉怎么样?”
燕沧海嘴角挤出一个微笑,“还成,死……死不了。”
李出云点了两下头,低声道:“师尊的做法,我不明白,但以他老人家的功力,取你我的性命还是易如反掌的。他老人家虽然出手有些重,但一定是有深意的……”
“我明白……”
燕沧海无力哀嚎,吓了李出云一跳。
“燕沧海,你没事吧!”
燕沧海大口喘着气,声音虚弱地说道:“荀鹤前辈帮我要饭去了,可他怎么这么慢啊……我真的很饿……”
李出云忍俊不禁,在燕沧海的目光中掩面低头,随后迎上燕沧海的目光,郑重其事道:“为兄去帮你看看。”
燕沧海耷拉着眼皮,用蚊蚋一般的声音竭力喊道:
“要不到饭,你就别回来了……”
隐隐约约间,他好像听到了李出云的狂笑声。
“人人欺我卧榻软无力……”
燕沧海哀叹一声,索性闭上双眼,冥想起脑海中只言片语的佛经。
觉明这家伙,走得真利索,也不知有没有来探望自己。
管中窥豹,只见一斑。
燕沧海本来也没怎么读过佛经,越是默背,肚子叫得越响。
他放弃了。
他决定再睡一会。
……
齐东城双手垫于脑后,仰卧在院中的竹制躺椅上,一脸悠闲。
李出云汇报完燕沧海的状况,便不再吭声。
“要饭……亏他想的出来!药魔怎么着也是东土境内的炼药宗师,居然被他形容得像个叫花子!为师现在感觉,不应该收他当这个关门弟子呐……一不留神,可能被这小子毁掉一生的英名啊!”
李出云抬头瞟了齐东城一眼,又迅速地低下脑袋,装作无事发生,却是忍不住腹诽道:“人家燕沧海又不是没有师承,愿不愿意当你的关门弟子还犹未可知呢!”
齐东城穿好布鞋,站起身来,深吸口气,说道:“走,看看这小子去。”
师徒二人沿着山路走下了不老峰,行至瀛洲峰脚的时候,正遇见在玉醴泉畔翘着二郎腿、坐于石墩之上的药魔荀鹤。
齐东城轻咦了一声,问道:“老荀,那小子吃好了?”
荀鹤侧目瞥了齐东城一眼,哼哼道:“又睡了!俺把粥都放他桌子上了,等他醒了再吃吧!”
齐东城竖眉道:“老荀,你这事就办的不地道了。那小子十天没吃饭了,哪有力气下床?”
荀鹤神情懒散,不屑地回答道:“你在不老峰上倒是清闲,俺在这屋没白没黑地忙活了这么些天,也没见着一次你刀圣大人的尊容!”
齐东城疾步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了荀鹤的衣领:
“你什么意思?想打架是不是?”
荀鹤嘿嘿一笑,伸出黢黑的右手,置于齐东城的鼻尖。
齐东城用力咳嗽了一下,屏住鼻息,面色铁青地松开了荀鹤,沉声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个老小子,拿钱不办事!”
荀鹤呸了一声,毫无惧色地回呛道:“怎么着吧?你不嫌累,俺还嫌累呢!”
说罢,他同时伸出两只黢黑的手,扑向齐东城。
“你给老子滚!”
齐东城暴喝中一步后撤,荀鹤便扑了个空。
“咋样,老荀?兵不厌诈,你这辈子都玩儿不明白!”
齐东城皱了皱鼻子,低声骂道:“手上不知道抹了什么鬼东西!还是老夫亲自喂饭吧,免得让你毒死那臭小子!出云,跟上为师的步伐!”
屋内,燕沧海还在昏睡。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凉。
像是下冰雹一样,冰凉的触感啪啪地刮在脸上,让他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四目相对,齐东城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燕沧海目光微转,看到刀圣悬在半空的手。
“你,你……打我脸?”
齐东城调整了一下马扎的位置,将一碗米粥端在手中,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为师只是想敦促你抓紧醒过来吃饭……”
“你可以喊我……”
齐东城摇了摇头,否定了燕沧海的提议:“你睡得那么死,为师很难叫醒的。”
燕沧海神情悲愤道:“我不要当你的徒弟!我没你这种师傅!”
李出云立于一旁,静静聆听着两人对话。
当他听见燕沧海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我没你这种师傅”的时候,神情也不由为之振奋。
“好样的!不愧是倚天的朋友!不愧是我的师弟!”
齐东城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了一个无赖般的笑容:
“晚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齐某人的记名弟子了,哈哈哈!”
燕沧海咽了口唾沫,看着齐东城仰头大笑时露出来的猩红的嗓子眼,肚子不由叫了一声。
“把饭给我……”
齐东城按住燕沧海蠢蠢欲动的手,用木勺舀起了米粥,温声道:“为师喂你。来,啊——”
燕沧海从来没有被喂过饭,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过。
他双目神光凝滞,一字一顿清晰道:“你——大——”
齐东城把木勺塞进燕沧海嘴里,冲他挑了挑眉毛。
热米粥下肚,燕沧海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他奋力挣扎起身,不顾身上多处麻布缠绕,急切道:“我感觉我可以——”
齐东城一掌摁倒燕沧海,再度往他嘴里塞了一勺米粥。
燕沧海的嘴角,有汤汁流下,沿着雕塑般的下颌线,滴落在被子上。
他把头侧到一边,目光投向墙壁,生无可恋。
李出云抿住唇角笑意,轻声道:“沧海啊,你就偷着乐吧。师尊可从来没给我们喂过饭啊!”
燕沧海侧过头,对着李出云怒目而视:
“卓倚天怎么有你这么……咕噜……呃……这么个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