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木剑
出了燕骏的家门,燕沧海戴上了斗笠。
燕骏砸吧着嘴,没有说什么。
老爷子七十八岁,有些常见的疾病,但身子骨还很硬朗,走起来也有些风风火火。
两人正走着,燕沧海忽然问道:“叔爷爷,我父亲第一次进京赶考的时候,您去村口送他了吗?”
燕骏撇了撇嘴道:“老汉本来不想去的,但是燕彪那厮……你爷爷硬是把我拉上了,所以就跟着去了。那年夏季下了两次冰雹,田里收成不是很好。”
燕沧海笑了笑:“我懂的,田才是咱们的命根子。”
燕骏身影有些佝偻,背着手叹道:“你小子也别怪我什么,毕竟你爹当大官之前,这村子还是穷啊,谁家不得吃饭啊?出了个读书种子,大家会议论他,但作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族人,也都会祝福他。除了这些,我们这些人能帮他什么?还是得靠他自己。”
“不过燕云这孩子也确实争气。”
燕骏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扛着锄头、年约四十的魁梧大汉,憨笑着朝燕骏打招呼。
“叔爷!这是去哪溜达啊?!”
燕骏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三狗子,你还管得着老汉去哪溜达?”
大汉摸了摸脑壳,停在那里说道:“叔爷,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俺也就是随口问问……”
燕骏抬脚便踹了过去,被大汉灵活地躲开。
“你小子也快抱孙子了,还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老汉看见你就来气,快滚!”
大汉点头如捣蒜,双手挡在身前说道:“好嘞叔爷,俺这就回去!”
说罢,他打量了一眼头戴斗笠的燕沧海,扛着锄头小跑着离开了。
燕沧海愕然问道:“叔爷爷,这大叔跟我同辈?”
燕骏剔了剔牙,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回答道:“那可不!我不是没了爹娘么?一开始是他爷爷把我带回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才去的燕彪家。”
燕沧海点头,轻声道:“真好。”
两人顶着烈日走了半晌,终于在一座院前停了下来。
院门没上锁,门把手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燕骏吹了一下灰,推开了吱呀作响的大门,低头道:
“我每天去田里的时候,都会路过这里。但这十几年,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燕沧海在老汉的脸上,看到了愧疚的情绪。
他拉住老汉指甲里嵌着泥垢的手,温和地说道:
“叔爷,过去的那些事,就让它过去吧。”
老汉抬起头,挤了挤微微泛红的鼻子,咧开一张大嘴笑道:
“你小子,真是……”
他抽出了手,看着院里高及腰间的杂草,缓缓道:“人老了,就会经常想起从前的事儿……你进去看看吧,老汉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对面那棵老槐树下等你。”
燕沧海点头,转进跨进了院门。
他打量了一下这满院子的杂草,有些茫然。幸而他耳目敏锐,一眼便捕捉到了墙角处的一抹灰红色。
拨开丛丛杂草,燕沧海弯下腰,捡起了这个布玩偶。
这是只小狮子,以各色的粗布裹成躯体,但最亮眼的还是那抹红色,只不过经历了太多风雨,不仅表面覆着灰尘,色彩也有些斑驳。
燕沧海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灰,现出它原本憨态可掬的样子。
也许是燕云童年时的玩具,也许是哪家的孩子跟着长辈打扫这院子时遗落的,已经无从分辨。
燕沧海用手握住了这只布狮子,抬脚进了屋子。
环顾四周,看得到一片一片的蜘蛛网、一层一层的灰尘,还有沿着房梁流淌下来的雨痕。
屋里的摆设很整齐,一个小木桌,两只小木凳,靠墙处还有一个木头柜子,高可及腰,没有涂漆。
墙上没有对联,没有画,也没有其他挂件,只有柜子上方贴了一张大大的红色福字,笔势间透着一股稚嫩。
他留意了一下这个柜子,转身去了其他的房间。
除了蒙尘的家具似乎告诉到访的陌生人这里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以外,没什么特别的。
整座屋子都空荡荡的,有些死寂。
燕沧海有些丧气,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一无所获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时光的伟力,不仅能抚平一个人的心理创伤,也能抹去所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燕沧海蹲在木柜前,捏住把手,略带期望地打开了柜门。
柜子有两层,下面的那层没有东西,上面这一层,放着一个红布包裹着的长长的物件。
他怕碰坏了红布里的东西,没有选择直接拿出来,而是探手掀开了两端交叠的红布。
这是一柄剑。
光线昏暗,隐约可以看出是木头制成的剑,长逾两尺,剑身涂了一层红漆。
燕沧海用红布裹住剑柄,将这柄木剑取出了柜子。
借着午日的阳光,他细细地打量着这把剑。
此剑通体红色,并无标记。双手掂量一下,虽然比铁剑要轻,但也有些分量,显然不是桃木剑——用来辟邪的桃木剑也不可能涂漆。
燕沧海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把剑放在桌上,伸手去解开身上的包裹,他打算带回将其蓬莱城的客栈后,再仔细看看。
猛然间,他眼角余光瞥到了剑首处的白色。
燕沧海俯下身子,屏息凝神。
这里雕着一朵花,花瓣绽开;此花以黑漆描边,白漆填色,花芯处点缀着一抹朱红,细细看去竟有一种圣洁之意,只不过实在难以分辨是什么品种的花。
雕痕不深,寻常的匠人也能雕刻出来。
燕沧海叹了口气,用红布仔细地包住了木剑,放到了自己的包裹里。
他关好柜门,将布狮子轻轻摆在木柜上。走到门口时,他回身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跪了下来,默默磕了一个头。
燕沧海走出院子,掩上了院门。
老槐树下,燕骏正坐在那里用蒲扇在拍蚊子。
老汉一抬头,看见燕沧海走了过来,咧嘴道:“看好了?”
燕沧海颔首道:“转了一圈,最后磕了个头就出来了。”
燕骏试探道:“还要再去其他人家看看吗?”
燕沧海摇了摇头,腼腆地笑了笑。
老汉点着头道:“好,那就不去了,咱们回家。你爷爷当年,很希望你父亲能把你带回来,只不过阴差阳错,一直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燕沧海问道:“叔爷,我父亲回来的那几次,都是同谁一起过来的?”
燕骏目光一凝,答道:“他几次回来,穿的都是布衣,带的人只有一名女子和一名护卫。那女子一直面纱遮面,所以村里的人都没有见过她的真容;那名护卫年纪比他大一些,身材与他相仿,都是七尺身量。”
燕沧海暗忖道:这女子应该是我娘了,护卫应该就是我师傅。
两人一路上聊了聊燕家村的历史变迁,很快便回到了燕骏家里。
燕骏的两个儿子已经离开,二蛋和胖虎两个顽童还在屋里的炕上坐着玩。
燕沧海坐在一旁,看着两人无忧无虑地嬉闹。
燕骏在院子里劈柴,老太太端着一杯茶水走进屋里,递给燕沧海。
燕沧海接过茶水,道了声谢,一饮而尽。
再逗留下去也难有收获,他打算等下就走。
何况拿到了那柄木剑,这一趟也不能算白来。
燕沧海掏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对老太太说道:
“叔奶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收着吧。”
老太太愣住了,看着银票,只认出那张纸上“壹佰两”三个字。
她掉头去了院里,喊来了正在劈柴的老伴。
燕骏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银票,他把银票捧在手里,双臂微微有些颤抖。
他不明白燕沧海的意思。
燕沧海笑道:“叔爷,我来村里的事,如非必要,请您和您家人不要主动说出去,就当我是路过此地的武者即可。离开之后,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但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您的。”
燕骏坚定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让老婆子和那俩小子闭嘴的。”
燕沧海低头看着爬到他大腿上的二蛋,拍了一下他开裆裤漏出来的屁股蛋子,低声道:
“将军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得练点功夫。”
二蛋仰起头,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燕沧海,不解道:“功夫是什么?”
燕沧海有些无可奈何,毕竟只是四五岁的小孩,听不懂很多词汇也正常。
“练功夫是要打基础的,你每天多帮你祖爷爷干点活儿就行了。”
二蛋垂下头,“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趴在燕沧海大腿上。
燕沧海把他抱起来放到一旁,站起身来,看着老两口道:“叔爷叔奶,那我先走了。财不露白,银票一定要保管好,去蓬莱城的盛宝昌银号就可以换成银子。”
他走到院里,解下马缰,摸了摸骏马的颈上的鬃毛,只见这马儿舒服地眨了眨眼。
老两口一同出来,想送一送燕沧海,却被他制止。
“请二老留步,我会带上大门的。”
燕沧海露出一口大白牙,转身牵着马走出了大门。
他骑上骏马,慢慢地从燕骏家门口踱到村口的牌坊下。
老汉出门看时,燕沧海正顶着烈日,仰头看牌坊上的匾额。
一人,一树,一牌坊。
忽有秋风刮过,风沙迷住了老汉的眼睛。
如鸭掌般泛着金色光泽的公孙树叶簌簌飘落,漫天飞舞,铺在土路上。
老汉再睁眼时,燕沧海戴笠骑马的背影已渐渐变成了黑点,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