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近乡
早朝结束,风和日丽,乾元帝难得地没有回尚书房批阅奏折,而是去了御花园赏景。
御花园在皇后寝宫坤宁宫的北面,经过历次增修,面积已达二十余亩,是宫内贵人们常来的散心之地。
乾元帝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他不再年少,即将步入中年,但他没有娶妻,也一直没有纳妃,每日都保持三点一线的生活——
每日卯时,他会带着贴身太监和侍卫们去太和殿上朝;朝会结束后,会去尚书房批阅奏折、读些古书,如果大臣们有事面奏,也是在尚书房;太阳落山之后,他会在尚书房用过晚膳,在皇城里走一走,再回乾清宫就寝。
无论是保皇派的官员,还是摄政王一系的官员,即便政见不同,但对于乾元帝的看法是一致的:聪颖、勤政、克己。
保皇派的官员虽然欣慰于乾元帝的勤政,但有一个问题始终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们的心头——
乾元帝没有风流韵事,自然连个子嗣也没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更何况乾元帝贵为天子,是一国之尊。皇帝没有子嗣,不单是他的个人问题,也关系到康朝的国祚。
特别是保皇派的领袖、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瑜墨,为了劝皇帝纳妃,这几年几乎把尚书房和乾清宫的门槛都踏破了。
他是太原王氏的族长,是文官集团声望最著之人,也是太后的胞兄,更是乾元帝的亲舅舅。
没用。
风华正茂的天子,在书房里挂了那么多幅聂诗屿的画像,说他不近女色,王瑜墨是打死也不信的。
这满长安的王公贵族,谁家还没有个待字闺中、貌美如花的女儿?总不能指望人人都像聂诗屿那样生得如同天女下凡吧!
王瑜墨只能以天子痴情来安慰自己。
所幸在明年秋冬时节,聂诗屿就会被接到长安城,穿戴好一身凤冠霞帔,嫁入皇宫。
乾元帝坐在假山上的御景亭里,俯瞰着御花园的美景。
他的面前摆了果盘和茶水,但除了茶杯散发着袅袅热气,果盘里新鲜欲滴的水果他一点也没动。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中年太监,护卫则在假山入口处待命。
他把目光投向南方,那是坤宁宫的方向。
每天都会定时有宦官和宫女去坤宁宫打扫整理,但缺了一个主人,还是空荡荡的。
乾元帝扭回头,伸手探向盘中色彩缤纷的水果,捏起了一颗葡萄,心不在焉地看着。
正出神间,下方的护卫们齐齐喊了一声:“牧公公。”
待身后的脚步声停下,乾元帝放下了指间的葡萄,说道:“是牧三吗?”
这太监约莫五十岁上下,冠上右貂金珰,一身红色绣袍,小腹微凸,颇有些不凡的气度。
他脸上露出笑容,跪地轻声道:“奴才牧晋之,给陛下请安。”
乾元帝转过身来坐着,看向跪地伏首的大貂珰,不解道:“你御马监今日这么闲吗?”
牧晋之没有抬头,用低沉但清晰可闻的声音说道:“托陛下洪福,近日皇庄的营收,又涨了很多,小的们忙起来也是热火朝天、干劲十足。借着这空闲,奴才正想向陛下汇报一下。”
乾元帝颔首,对着两个中年太监道:“你们退下吧。”
两名太监躬身称是,转身下了假山。
乾元帝道:“起来说话。”
牧晋之站起来,露出了一张柔美中带着沧桑的面孔。
他拱手道:“陛下,是二当家的来了消息。”
乾元帝点头,示意大貂珰继续说。
牧晋之道:“诗屿小姐遇刺之事,与他们并无瓜葛。聂诗屿的贴身侍女,有一个确实是他们安排过去的,但现在已经被琅琊伯囚在府内,失去了联络。”
乾元帝用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着,淡淡道:“那侍女若不是露了马脚,怎么会被聂政抓起来?”
牧晋之嘿嘿一笑,继续道:“琅琊伯毕竟是边关宿将,杀伐果断。”
乾元帝一抬手:“聂政是朕的泰山,所以你也不用给朕灌耳旁风,我们就事论事。紫云庵主在信中说,那侍女武功很高,是聂政的两名贴身侍卫合力,才擒拿住她。”
牧晋之道:“二当家信誓旦旦,说那侍女只是枚暗子,武功高些,也能保护诗屿小姐;而刺杀之事,他们的确不知晓来龙去脉。奴才看着,他不像是扯谎。”
乾元帝冷声道:“他这话,朕可以信,但母后能信吗?你让他自己去给母后澄清此事!”
牧晋之躬身称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乾元帝开口道:“近日得空的话,你和顾二备些礼物,送到摄政王府上。”
“陛下,还是按老规矩来吗?”
乾元帝摇头道:“这次换换,找些异域的女子吧。”
牧晋之苦笑:“陛下,摄政王丧妻之后一直未娶,连子嗣都没有……奴才实在不能领会陛下的用意啊!”
“他意不在皇位,朕知道……”乾元帝双眼微眯,看着牧晋之,“但朕叫你送,你就送,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牧晋之躬身领命,试探道:“陛下,那奴才就退下了?”
乾元帝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
走下假山,牧晋之双手套在袖中,目光平视前方,坦然接受了护卫和宦官们的行礼。
他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是内宫行走中权势最盛的几人之一。
御马监管理皇庄草场,有权调动左、右两卫,同时还协管皇帝的内库。
因此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必是圣恩隆眷之人。
……
七月二十四日,燕沧海一路奔波,终于抵达蓬莱城。
这一次,没有城门士兵的质问,但他却刻意放慢了脚步。
蓬莱府治下的燕家村,是燕云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地方,也是他燕沧海的故乡。
到了蓬莱城,燕沧海有些百感交集。
蓬莱府临海,此地百姓的口音更偏柔和,与琅琊城有明显的差异。
街上的百姓来来往往,在为自家的生计操持。对他们来说,这是平凡又美好的一天。
回到家里,夫妻之间或许会为了柴米油盐发生些口角,但这种日子踏实又真切,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
燕沧海不一样。
他孤身下山,告别了对自己有养育传道之恩的师傅;他辞别聂府,离开了自己的心上人和下山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心里虽然有挂念的人,但他们都不在身边。
鸿雁去信,不知何时才能收到回音;往返两郡,流逝的光阴又无从找补。
这也是一种真正的孤独。
他还是想给聂诗屿写封信,告诉她,自己回到了故乡,请她安心,也与她一同分享这份发自内心的满足。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个客栈落脚。
他精神尚可,然而座下的宝马奔波数日,却是有些乏力。
紫阳宗有很多产业,这一点在蓬莱城感受尤为明显。
街上随处可见带着“紫阳”二字的商铺,如紫阳布行、紫阳酒楼、紫阳当铺、紫阳客栈、紫阳金店、紫阳脂粉铺等……
燕沧海目光呆滞,没想到消息上说紫阳宗家大业大,居然到了这般夸张的地步。
除了银号,衣食住行,紫阳宗的产业都有覆盖。
连脂粉生意都做,紫阳宗属实有眼光。
整座蓬莱城及其治下的乡村,妇女们但凡有些闲钱,都会有买脂粉的冲动。别说蓬莱了,估计全天下都是这样。
所以说,脂粉可是门利润丰厚、极其抢手的生意。
在紫阳当铺,燕沧海还当了一回吃瓜看客。原来是有人想讹钱,被紫阳当铺的一名年轻执事拽住了衣衫。
这紫阳当铺的年轻执事是有武功在身的,燕沧海能看出来。
但这年轻人却喊来了碰巧路过此地的官府捕快,将讹钱的人转交给捕快,自己扭头回当铺接着做生意了。
这要是让皇帝目睹,岂不得当场题个“官府武林一家亲”的匾?
燕沧海沉浸在这种叹为观止的感觉中,到紫阳客栈落了脚。
出了客栈,他去对门的紫阳车马铺,租了一匹骏马,问清了燕家村的方向,出城疾驰而去。
燕家村并不远,蓬莱城西二十里便是。
燕家村中,住的大多都是姓燕的人家,基本都是同族,鲜有外姓的住户。
四十年前,燕云高中探花,入了翰林院,是未来可期的明日之星。
自那时起,蓬莱城的历任知府就对燕家村多有照拂,因此远远看去的时候,确有“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怡然祥和”之感。
历任蓬莱知府的照拂,一直持续到乾元六年,燕云战死金陵城。
人死如灯灭,即便死后被追谥了“文肃公”,但也不过是象征性的荣誉,燕家村的存在,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燕沧海下了马,牵着缰绳,走到村门口的牌坊下,看着匾额上厚重古朴的“燕家村”三个楷书大字,背影如山,沉默不语。
匾额的题款,只有“燕云”两字。
透过这块牌匾,燕沧海似乎看到若干年前,在书案上低首写字的父亲。
即便是血缘至亲,燕沧海也很难产生哭泣的冲动。
他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尽管曾经根据师傅的描述,他想象过很多父母抱着他的幸福画面。
牌坊左边四五丈,是一棵高约三丈的公孙树,树干粗壮,叶如鸭掌,层次分明。秋风拂过,金灿灿的树叶沙沙作响。
树下有两个小男孩,一人手中拿着一面铜镜,一人手中拿着一面拨浪鼓,正绕着树干追逐嬉戏。
两个小孩都是四五岁的样子,虎头虎脑,双颊还带着婴儿肥,穿着开裆裤,非常可爱。
燕沧海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蹲在一旁,看两人玩闹。
拿着铜镜的小男孩停了下来,看着眼前戴着斗笠的怪叔叔,歪了歪脑袋。
拿着拨浪鼓的小孩没料到同伴会停下来,一时不察,就要撞到同伴的身上。
燕沧海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抱住了拿着拨浪鼓的小孩。
“你是谁?”
小孩在燕沧海的怀里,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不哭也不闹,红嘟嘟的小嘴一撅,提出了这个问题。
小孩的身上有轻微的汗味,但更多的则是孩童自带的体香,如果非让燕沧海形容一下,他觉得在聂府喝过的牛奶与这股体香很相似。
“我是你叔叔!”
燕沧海睁圆了眼睛,想要吓吓这个小屁孩。
小男孩皱了皱眉头,奶声奶气道:“我只有爹爹和伯伯,没有叔叔。”
燕沧海汗颜,没想到小孩子也不好骗,便调转话锋问道:
“你叫啥,小孩?”
“我叫二蛋!”
燕沧海感觉耳朵被震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说道:“你这嗓门,以后可以当个将军!”
“将军是什么?”
燕沧海叹了口气,“将军就是带着一大群人打仗的那个头头……”
二蛋攥了攥拳头,一边挥舞着,一边大声道:“我以后要当将军!”
好家伙,幸亏没说你可以当皇帝。
村子里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燕沧海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把蒲扇,一脸焦急地走向公孙树这里。
“你是干嘛的!?”
老太太年约古稀,声音倒是中气十足。腿脚虽然有些不便,但步履却很稳健。
燕沧海放下了怀中的二蛋,摘掉头上的斗笠,固定在肩上,退后三步,露出一个微笑。
老太太走过来,双手分别紧紧牵住了两个小男孩,一脸警惕地看着燕沧海。
“你是谁?”
燕沧海抬了抬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老奶奶,我是来打听一个人的。”
老太太见他模样长得周正,言语又客气,遂放松了一些,问道:
“你想打听谁?”
“燕云。”
老太太嘴里念着这个名字,神情越发困惑,她抬头看向燕沧海的脸,只见这个年轻的短发后生抬手指向了牌坊正中的匾额。
老太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神情错愕,问道:“你要打听这个燕云?”
燕沧海点了点头。
“老头子!”
老太太一声大吼,震耳欲聋。
片刻后,一个同样拿着蒲扇的老大爷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停在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看着老伴,朝燕沧海努了努嘴道:“这个后生,要打听燕云的事。”
老大爷定睛看向燕沧海,烈日高悬,阳光投在燕沧海的脸上,光影交错间,老大爷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云朵拦住了耀眼的阳光,老大爷终于看清了这张脸。
他嘴唇微微颤抖,裸露在外的古铜色胸膛出现了明显的起伏。
燕沧海见状,便知老大爷应该看出来他的样貌与父亲燕云的相似之处。他笑容不改,紧了紧身上的包裹。
老大爷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某一年的夏末,也是在这棵公孙树旁,他们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挤在这里,为那个进京赶考的后生送行。
二十年前,那个后生已经是朝廷的四品命官,在京城也是鼎鼎有名的大文豪。多亏了他,这蓬莱城的每一任知府,都对燕家村照拂有加。这牌坊,也是那时候立起来的。
十四年前,后生在江南郡的任上,被叛乱的吴王杀死,他的尸骨被金陵城的百姓们葬在了城外的山上,至今也没有落叶归根;后生的父亲在两个月后才知道儿子已经死在战火中,就这样一病不起,家里的仆人卷着钱财跑了,只能由同村的晚辈轮流照料这位白发送黑发的老人。
十三年前,后生的父亲在病榻上郁郁而终,临终前,嘴里还反复念叨着儿子的名字。
后来,大家的生活也都归于平淡,似乎渐渐将后生忘记;后生的家也几乎没有人再去打理,慢慢的就荒芜了。推开小院的门,地面上满是丛生的杂草;透过杂草,隐约间还可以看到屋里面那蒙着厚厚一层灰尘的桌椅。
现在,那个后生似乎又回来了。
只是如今,这村口的公孙树已亭亭如盖,再不复当年风雨中摇摇将倾的模样。
老汉枯黑又干瘪的脸颊皱起,额顶出挤出了层层的沟壑;他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嘴唇翕动,有些哽咽着问道:
“你……你是谁?”
燕沧海的眼中,此刻似乎也有波光在闪动。
“老爷爷,我……我叫燕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