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诗成在嘴里喃喃念了几遍，伸出了大拇指，称赞道：“燕兄，真是好名字。”

    燕沧海瞥了他一眼，看他笑容真诚，便默不作声继续朝着琅琊城的方向赶路。

    聂诗成兴许也是感受到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又挑起了话头问道：“不知道燕兄的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

    这是应有之问，燕沧海点了点头回答道：“燕是莺歌燕舞的燕，沧海取的是‘沧海桑田’之意，这是我师傅给我起的名字。我没有关于父母的直观印象，但我的父亲确实是燕姓。”

    聂诗成沉吟少许，说道：“沧海，可以是取自沧海桑田，也可以是取自沧海横流。大康建国百多年，虽然还会有流民乱局，但总的来说还是四海承平。既然燕兄的武艺如此高超，想必你的师傅应该也曾是武林中的大人物。‘沧海横流’若是指武林江湖，倒也可以理解。燕沧海，厌沧海，也许是厌倦了武林争端，所以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说罢，聂诗成小心翼翼地看了燕沧海一眼，见他脸上古井无波，便安心了些。有一说一，他与燕沧海刚刚相识，还不了解对方的习性，若燕沧海暴起杀人，他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燕沧海有些怅然，说道，“也许师傅有这种想法吧，”接着他话锋一转，悠悠道，“我说了我的名字，你还没说你的。”

    聂诗成哦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摇开手中沾了尘土的折扇说道：“聂……就是聂姓，这是个很常见的姓氏，这个字一般也只能作姓氏用。诗是诗书传家的诗，成是功成名就的成。”

    燕沧海露出一丝微笑，“看来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

    聂诗成拂了拂折扇上的尘土，没有成功，有些气馁地应声：“是的，父亲对我确实期望颇高，只不过我虽然自幼就接受良师指点，但还是文不成、武不就。没有慧根啊！”

    燕沧海摇了摇头，“不必在意这些，你的天赋并不在这两方面。”

    他拍了拍聂诗成的肩膀，“何况你刚才不是在自报家门的时候说，你父亲是琅琊伯吗？师傅跟我说过，大康封爵很少，最高一级的王爵，全部都是皇族，仅次于王爵的公爵和侯爵，也大多都是开国元勋和靖难功勋，所以伯爵是相当尊崇的。只要你不犯大错误，以后世袭罔替，当个琅琊伯也足够令人艳羡了。”

    聂诗成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独子？”

    燕沧海笑容更盛：“只要钱到位，无论你有几个兄长，我都可以帮你摆平。”

    聂诗成打了个冷战，连忙摆手，“不必了燕兄！我是单传的男丁！”

    秋日的晚风扫过大地，平添了些许冷意。回首看去，太阳的身影已掩入群山之中。

    燕沧海忽然有些感慨，抬头望天，只感觉这天地辽阔，就是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幸好自己一下山，就顺手救了个贵人，终于是有了落脚之处，短期之内应该也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好吃好喝肯定是没有问题。

    虽然琅琊城已近在眼前，但燕沧海还是有些想念山中无忧无虑的生活。

    想吃，就自己去打猎；想喝，就随手捧起一把清澈的山泉；想睡，席地而卧、露天而睡即可。当真是逍遥快活！

    行走到城门前，燕沧海看见这里贴着几张大大的布告，都有画像。他一时好奇，便抬手示意聂诗成稍微等一下。

    其实燕沧海是五官极其敏锐的人，只不过初次下山，看到远处的字、画，虽然能分辨个大概，但是不能确定。官府的公文布告往往与武功秘籍和话本传奇有很大的不同，无论是语法还是遣词造句。

    靠近了一看，才注意到布告上画的几个人像，都是刚才他为了救这聂诗成而杀掉的劫匪。

    再一看，赫然发现每张布告的下面都写着“但凡有擒此贼者，可奖励纹银二十两”的字迹。

    于是燕沧海就对靠过来的聂公子问道：“这上面说，这名劫匪的人头值二十两。这二十两银子大概是什么概念？”

    聂诗成思索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怡红院中，除了头牌玉娇娥，其他的红牌随你挑！”

    燕沧海有些错愕，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怡红院”这个名字的悠久历史。

    他额头冒出黑线，并指如锋，一甩手就击碎了地上的一个大土块，回头看向聂诗成，咬牙道：“说点我能理解的！”

    聂诗成吓了一跳，腿有些发软，皮一下而已，把命丢了就太亏了！他立即正色道：“二十两银子，足够燕兄在琅琊城最好的客栈住上一个月。而且这客栈每日提供三次餐食，虽不够精美，但也丰富可口。”

    “还有吗？”

    聂诗成一跺脚，“我再想想！嗯……五十两银子，就能在琅琊城买一座前后四间的房子；二两银子能买到三石米，足够琅琊城中普通的三口之家吃上一个月……”

    聂诗成越说越觉得神采飞扬，忽然间瞥到燕沧海脸色铁青，于是心里咯噔一声，生怕言辞不当之处，又冒犯了这位大哥。

    “燕兄，小弟可是哪里说的不对？”

    燕沧海摇了摇头，脖颈处突出几道青筋，原本英武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我亏大了！”

    聂公子长舒一口气，看了看布告，心中了然。

    燕沧海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去便回。”

    聂诗成看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色，苦了脸：“燕兄，我大难不死，受惊过度，想早些回府休息……”

    燕沧海打断了聂诗成：“我比你想象的更快。”

    聂诗成欲哭无泪：“我饿啊！”

    燕沧海沉吟少许，一咬牙说道：“救你性命的费用，可以减半！”

    聂诗成喜笑颜开：“那我就在这里等燕兄归来，我们一块回府！”

    燕沧海嗯了一声，转头纵身而去，几个呼吸间就已跨越数十丈的距离。

    聂诗成看着燕沧海轻盈灵巧的身姿，不由得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一名家丁见公子看着燕沧海的背影发愣，凑上前来问道：“公子，这等强人不知底细，我们还要把他带回府吗？”

    聂诗成嫌弃地看了一眼家丁，暗忖这燕沧海若是有坏心思，随随便便就把我们一行人全宰了，还能在这一路上跟我谈笑风生吗？至少也比你们可靠！

    他轻咳一声道：“你懂什么？我自幼便跟随父亲和军中高手习武，虽然功夫马马虎虎，但眼界还是有的。聂府中迎来送往的江湖中人和军队高手可是不胜枚举，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像燕沧海这样，能在这般年纪，就将内外功夫和轻功同时练到高深境界的人。他要是想黑吃黑，你觉得我们加起来能拖住他多久？

    “也正是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我能感到他是一个心性纯良之人。毕竟据他自己所述，从小长在山中，除了师傅几乎没怎么见过外人，也就是说他对世俗生活没有太多了解。这一点，从刚才他问我二十两银子能买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也能得到印证。

    “我把他带回聂府，其实也是想为父亲招揽一个人才。当然，以他这种武功境界，想把他长久留在聂府是不现实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但他救了我，这就是我们二人之间的缘分，如果能在我的牵线搭桥之下，为聂府结下这份善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起到大作用。”

    家丁听得发懵，但却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称赞道：“公子英明，公子英明！”

    聂诗成翻了个白眼，看着地平线尽头起伏的琅琊山脉，叹道：“只可惜脑子有点钝，居然让我把报恩的费用减半。”

    ……

    燕沧海用一名劫匪的衣服裹住六个劫匪的人头，背在肩上。

    这一来一往，至少也花了大半个时辰。此刻，琅琊城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已经变得清晰起来。

    想到聂诗成刚才听到“减半”时那变脸的样子，燕沧海就感到一阵好笑。

    “我一直都没说过收多少钱，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不过燕沧海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漫天要价的主动权在他手里，但戏弄一个普通人还是有些不厚道的。

    燕沧海觉得，聂诗成确实是个好人，还是个厚道人。之后几日，一定要好好待他。

    临近城门，遥遥便传来聂诗成清朗的声音：“燕兄可让小弟久等啊！”

    燕沧海有些尴尬地停在聂诗成身前，拎了拎沉甸甸的包裹，说道：“不虚此行！走吧，带我见识一下伯爵府！”

    有聂诗成在，守城的门卫很快就开了门。聂诗成作为都尉之子，是有凭信在身的，何况这守城的一干军士终归都是要受到聂父的辖制，怎么可能连顶头上司的独生子都不认识。

    一行人顺利入城。夜幕笼罩下的琅琊城，比白天清净了许多，许多住户已经闭了房门，在屋内点了灯忙活自家的事情。

    聂诗成指着两边说：“燕兄，琅琊城不仅是东海郡的郡治所在，更是东海郡的第一大城池。若是在白天，这街道两旁，都是商贩，整条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到了傍晚，商贩们基本就都回家了，但是夜间的琅琊城依旧繁华。青楼妓馆、酒楼戏园，琅琊城一应俱全，而且店面众多，谁家的公子想要出来吃个饭、听个曲、找个姑娘，那可都是非常方便的。”

    燕沧海问道：“你父亲的封号是琅琊伯，那这偌大的琅琊城是你爹的属地吗？”

    聂诗成笑容收敛，认真道：“燕兄，噤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琅琊城，当然只能是圣天子的属地。”

    燕沧海点了点头，“那你还如数家珍，我差点都以为这琅琊城是你家的了。”

    聂诗成老脸一红，两道剑眉抖了抖，“琅琊城自然不是我家的，只不过我聂家可以在整个琅琊城的赋税中抽取一成。”

    燕沧海停住脚步，问道：“琅琊城每年赋税多少？”

    聂诗成一展手中崭新的檀香扇，颇为自得：“去年大概是二百三十万两吧。”

    “二十三万两？你们家一年就能从城中赋税拿到二十三万两？”

    聂诗成看着燕沧海惊讶的表情，心里更舒坦了。他矜持地点了点头，摇了摇檀香扇道：“我们聂家，可是琅琊城真正的第一巨富。”

    燕沧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聂诗成意气风发地单手负于身后，等燕沧海说完整句话。

    “没想到你居然是个狗大户。”

    聂诗成噎了一下，嘴角抽搐。

    旁边的家丁上前斥道：“注意你的言辞和身份，我们公子可是未来的琅琊伯！”

    燕沧海似笑非笑，双目神光落在这家丁脸上，令他猛然间如坠冰窟。

    众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聂诗成哈哈大笑两声，“燕兄真是太会开玩笑了！”

    少顷，燕沧海看着他的新扇子，问道：“你换扇子了？”

    聂诗成点了点头，“方才让下人进城买的。初秋已至，但还有蚊虫，小弟不堪其扰，便买了这把檀香扇。这扇子产自中原江南郡，不仅做工精良，而且用起来也是衣衫留香，这才用了一小会，我就爱不释手了，哈哈。”

    燕沧海跟着聂诗成走着，忽然听他说道：“燕兄快看，这里就是朱雀大街了，我聂府就在这条街上。”

    朱雀大街上没有其他的行人。

    燕沧海打眼望去，只能看到一座府邸。府邸大门处，挂在高处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雕出四个朱红色的大字——

    琅琊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