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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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燕沧海

    一名头发很短的年轻男子在旁边飞跃而下,稳稳地落在聂诗成的身边。

    众人看去,见那年轻男子眉目俊朗,脸庞如刀削斧凿一般充满阳刚之气,初秋天气已凉,但他仍穿一身夏日农忙时常见的短袖,露出两只线条鲜明的手臂。

    头发这么短,年纪轻轻,看上去不像是寻常农户,反而像是从寺庙里逃出的沙弥。

    聂诗成垂下手臂,心下大喜,觉得这个人就有可能是他的救命恩人。于是朗声问道:“这位小师傅,可否……”

    那年轻男子却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茬,转头朝前走去。男子来到六名劫匪面前,同样是一言不发,径直从劫匪中间穿了过去。

    劫匪们一头雾水地看着这名年轻男子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经过他们的身边,沿着下山的路一直走。

    他们可是边军出身,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而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年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对于外界环境变化的敏感性,居然被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的年轻人狠狠踩到地上,踩得稀碎。

    领头的劫匪恼羞成怒。他看了看自己一脸茫然的同伴,大吼一声:“那个小秃驴,你往哪里走?!”

    十丈外,那年轻男子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劫匪头领说道:“你叫我什么?”

    劫匪头目一时语塞,感觉自己气势上已经矮了一截,遂挺了挺胸膛,晃了晃手中的钢刀,色厉内荏地喊道:“叫的就是你,小秃驴!”

    下一息,他看到这个年轻男子飞身扑来。

    第二息,他已经握紧了手中的钢刀,咬牙切齿地准备挥出蓄力的一刀,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可能会让他胸膛挨刀、血流如注,也可能是让他断了胳膊、掉了耳朵……

    不待想完这些快意而血腥的画面,劫匪头目已经眼前一黑,钢刀脱手,结实的身躯如同佛郎机的炮弹般倒飞出去。

    年轻男子站定,劫匪头目的钢刀也不再发出撞击地面之声,仿佛是粘在地上。

    剩下的五个劫匪神色大变,其中一个愣头青提着手中钢刀想要上前偷袭年轻男子,却被同伙拦下。

    也许只是几个呼吸,又也许是一场大梦的时间,众人在淡淡的土腥味中听到一声哀嚎,和着吐东西与咯血的声音。

    几个劫匪见年轻男子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便一拥而上冲到老大的身边。

    劫匪头目在同伙的怀中抬起上身,状况着实有些凄惨:一侧脸颊高高鼓起,本来就不大的三角眼只能眯成一条缝;黑色劲装的胸口位置印着一个刺眼的鞋印,连带着些许淤泥;旁边的血迹中,几颗掉落的牙齿和形状各异的脏腑碎块沾着血,令人触目惊心。

    一个劫匪掏出药瓶,倒出来几颗药丸,喂头目吃了下去。

    良久,头目缓过气来,发出了一声呻吟。在同伙的搀扶下,劫匪头目站起来,指着年轻男子,断断续续地用漏风的大嘴说道:“兄、兄弟,哪个道、道上的?”

    年轻男子哦了一声,双手合十道:“山中一介野和尚。施主,你们呢?”

    搀着头目的一名劫匪气不过,吼道:“你瞎了狗眼吗!?看不到老子劫道吗?”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朗声道:“原来没有马也可以行凶抢劫啊!”

    “你他妈什么意思!?没有马不配打劫吗?”

    年轻男子看了一眼头目身边的这个劫匪,咧嘴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劫匪头目有气无力地朝蓄势待发的小弟一摆手,虚弱地说道:“兄、兄弟,你走吧、吧……这儿跟你没关系了,你走吧,我们兄弟不、不拦你。”

    年轻男子看着头目,摇头说道:“在山里待了那么多年,几乎没怎么下过山,无聊的时候便把师傅带上山的话本传奇都翻了一遍。我常常在想,这打家劫舍的,绝大多数应该都是被逼无奈……”

    头目连忙点头,却因为动作太快牵动了伤势,“噗噗”又是两口鲜血喷出来。

    年轻男子顿了顿,等头目不再吐血,继续道:“我本来不想掺和的。自幼师傅就对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那时还不懂事,撅着脖子反问他,‘书里面,纵横四海的侠士豪杰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怎么你说的跟他们做的不一样’,他就说,‘小孩子懂个屁’,然后净给我讲些恩将仇报的故事。

    “年岁越大,越觉得师傅说的有些道理,但又有些纠结,如果真是抱着这种审视的目光看人,冤枉了好人怎么办?

    “从前住在山上,没有机会接触更多人;现在好了,师傅让我滚,于是我便下山了。临行前几天他还说,让我下山见见世面,也见见人心。

    “方才我在林中,听得也清楚,你们是边军出身,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劫匪,每日打家劫舍,在这琅琊山中烧酒烤肉、自在快活。

    “大康建国一百多年,承平日久,达官贵人们过的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日子,老百姓该苦的还是苦——旱了涝了,不仅没口吃的,还要交租交税,真忍不了的话也只能带着家人和娃娃背井离乡。这些故事,书上也有。

    “只不过我如今有了些新的体悟。一个人过日子,总要接触形形色色甚至奇奇怪怪的家伙,因而抱着审视的目光是无可厚非的。而真正的豪杰和君子,当是光风霁月、正气浩然的,他们经得住我的审视。”

    年轻男子走到劫匪头目面前,诸劫匪纷纷将钢刀挡在身前,警惕地看着他。他却视若无睹地把一个包裹扔在地上,散开的包裹里,满是金银珠宝。

    原来不知何时,年轻男子已经取来了劫匪们抢掠的一包财物。

    “你们如果进不了城,只生活在山中,这些东西就都是身外之物。但你们还是为了这些东西,要杀人。”

    说罢,年轻男子背过身去,留给六个劫匪一个看得见头皮的后脑勺。他走到聂诗成身前,说道:

    “路见不平,本想一走了之,但没想到有人不识好歹,非要留下我。只能说你运气不错,天不亡你。但是回头,你要记得付钱。师傅叮嘱我,有钱能使磨推鬼,下山之后一定要有银钱傍身。”

    聂诗成愕然点头,但整个人还是被劫后余生的巨大欣喜所淹没。

    钱,他有的是!他手里不够,他爹还有的是!

    年轻男子看着聂诗成此时略显呆滞的目光,便伸出双手帮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喃喃道:“本以为是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咋突然傻了呢……”

    聂诗成茫然地看着年轻男子拉起自己的手,揪住了衣袖,然后放到自己的脸上……帮自己擦了擦嘴。

    聂诗成如同惊弓之鸟,身形暴起,后退了一大步,惊恐地看着印在衣袖上的自己的口水。

    年轻男子扭头看向六个劫匪,声音如洪钟大吕震耳欲聋:“你们每人自断一臂,扔下刀和财物,我放你们走。不能商量,没有余地。”

    状态完好的五个劫匪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纷纷开口怒骂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一脸不耐地抬了抬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如果不服气大可以过来打一架。

    五个劫匪心中凝重,彼此目光交错,终究是恶向胆边生,提气纵身,身形轻盈,齐齐挥刀砍向年轻男子。

    聂诗成和家丁护卫们方才就已经站远,看到这一幕,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闭上眼睛——人家都来砍你了,你还一动不动,这不是在找死吗?

    下一瞬,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彻山谷。

    心中默数了几个数之后,聂诗成睁开眼,只见五个劫匪已钢刀脱手,飞向四面八方;而他们自己也是纷纷倒退数丈,捂着握刀的那条臂膀。

    再看场中那短发的高大背影,此刻竟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独步天下的气势。

    聂诗成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震惊之色,激动地喊道:“这难道是武学圣地无相寺中,只传首座的天下第一外家功夫《易筋经》?阁下难道就是无相寺的高僧?!”

    劫匪们心中悚然,紧紧握住双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发白。

    年轻男子肩膀耸动了几下,似乎是胸膛起伏。他头也不回,大声喊道:“你才是和尚,你全家都是和尚!”

    一名劫匪见缝插针,朝同伴招手疾呼:“点子扎手,扯呼!”

    尚有行动能力的五个劫匪默契十足,朝山林中的不同方向冲去。

    年轻男子并未移步,却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朝着其中一柄钢刀抓了一抓,只见那口钢刀径直朝他飞来,飞行途中甚至还刺穿了一名劫匪的身体。

    那名劫匪胸前爆出一团血雾,嘴角泛着血沫,仰天倒下,四肢抽搐,眼睛瞥向年轻男子的方向,但已经断了生机。

    年轻男子将钢刀抓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连连称赞“好刀”。

    下一刻,他仿若离弦之箭,扑向一名刚刚在巨岩上站定的劫匪。

    钢刀如同闪电般瞬息即至,划过这个劫匪的脖颈,聂诗成似乎是在看见这个景象数息之后才听见金属割裂血肉和骨骼的可怖声音。

    年轻男子的身法轻盈如地狱幽魂一般,后发先至,快如鬼魅。而且以聂诗成的耳力,完全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几乎是一杯茶水的功夫,除了劫匪头目之外的五个劫匪,皆已饮恨于年轻男子的钢刀之下。

    聂诗成自诩也见过不少年轻侠士和大宗门弟子,但没有任何一人,能在眼前之人的年纪就拥有这般功夫修为。

    飘忽无影的轻功,刀枪不入的外功,还有一手武林中人人称羡的隔空取物功夫,当真算得上内外兼修!这样的人,为什么鳌头榜上没有类似的形象描述?

    聂诗成冥思苦想之时,年轻男子已经走到瘫在地上的劫匪头目身边,居高临下地蹲下来。

    劫匪头目双眼满是恐惧,这个年轻人,长得虽然英俊阳刚,但在他眼中,已无异于从九幽地狱中一路杀到人间的绝世恶魔。

    自己虽然也是刀头舔血,但与这年轻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现在既没有说话的力气,更没有开口的勇气。

    年轻男子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这一世,你着相了。你放心,我会帮你的,不会让你痛苦。说实话,今天也是我的第一次,不过刚才适应了一下,感觉良好。下一世,希望你别再走老路。”

    ……

    聂诗成神色复杂地看着年轻男子,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年轻男子却是一脸云淡风轻,紧了紧身上的包裹道:“带我去城里。还有,记得付钱。”

    聂诗成连连点头,开心地抓住年轻男子的一只手说道:

    “放心吧高僧……少侠,本人正是琅琊城人士,而且本人的父亲在琅琊城中也算手握重权,希望您在进城之后,能去我家里喝杯茶水,让本人有机会尽一下地主之谊。”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喝茶当然是求之不得,最好还能蹭吃蹭住,这样就能省一大笔钱……”

    年轻男子忽然感觉这个贵族公子的手握得更紧了,眼神也从清澈变得灼热。

    聂诗成道:“当然没问题,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仅能给您钱、请您喝茶、为您提供餐宿,我还能带您逛街……”

    “逛街就不必了……”

    “琅琊城东市的承恩大街,有青楼妓馆、酒楼戏园,还有卖艺的,说书的,算命的,其中最令本人流连忘返的,还是要数那金谷楼的鲅鱼水饺,皮薄馅大味道鲜,是琅琊城过往商客必点的佳肴!”

    “有机会带我去看一下……”

    聂诗成欣喜若狂地点头,又看了看年轻男子的侧脸,笑容僵在脸上。

    年轻男子感受到聂诗成的目光,不解道:“怎么了,你盯着我做什么?”

    聂诗成抱拳拱手,带着几分肃穆说道:“在下聂诗成,琅琊伯、东海郡都尉聂政之子,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年轻男子步伐放缓,缓缓吐出三个字:“燕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