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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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15章 公叔夨 • 鏊兵

    齐鲁边境,长勺。

    长勺所在,夹于蒙山、泰山余脉之间,依山傍谷,是个易守难攻的兵家要地。公叔夨陈重兵于此,以彰显同鲁侯戏分庭抗礼的决心。夏日炎炎,将士们大汗淋漓,却依旧操练不辍,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个月前,鲁侯戏发动兵变,亲手炮制了曲阜惨案。这位鲁国新君年刚弱冠,先是诛杀政见不合的公卿,随后驱赶齐国驻军,囚禁胞兄鲁公子括,甚至蓄意暗杀大周使团,手段卑劣而残忍,完全不顾身后如潮骂名。若不是公叔夨领兵在外,逃过一劫,此时怕是早成坟中枯骨多时也。

    想到这里,公叔夨恨得牙痒。

    “鲁戏小儿,待我重整兵马,定杀回曲阜,活剥汝皮,生啖汝肉!”

    他的呼吼声在山谷间回荡着。

    狠话归狠话,但是公叔夨知道,他现在手下士卒的状况,可丝毫算不上乐观。

    曲阜兵变之时,公叔夨手中握有上军和下军兵权,中军留在曲阜,已被鲁侯戏强行控制。若双方军势维持如此不变,公叔夨以二军敌一军,尚且有一战之力。但鲁侯戏似乎得了高人指点,他接连执行两大举措,可谓立竿见影——

    一则,鲁侯戏斥下巨资,收买大野泽和泰山区域的贼寇,招安其众,既往不咎,编入鲁国正规军编制。这些贼寇本就是鲁国良民,只因失了生计,无奈何落草为寇。如今得了特赦,又有了安顿,自然乐于投效。当初曲阜兵变,鲁侯戏正是命这些贼寇伪装齐军,嫁祸于齐人身上,这伎俩瞒得过鲁国普通百姓,却瞒不过公叔夨。

    二则,鲁侯戏又颁布严令,但凡有追随公叔夨作乱之民,皆抓捕其家小,若十日不归,则格杀勿论。这样一来,公叔夨手下的士兵人心惶惶,夜间多有逃兵,竟将近有半数人马逃归曲阜。如今,公叔夨手中的兵马仅剩一万余人,好在这些士卒要么是公子括的亲随,要么与鲁侯戏有深仇大恨,兵在精而不再多,战斗意志还算坚定。

    除了兵员锐减的问题,粮秣短缺同样让公叔夨头疼欲裂。虽说自己攻下了长勺作为据点,但这里大多是盐碱地,土质贫瘠,难以支应全军的口粮。公叔夨所能依靠的,只有公子括的妻舅国邾国的零星资助,但邾国小国寡民,国力堪称捉襟见肘。

    公叔夨努力熬着,因为他很清楚,在百里之外的鲁国,鲁侯戏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去。

    鲁侯戏固然铲除了异己,但鲁国内部也元气大伤,那些有能力的大夫们被清理殆尽,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大多都是无能的阿谀之辈。另一方面,鲁侯戏固然重新组建了一支新鲁军,但在戎马半生的公叔夨看来,鲁侯戏手头的这些虾兵蟹将,绝不是自己对手。

    但公叔夨不敢贸然向曲阜进军,他知道,鲁公子括还在鲁侯戏手上作人质,如果兵临城下,鲁侯戏必然会拿他作挡箭牌,届时军心涣散,反为不美。

    等,公叔夨只能等待时机。

    “报!”麾下有快马奔来。

    “速速报来。”

    “五里外有诸侯国车队,辨其旗号,像是邾国车马!”

    公叔夨眼前一亮:“是否是运粮车队?”

    “并未发现辎重。”

    “什么?邾国没送粮草过来?”

    “属下不知”

    “再探再报!”

    “遵命!”

    送走斥候,公叔夨心中老大不悦,暗骂这邾子真不是东西。自入夏以来,邾国送来的粮草补给一次比一次少,每每责问,邾子都有种种推脱之辞。难道说,今天变本加厉,索性空手而来么?

    不多时,邾国车队抵达公叔夨营前。

    公叔夨远远瞧见,认得来人是邾国上卿,他此时心情不佳,并未远迎。

    邾国上卿小步趋来,毕恭毕敬道:“陪臣见过下卿。”

    照理说,邾国是子爵,鲁国是侯爵,邾国的上卿和鲁国的下卿应该平起平坐。但问题在于,邾国是鲁国的附庸,国君从未得到周王室锡命,算是名义上的爵位,故而邾国上卿面对公叔夨时,必须以臣礼相见,自称“陪臣”。

    公叔夨略微还礼,便质问道:“敢问,邾子可曾送来粮秣?”

    邾国上卿摇了摇头:“未曾!”

    公叔夨强忍怒火,但口气已然很不客气:“鲁戏无道,无故扣押公子括,他可是你们邾国的女婿,邾子怎能坐视不管?”

    邾国上卿叹气道:“鄙国国力微弱,兵不过千,连像样的战车都不到十乘,君上心焦若焚,只能倚仗下卿您,才能保得公子括一条生路……”

    公叔夨冷笑道:“既知如此,为何不送来粮秣?”

    邾国上卿面如死灰,连连道:“下卿容禀,非是君上不愿送粮,实则今年邾国大旱,仓廪已空,国内自顾不暇,切切再无余粮,无力资助贵军也!”

    “也罢!也罢!”公叔夨何尝不知道邾国国力微弱,可眼下战局胶着,正是最难熬的关头,如若断粮,势必功亏一篑,再也无法谋事。

    邾国上卿赶忙唤来随从,取过一个木篋,对公叔夨道:“下卿,君上为表歉意,特地从后宫敛来这些珠宝首饰,阁下可以差人前往临淄,拆换成粮饷,略尽我邾国尺寸之心……”

    公叔夨掀开木篋,匆匆一瞥,里面的物什破旧零乱,谈不上多值钱。他知道邾子是个节俭的君主,事已至此,邾国后宫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了。

    “倒是难为尔等了!”公叔夨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收好。

    邾国上卿如逢大赦:“多谢下卿体谅,陪臣也好向君上交差。”

    公叔夨撇了撇嘴:“近来,鲁戏可曾要挟邾子?”

    邾国上卿道:“起初倒是派过几个使臣,皆是来问罪的,勒令君上交出公孙伯御。”

    公叔夨冷笑道:“你们交还是不交?”

    邾国上卿正色道:“邾国虽然羸弱,但还是分得清是非曲直!鲁侯得国不正,有弑君父之嫌,公子括是天子册封的亚卿,却被无端囚禁。我邾国就算被灭国,也誓不交出公孙伯御!”

    公叔夨略有宽慰,冷哼道:“鲁戏国内不稳,倒不敢轻易讨伐邾国。我倒巴不得他出兵围城,届时,我军令旗所向,曲阜城唾手而得也!”

    邾国上卿忙拱手称谢:“有赖下卿之德,为我邾国屏障!”

    “可矣,”公叔夨摆了摆手,“我倒听不来这恭维之辞。”

    邾国上卿陪着笑脸,道:“鄙国薄礼既已带到,那陪臣先行告退,这便回国向君上复命。”

    公叔夨点了点头,与对方作礼而别。

    待打发走邾国上卿,公叔夨愈加惆怅。邾国的这些资助,数量多寡倒还在其次,就算去齐国兑换成粮草,也远水难解近渴。再这样空耗时日,士卒饥饿,迟早生变,自己总不至于改军为寇,接过泰山寇的未竟事业,去做打家劫舍的买卖吧?

    就在这时,又有快马来报。

    “报,东面发现诸侯国车驾!”

    “东面?”公叔夨心中一凛,自己驻军所在的长勺便是齐鲁边界,东边出现车马,难道是齐国人来了?于是问道,“可曾看见旗号?”

    “似乎是高氏旗号。”

    “高氏?莫不是齐国亚卿高仲?他来这里作甚?”

    公叔夨眉头紧锁,他向来对齐国人没有好感,其中尤以高仲为甚。齐侯是鲁国废长立幼的罪魁祸首,高仲又是策动鲁乱的马前卒,他此刻来见自己,究竟安着何许居心?

    在公叔夨的印象中,高仲永远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面孔,但今天不同,对方好像换了一副面孔,让公叔夨浑身说不出得难受。

    高仲满面堆笑:“公叔,别来无恙否?”

    公叔夨头也不抬,摇了摇头:“高仲,你来此有何贵干?”

    高仲不以为忤,只是自嘲道:“不知鄙人何处行事不妥,引得阁下如此怨愤,还望包涵!”

    公叔夨皮笑肉不笑,道:“我向高卿打听个人,如何?”

    “谁?”

    “吕卿。”

    “哪个吕卿?”

    “莫要佯作不知,”公叔夨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的异样,“自然是贵国的下卿吕祜!”

    “他……”高仲略微惊慌过后,很快强作镇定,装出一副哀伤的面孔,“可惜啊,天不假年,竟得暴病身亡,我齐国失一栋梁,真乃国之大憾也……”

    “暴病?”公叔夨斜着头,对这套外交辞令毫无兴趣,鄙夷地睥睨着高仲,“怕是不然吧?”

    “这……”高仲一时语塞。

    公叔夨冷笑道:“昔日,我鲁国先君鲁武公薨逝,鲁戏匆匆即位时,我鲁国上卿公子元也是如此暴病而亡。我没记错的话,那时高卿你正领兵在曲阜驻扎吧?如今,你齐国有胡公子之乱,也是国祚震荡之际,吕卿向来与你国、高二家不睦,此时得病而死,不觉得蹊跷么?”

    高仲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公叔夨,你此言何意?”

    公叔夨嘿然:“公子元和吕祜的血债要算在谁的头上,高卿比谁都清楚。”

    高仲恼羞成怒:“我知你与吕卿私交甚密,但也不可恶毒中伤于我!”

    公叔夨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天日昭昭,真凶,迟早都会伏诛!”

    说起来,公叔夨对齐国君臣始终没有好感,唯独对吕祜交情甚笃。此前齐鲁关系还算融洽的时候,每逢吕祜出使鲁国,公叔夨都不辞劳苦地接待。吕祜年长十岁,公叔夨便以兄事之,常常促膝夜谈,畅谈天下之事,获益良多。

    可就在两天前,公叔夨听闻噩耗——吕祜突得急病,一命呜呼。得知好友的死讯后,公叔夨痛不欲生,捶胸顿足,于是派出亲信,前往齐国吊唁,却连国门都进不去。

    长勺位居齐鲁边境,距离曲阜和临淄都路途遥远,如果要获取正规情报,斥候往返都要耗时良久,但小道消息则不然。在民间,小道消息永远传播得最快,吕祜死后的第二天,长勺一带的民众就传得沸沸扬扬,吕祜之死,绝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得罪了国、高两家,被暗杀而死。

    公叔夨知道,小道消息往往不是空穴来风,与其相信齐国的官方辞令,倒不如相信街头巷尾的市井传闻为确。再联想到眼下高仲的言行,处处欲盖弥彰,公叔夨愈加笃信此人心中有鬼,吕祜之死,与他绝对难脱干系。

    想到这,公叔夨愈加愠怒:“高仲,你还有何话要说?有话便说,没话便走!”

    高仲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此行使命还未达成:“齐侯派我前来,确实是有要事。”

    公叔夨道:“既有要事,请讲当面!”

    高仲环顾左右,低声道:“此事干系甚大,还望屏去左右。”

    公叔夨从没见过高仲如此谦逊,刚才自己那一番兴师问罪,对方也丝毫没有愠怒。公叔夨何等聪明,料定对方此来,定是有求于自己。鲁国是齐侯无忌的仇人,而自己是鲁侯戏的仇人,仇人的仇人是朋友,齐国显然看上了公叔夨手中的兵权,高仲此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与公叔夨结盟。

    想到这一节,公叔夨心中已然有数。他屏去左右,将高仲带到大帐之内。

    高仲坐定,冷不丁嘲讽道:“公叔,此时你方有些待客之道。”

    公叔拈髯笑道:“高卿,若非国事为重,即便我不杀你,我鞘内的宝剑却急着发个利市嗬。”

    高仲摇了摇头,收敛假笑,道:“仲此来,乃是为齐侯作一说客。”

    “哦?此话怎讲?”公叔夨来了兴趣。

    “高卿,你可知道,齐侯已然大起三军,亲征伐鲁来了?”高仲神秘道。

    “唔……”公叔夨对此倒是始料未及。

    他倒是听说齐侯无忌有意伐鲁,但乍听此言,却有三处意想不到——其一,他没想到齐国军队来得这么快,其二,他没想到齐侯无忌竟亲自领兵,其三,他更没想到齐军此来竟是倾巢而出。看来,齐侯无忌不仅伐鲁之意坚决,而且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高仲见公叔夨沉默,揶揄道:“怎么?下卿害怕也?”

    公叔夨笑道:“我出身鲁将世家,年未弱冠便随祖父戍边,与尔齐军交手的次数,少说也不下二三十次。齐侯要来便来,战场上厮杀便是,何惧之有啊?”

    话虽如此,但公叔夨知道,齐侯之所以派高仲前来,并非与自己手头的这一万鲁军为敌,而是要兵发曲阜,与鲁侯戏决个雌雄。

    高仲果然道:“非也非也,公叔误会,齐侯此来,并非与阁下为仇作对。”

    公叔夨佯装大奇:“那齐侯此行,意在何处?”

    高仲道:“自然是去曲阜,讨伐鲁侯戏。”

    公叔夨反问道:“去曲阜,这是为何?昔日鲁侯戏不就是尔等齐人拥立的么?”

    高仲赶紧陪笑:“公叔此话何意?鲁国废长立幼,本是天子定夺之事,如何赖到我们齐国头上?再说,这鲁侯戏有弑父谋位之嫌,继位之后发动兵变,囚禁亚卿公子括、诛杀大夫、驱逐使臣、甚至要追杀大周使团,种种罪孽,齐侯岂能容之?”

    公叔夨仰天大笑道:“高卿此言差矣,这些都是我鲁国内政,与你齐国何干?鲁戏再如何不堪,也轮不到齐侯挂怀吧?尔等发兵,乃是图我鲁国社稷,岂安好心?”

    “非也,非也!”高仲也知理亏,寻思许久,才试探道,“公叔,鲁国人难道不想改换君主么?”

    公叔夨作色道:“此话何意?”

    “公子括,”高仲小声道,“鲁人苦鲁侯戏之暴虐,公叔何不与我齐军合兵一处,拥立公子括为君?再说,公叔领兵驻扎于长勺,不就是为了与鲁侯戏对峙,寻求重夺曲阜的良机么?”

    此话正中公叔夨下怀,但他不能急着表态,而是将眼睛看向远方,迟迟不答。

    高仲也知说动对方,于是从怀内取出齐国国书,道:“公叔如若不信,可以览此国书,看我方才所言,可否是齐侯原意?”

    公叔夨接过国书,匆匆看罢,又放在一旁。

    高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作揖道:“齐侯之意我已带到,明日午时,齐侯大军便会开赴长勺。届时,公叔是欲战耶,是欲盟耶,我齐军悉听尊便!失陪!”

    言罢,也不等公叔夨表态,扬长而去。

    公叔夨知道,齐国人向来没什么信用,除非是对他们有利的事情。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齐侯无忌的大军果然已经杀奔长勺,在公叔夨的阵前停了下来。

    和鲁国一样,齐国在诸侯国中属于大国,坐拥三军编制。齐侯无忌领中军亲征,国伯领上军居左,高仲领下军居右,战车辚辚,战马嘶鸣,旌旗飞舞,好是壮观。

    公叔夨此前与齐国略有交手,但仅限于边境摩擦而已,毕竟周天子权威尚在,齐鲁两国不敢公然交兵。可今日齐军倾巢而出,竟要跨越齐鲁边境、讨伐鲁国,这种阵仗,别说是在齐鲁之间,就算放眼整个中原的诸侯国中,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先礼后兵,本来就是当时作战的基本范式,更何况,公叔夨根本没把齐侯无忌当成对手,齐国与自己的目的出奇的一致,那就是讨伐鲁侯戏,出一口恶气。

    待齐国大军阵脚站定,公叔夨也打好腹稿,想好说辞。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一队贴身卫士,驾着战车,来到两军阵前。

    “齐侯远道而来,有失迎迓!烦请齐侯阵前叙话!”待与齐军只有一射之地,公叔夨朗声道。

    齐军战鼓擂动,旌旗飘摆,一乘六马战车从阵眼中徐徐开出,车上站定一人,身长魁梧,面目粗狂,皮弁甲衣,腰胯彤弓,好不威风,正是齐侯无忌。

    公叔夨行过军礼,又道:“齐侯亲临鲁境,不知有何贵干?”

    齐侯无忌倒是毫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我听闻鲁侯不君,涂炭生灵,屠戮公卿,驱逐天使,其罪滔天,人神共愤。寡人向闻公叔乃忠勇之臣,起兵抗暴,此举深得鲁国民心。今寡人奉天子之命,特来亲征讨逆,我军愿与公叔同进攻退,兵发曲阜!”

    公叔夨听齐侯言外之意,似乎对方已经得到周王静的檄文,心下一惊。心道,如果齐侯无忌奉了天子之命讨伐,那齐军此来便师出有名,齐侯无忌也不是背负“擅自征伐”的大罪。这样一来,鲁侯戏固然必败无疑,但鲁国也可能成为齐国附庸,这可大违公叔夨本意——痛恨鲁侯戏是一回事,背叛鲁国,那便是另一回事。

    齐侯无忌见公叔夨沉默,冷笑道:“公叔,意下如何?”

    公叔夨定了定神,他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周王静历来恩威难测,私下给齐侯发出讨鲁檄文,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周王静同时也是个死要面子的天子,鲁侯戏毕竟是他亲手册封为世子,以这么强硬的方式逼鲁侯戏下台,就不怕王室的威严扫地么?

    “齐侯,”公叔夨试探地问道,“可否有天子檄文,赐我一观?”

    “檄文?甚么檄文?”齐侯无忌一愣。

    公叔夨道:“当今天子颁发的讨鲁檄文。”

    齐侯无忌仰天大笑:“哈哈哈,公叔好生糊涂!昔日周成王之时,天子赐我先祖齐太公讨伐五侯九伯之权,可先伐国,然后上奏。今鲁侯戏无道,寡人代天子讨伐,哪里需要檄文?”

    此话一出,其身后的齐国士兵一阵欢呼,甚嚣尘上。

    公叔夨一凛,心中暗自侥幸,看来伐鲁并非周天子本意,那自己就有了与齐侯周旋的余地和筹码,不至于落个卖国自贱的臭名。显而易见,齐侯无忌还是那个轻佻愚鲁的暴君,仅凭一己之私,便妄起征伐。

    公叔夨释然大笑道:“既如此,那在下不才,愿与齐侯盟誓,为齐军充作向导!”

    齐侯无忌大喜,转头便唤来国伯、高仲,在长勺选择一高处土丘,掘土为穴,牵过牛牲,便急着要和公叔夨歃血为盟。

    公叔夨吓得不轻,心想齐侯果然不通周礼,他贵为诸侯,怎么能和鲁国下卿一同盟誓,岂不自降身价?公叔夨本指望国伯、高仲会站出来制止,却只见这二人似乎心不在焉,窃窃私语地谋划些什么,看得出来,齐侯和国、高二家的关系,只能用貌合神离形容。

    “齐侯且慢,”公叔夨只得硬着头皮相劝,“君贵臣轻,我不敢与人君盟誓,还望齐侯另派他人……”

    齐侯无忌这才恍然,面带尴尬,于是喊来高仲,让他与公叔夨盟誓。

    正要盟誓,公叔夨却又想到一事不妥,于是赶忙制止:“高卿且慢!”

    这回,齐侯无忌不耐烦起来:“还有何事?何不一次说罢?”

    公叔夨朝齐侯施礼道:“齐侯,此役伐鲁若胜,当立谁为君?”

    “这……”齐侯无忌显然没想过这个答案,支吾道,“立新君之事,自要禀明天子,让天子定夺。”

    公叔夨哪里肯依:“不可!若要齐鲁长久息兵,还望另立明君!”

    齐侯无忌哂笑道:“那依公叔之见,欲改立何人?”

    公叔夨朝曲阜方向一拱手,朗声道:“自是立鲁武公嫡长、公子括为君!”

    “也罢,”齐侯无忌面无表情,朝高仲努了努嘴,“盟誓吧!”

    于是,公叔夨和高仲焚香盟誓,杀牲歃血。

    条件有限,仪式就这么草草结束,公叔夨虽然得了盟书,但心中空空荡荡,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齐侯无忌是个急性子,他的心早已飞到曲阜城下,不断催促齐军进兵。公叔夨无奈,只得带领麾下士卒离开长勺,充当齐军先锋,往国都方向开赴而去。

    正如公叔夨所料,鲁侯戏虽然在最短的时间内补充了兵员,但无非是大野贼和泰山贼这般乌合之众,毫无战斗力可言。齐军途径之处,鲁国的城邑都没有任何抵抗,望风而降。期间偶尔有小股鲁军迎战,但根本不是齐侯无忌的对手,不到两个昼夜行军,齐国大军已经杀奔曲阜城下。

    “立即攻城,三日之内破城!”齐侯无忌大手一挥,早有将士准备将好攻城器具,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主帅一声令下。

    也许是进军太过顺利,齐军被一股乐观情绪所笼罩,在齐侯无忌心中,曲阜城似乎唾手可得。

    但公叔夨可不这么认为,鲁侯戏的军队虽然战斗力低下,但是曲阜城却是中原顶级的城防,易守难攻,不可小觑。昔日周公旦营造洛邑,城高池坚,数次遭淮夷围困却从未失陷。而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国,都城曲阜的防务自然深得其精髓。这也是公叔夨即便手握重兵,却始终不敢轻易向曲阜发动进攻的原因。

    自古兵争,于攻城为最下,只因攻城战最为惨烈。

    齐军苦战一日,曲阜城巍然不动,士气已经泄了几分。但鲁国守势也不乐观,城内并没有擅长守城的大将,加之鲁侯戏暴虐,已经征发徭役,派了不少手无寸铁的平民守城,战损也不再少数。

    看着这般鏊兵,公叔夨心中很不是滋味。尽管齐侯无忌压根没逼自己加入战局,但是眼看国都被齐人围攻,多少国人同胞命丧城墙,公叔夨除了愧疚和自责之外,压根无能为力。他不断劝说自己,长痛不如短痛,比起齐军侵略者,鲁侯戏更是鲁国的心腹大患。

    次日,攻城继续。

    可就在齐军准备发动新一轮冲锋时,鲁侯戏却顶不住了,他要谈判。

    “齐侯,你我本是姻亲舅国,何苦相逼之甚也?”鲁侯戏躲在女墙之后,撕心裂肺地朝城下喊着。

    “鲁戏,亏你还认得寡人这个舅父,还不知罪?”齐侯无忌亲自答话,他胜势已现,心情倒是不错。

    鲁侯戏忙道:“寡人何罪之有,还请舅父示下!”

    齐侯无忌道:“你得位不正,赖我齐国出兵维稳,方才继位。可你忘恩负义,何以收容胡公子,谋寡人之齐国社稷?”

    “胡公子?”鲁侯戏顿了顿,“寡人不识得甚么胡公子……”

    “你!”齐侯无忌大怒,“限你半日为限,黄昏时再不交出胡公子,寡人必破城而屠之,掘地三尺也不放过!”

    鲁侯戏也犯了倔脾气:“寡人何必欺瞒舅父,有便是有,若是没有,便来攻城何妨?”

    言罢,曲阜城头鼙鼓大作,鲁军严阵以待,准备守城。

    齐侯无忌讨了个没趣,倒也不急着攻城,只是生着闷气。

    公叔夨把一切看在眼里,此时他已经摸清齐侯无忌的底细,原来齐军此来鲁国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用武力围城,逼迫鲁侯戏交出胡公子。至于齐侯无忌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统统都是表面辞令,齐人甚至没想过替鲁国另立新君,怪不得高仲在盟誓时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

    “齐人向来不守信义!”公叔夨心中暗骂,嗤之以鼻。

    时至黄昏,齐军果然没有再攻城,战场上难得沉寂了半天。

    齐侯无忌逐渐失去耐心,他请公叔夨前来议事,准备发起最后的总攻。

    可当公叔夨前脚刚踏入齐军大帐时,营寨外便传来飞马急报。

    “报齐侯,薄姑失守,纪军正围困临淄!”

    “薄姑?”齐侯一凛,连忙取来书简,匆匆看罢,脸色铁黑。又把书简传给国伯、高仲,二卿览罢,也是面面相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公叔夨虽不知信上所说何事,但他敏感地感觉到,齐国国内出了大事!

    要知道,薄姑是昔日殷商旧都,齐胡公曾短暂地将齐国迁都于彼,算是胡公势力的老巢。如今齐侯无忌亲征鲁国,国内空虚,薄姑城突然失守,想必与胡公子有关。而胡公子,恰恰是齐侯无忌的心腹大患。

    “齐侯,计将如何?”高仲也不顾公叔夨是外人,径直问道。

    “纪人无耻!”齐侯无忌破口大骂,“看来,鲁戏那小儿所说不假,胡公余孽并不在鲁国,而是藏在纪国!”

    “是继续围攻曲阜,还是回援齐国?”国伯紧跟着发问。

    齐侯无忌怒道脖颈发红:“废话!自然是撤军回齐!”

    “遵命!”国、高二人对视一眼,皆露出奇怪的表情。

    公叔夨自然看得出来,国伯、高仲对此事显然知情,只有齐侯无忌被他们蒙在鼓里。但公叔夨哪有心情关心齐侯,齐军说撤就撤,他的一切努力都功亏一篑。曲阜城池尚固,不是公叔夨手中这些兵马所能攻克,待齐侯无忌归国,自己还是得退守长勺。

    一场辛苦为谁忙?

    齐军草草撤退,公叔夨也如斗败公鸡一般,悻悻地收拾兵马,准备往长勺驻地而去。

    可就在这时,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发生了——

    曲阜城上,一颗血淋淋的首级被悬在高杆之上;

    曲阜城下,一具无头死尸轰然坠地,身上还穿着囚服……

    “长公子!啊!鲁戏小儿,你好狠的心,竟诛杀胞兄!”

    公叔夨怒目圆睁,指着城门怒骂,却换来一阵刺耳笑声,那是鲁侯戏的嘲讽,残忍而猖狂。

    一口腥血涌上舌根,公叔夨只觉双眼一黑,栽倒在战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