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风声依旧，但纳博里昂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正如战鼓轰鸣一般隆隆作响。

    “你要知道……”腓特烈此刻的样子就像是个经验丰富的铁匠在趁热打铁，“如果我刚刚真想杀你，那我就应该用辉芒直接摧毁你的内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触及你的体表之时把它强行逆炼回灵能。”

    “你……”纳博里昂仔细回想一波，觉得大胡子说得对。

    所谓“辉芒”就和魔法师们用来构筑魔法的基础符文一样，都是灵修者对体内元灵能按照自身职介体系特性提炼过的“特化灵能”也即职业灵修者常说的“炼能”。换句话说如果一名骑士想要调动体内的灵能伤人，那么他首选的就是这种二次加工后的能量形式，而非是体内那些未经加工的初始灵能。

    在发现眼前这大胡子好像真的没打算取他性命的时候，纳博里昂吊着一口气试探性问道，“你是骑士？”

    “如假包换！”腓特烈甩手撤去了悬浮于掌心处的实体火焰，“难道你还需要我……”

    “啊不不不……”纳博里昂被吓得连连摆手，生怕因自己的一时失言而丢了小命。但紧接着，他便惊讶地发现原来对面这位高手的浑身气势却也跟着一泻。

    诶？

    “呃……好吧好吧，”或许是看着中学生这双蓝眼睛里积蓄的疑惑变得愈发明显，大胡子佣兵索性把手一摊，“其实严格来说我并不算是一名契约骑士，毕竟我并没有需要宣誓效忠的封君，我甚至连一份在骑士公会里的档案资料都没有。”

    “啊？”大胡子这话可真是大大超过了纳博里昂的认知，他一口气闷在喉咙里头憋了半天，最后才好不容易喘了口气，“那你一无封君发放的俸禄二无公会提供的福利，你是怎么养活你的契约坐骑的？”

    这话刚一出口纳博里昂就恨不得要抬手给自己个大嘴巴子。

    见鬼，这问的是什么狗屎问题？！

    也无怪乎他会下意识地后悔，毕竟无论是身为贵族体系中的骑士还是身为灵能修炼途径的骑士都是代表着一种极为烧钱的生活。

    而这骑士诸多烧金项中，最为他人知晓的吞金兽可能就是他们的坐骑了——哪怕是最普通的战马需要消耗的资源都不容小觑，更何况是和骑士缔结了骑誓契约的，真真正正能够使用灵能的骑兽。

    正如人类一样，虽然理论上中庭的每一种生物体内都有灵能的存储，但绝大多数生物体内的灵能浓度都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连感知都做不到，更不用说拿来修炼了。

    对于这一残酷但实实在在的现状，西土诸国想了无数的办法，但骑士制度确立千余年，如今西土的几大国也无非只是培育了几种实力只能算是贴着“修炼及格线”的灵能战马，但这背后消耗的资源却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

    许多骑士之所以会选择老老实实的在公会里登记注册以及向领主效忠，除了有历史、文化、信仰上的原因以外，他们自身无力承担那巨额的开销也是个重要的影响因素。

    所以纳博里昂猜想，眼前这个男人沦落成一名人厌狗嫌的佣兵，估计也是为了赚钱养自己的坐骑……吧？

    但腓特烈随后的反应却出乎纳博里昂的意料。这大胡子不但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快，反而还十分坦然地朝着他一耸肩：“其实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好解决，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坐骑。”

    纳博里昂觉得，自己的酒应该是还没有醒。

    没有契约坐骑的契约骑士？

    开什么国际玩笑？！

    旋即他就想到了一个令他汗毛倒竖的问题：“你……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说为什么会来这里。”

    虽然考虑到实力的差距纳博里昂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但说到底，他也并没有彻底放下自己的戒心。

    他可不相信这真的只是个巧合。

    “好吧……”眼看这名少年如此执着，腓特烈也就不在坚持。但这毕竟是涉及到委托人的交代以及自己的职业操守，于是大胡子决定铺垫一下。

    “话说，你可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离开静谧森林，又是怎么返回这林子里的？”

    腓特烈此话一出，纳博里昂的脸色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

    确实，今天是果月既望，果月的第十六天，也是每一个学校进入期末考试周的第二日。不说马上要毕业的吧，就算是一个正常的学生，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应该是坐在考场里头奋笔疾书，而不是像他这样顶着个快要被酒精泡烂了的大脑跌跌撞撞地在森林里乱晃。

    这些事情当时不觉得，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纳博里昂当即一阵后怕：要不是自己遇上了附近“守望者三号”堡垒派出来的佣兵搜救队，他恐怕都不用在黄昏的时候纠结了，直接当场……

    咦？！

    枫兰柯少年的脸色变得复杂了起来。

    佣兵，又是佣兵。纳博里昂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大胡子，隐隐约约地猜到了某些事情。

    林间的风吹过，将三号堡垒驻军副指挥官那苍白的面容连带着他那冰冷的话语都一并灌进了他的脑子里。

    “玻纳帕特少爷，我个人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也愿意为您之后的补考献上最诚挚的祝福……但您也知道，静谧大森林是萨尔克利斯本土的边界，再往东去就是文明绝迹的一·三辅地。而我们马特家族身为神圣诺睦的边境侯爵家族，世代为帝国镇守边境，也为萨尔本土守护着文明的火种……”

    真是……天知道那位伦岛出身的副指挥官究竟是如何将如此絮叨的废话和他那张刀锋般冷硬的脸拼到一起的。

    哪怕是现在回想起来，纳博里昂都被气到下意识握紧了双拳，但当时嘛……毕竟自己当时才被刚获救不久，并且在堡垒内也是终于享受到了文明世界的温暖以及热水澡，所以当时他虽然本能地有些反感这为副指挥官先生的说辞，但也并没有当场发作。

    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傻到冒泡。

    自己当时好像也就只是在茫然地瞪着双眼看着伦岛人那上下两片薄嘴唇不断地张开闭合送出一大段带着伦岛口音的枫兰柯语词汇：

    “事实上我们在接到贵国安托万爵士的传信之后就已经打算对您展开搜救了，但如您所见，这片森林直到今日依旧是无主之地，而帝国也一向是将其当作我们文明世界与草原东面的野蛮人和兽人部落的缓冲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堡垒方就代表着帝国的态度，若是贸然派出城中的守军组成搜救队，那极有可能会对蛮族人和兽人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所以思来想去之下，我们只能紧急雇佣在城堡内酒馆、集市中逗留的佣兵们组成临时的搜救队行动了，其中对您造成的困扰，我在此向您道歉。”

    当时这伦岛人的话字里行间都让在学校中受过系统完整的文化教育的纳博里昂嗅出了浓浓的不祥味道。

    但可惜的是，最终他也没能强在对方暴露出真实意图之际将对方的话掐断。

    “同样如您所见，我们身处边境之地，荒蛮苦寒，府库中的钱粮也一向紧缺，所以这雇佣搜救队的费用您看是不是……”

    这口音浓重的话语回荡在纳博里昂的脑中久久不散……

    但是没办法，毕竟人家的确是派人把自己从林子里救了出来，这是事实他总不能否认。

    纳博里昂回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在此之前对佣兵的印象也就那么回事，毕竟在此之前他和“佣兵”这一行当并没有什么交集，只是从其他人的讲述中隐约对佣兵那糟糕的风评有几分了解罢了。但就是从昨天早上在守望者三号堡垒中的那番谈话之后，他对这一行当的相关从业人士的恶感可谓是急剧下降。

    废话，如果没有这家伙嘚吧嘚吧的喷那一大段，他也不会想着来林子里抓史莱姆赚钱抵债啊喂！

    到底是缺乏社会的毒打，少年人那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可都如实反映在了脸上。

    “看来不用我多说，你应该也能自己想明白了吧？”腓特烈像个苍蝇一样搓着手，满脸的大胡子都遮盖不住他那奸商一样的笑，“嘿嘿，我就是堡垒方不放心所以想着派来保护少爷你的。”

    “他们……”纳博里昂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伦岛人的样子，“会有这么好心？”

    “当然，这佣金自然是也一并转给少爷您了嘿嘿……”

    在这一刻，纳博里昂忽然察觉到了一丝荒诞。

    虽然这些年来随着战争的愈演愈烈也的确不乏一些贵族会抛弃体面雇佣佣兵来做事，但也正是因为是“雇佣”，这活当然不可能是免费干的。

    可纳博里昂这样的穷光蛋贵族子弟怎么可能会付得起佣金？！

    一个落魄贵族家出来的少爷，一个在西土人厌狗嫌的佣兵，这在正常情况下绝对遇不到一起去的两人现在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绑定在了一起，这让远在枫兰柯王都帕莉丝城的玻纳帕特家原本就不容乐观的财政状况雪上加霜……

    钱钱钱钱钱钱，一切都是因为这该死的钱！

    在一阵极其细微的草叶摩擦声中，已经连头都不敢抬的纳博里昂正在一点一点地将自己那脏了吧唧的衣袖缓慢收紧。布料拖曳间，他正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原本雪白的料子上沾染灰白泥浆以及那色彩斑斓的草汁。

    说句实在话，纳博里昂看着自己这一身的狼狈，他甚至怀疑自己此刻就算真的能够逃离此处返回王都帕莉丝，恐怕门口的守卫也会像赶苍蝇一样将他赶走。

    “万法之源在上……”看着自己身上的布料，纳博里昂只觉得他的心都在滴血。上学这件事情本身作为一种“新贵族的新玩意儿”，其附加的各种代价自然也都是常人难以接受的，而这些所谓的“常人”当中，自然也包括像纳博里昂这样的小贵族——这身学生袍的造价可是能毫不客气地消掉纳博里昂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

    但是……算了，反正现在欠的债已经还不起了，区区半个月的生活费还算得了什么！

    被自身此刻所处以及在过去甚至将来都一直困扰着自己的早该财政状况折磨得近乎崩溃的纳博里昂竟隐约生出了一丝决然的快意。

    咦，这四周的风声怎么有点不对劲？

    然后对周遭环境的变化心生警惕的他就听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轻笑。

    谁？！

    年轻的准魔法师当即寒毛乍起。

    这声轻笑是如此的突兀，但在他听来却又是那样的真切——因为这本就是绕过了现实空间里的重重阻隔，直接作用于他脑内思维之海的回响。

    这一刻，身为法系修炼者对精神力本能的敏感让少年人在第一时间就进入了战备状态。

    “哎呦！”伴随着一声惊呼，意图再次调动灵能的纳博里昂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他岔气了。

    事实证明，人脑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真的是没办法去思考太多的事情。比如说一个灵修者的腹部银月宫内还覆盖着一层其他人的烈焰系灵能这回事。

    对面的大胡子佣兵忍不住笑出了声。

    身为职业修炼者，尤其是一名理论上属于“武法兼修”的契约骑士，腓特烈当然知道这声音根本不是什么野怪山精在作祟，单纯只是自己的老搭档“赞梦”路易在用自己【暴风系魔法·风之信使】在给自己传话。

    “你不用紧张。”腓特烈解释道，“这是我的搭档在和我通讯呢。他叫‘赞梦’路易，说起来这家伙和你一样也是个魔法师，暴风系的。”

    “啊……”纳博里昂抬头，“你还有搭档？”

    “那是自然，如今这世道，独行侠已经玩不转了。”腓特烈摊手，“就算是佣兵那也总能凑得到几个狐朋狗友吧？”

    剔除掉那略带调侃的语气，腓特烈的话倒也算是真心实意。

    在这样的一个乱世，像那种独来独往的孤狼型佣兵已经越来越少。就像对腓特烈这样的人来说，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够和一个人互相搭配着出任务，即便自己这个搭档并没在眼前，但他的心里还是增添了几分踏实。

    佣兵苍炎狼耸了耸肩：“到处在打仗，要是每个人站岗放哨的话，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够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同你讲话？”

    然后大胡子忽然侧头，用另一种语气朝着空气说道：“行了行了，你少笑两声吧，谁还没有个年轻稚嫩的时候呢？”

    很明显，这个没有坐骑的骑士在魔法的作用下实现了和搭档的远程通话。

    已经和路易配合过好几次的腓特烈知道，自己的这个搭档虽然听语气是挺不靠谱的，但是身为一个魔法师，他的实力还是不错的——至少要比自己面前这个在逃命时瑟瑟发抖之余还不忘心疼他那一身破袍子的生瓜蛋子要靠谱。

    虽然在魔法上只是个半吊子的腓特烈也不知道自己这搭档自称的“天才魔法师”中到底还有多少水分，但是光凭他对【风之信使】以及就在腓特烈身旁的这个【风之耳】的运用来看，路易的还是靠谱的。

    而纳博里昂现在却是不淡定了——不过好像从昨天遇上腓特烈之后他就一直没怎么淡定过……。

    因为相比于腓特烈的一知半解，身为有资深魔法师亲自教学的专业人士，纳博里昂当然也猜到了对方此刻用来和搭档通讯的魔法应该就是这两个风系魔法。

    毕竟这些都是风系法师在修炼初期就能掌握的低阶魔法。

    但话虽这么说，纳博里昂的心中非但没有对这位不知道在哪里放哨的魔法师同行产生什么轻视的心思。因为虽然这两个风系魔法都只是初等魔法师都能掌握的简单技巧……就眼前这场面判断，腓特烈与这所谓的“赞梦”路易两人之间的直线距离保守估计也得有一百诺米——这已经超过了标准初级魔法师的施法距离极限，哪怕是中等魔法师在这个距离上施法，其法术效果也将被打上一定的折扣——更何况二人之间还不是一片平坦的操场，一路上有着无数的植被在遮挡。

    可路易却依旧靠着这两个理论上的初级魔法和腓特烈保持着交流，这绝对是其绝佳施法能力的体现。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远程通话会不会存在延迟啊……

    正当身上还带着学生气的纳博里昂忍不住对这位尚未露面的魔法师的施法能力进行“评定”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对面腓特烈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无比古怪了起来。

    “……”腓特烈的表情变得是如此迅速也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尽管有着胡须的遮挡，可是近在咫尺的纳博里昂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腓特烈的变化。

    而“赞梦”路易虽然未在二人眼前，但他的精神力通过风元素和腓特烈的灵魂之火保持着连接状态的他还是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腓特烈的脑海当中的涟漪——甚至他的感受比用眼观察的纳博里昂还要直观、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