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不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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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钟隐竹

    夏获鸟远远地朝门前那名红衣青年施礼道:“敢问郎君可是雷家大公子?”来之前夏获鸟都打听过了,雷家家主是续弦娶的钟隐竹,他那早夭的前妻为他生下一名嫡子,就是眼前这个雷大郎。

    红衣青年皱眉,缓步走来:“正是。”

    “我们是受令堂钟大娘子的故交之托,来给她送信的。请大公子明鉴。”

    桃笙立即双手捧着信呈在雷大郎面前。

    雷大郎看都不看就拂袖道:“我阿娘向来深居简出、洁身自好,怎会与妖物为友?休要再妖言惑众,赶紧走吧。”

    桃笙急忙道:“我们不进去,麻烦你把这种信交给钟隐竹大娘子就可以了。”

    “放肆!尊夫人名讳岂是你这小妖能随便叫的,”旁边的雷家修士呵斥道。

    桃笙被那名修士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夏获鸟挡在桃笙前面道:“雷大公子,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名门望族看不上我们这等羸弱小妖。你应该也不知道,这孩子的一族,一生只活三个月吧。”

    雷大郎看了一眼半透明的桃笙,略微皱眉。

    夏获鸟接着道:“虽然仅有一季的生命,但是她们为了令堂的诺言,整整等了十二代。对朝生暮死的妖怪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性命和时间,但她们却可以为了一个承诺放弃这一切。不管你信与不信,请把这封信递交给令堂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便知分晓。”

    雷大郎纠结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家母病重,医仙说过不能再受半点妖邪侵扰。我不能冒这个险,抱歉,请回吧。”

    桃笙半透明的脸上难过地淌下泪来,她快要消失了,来不及再把这份信托付给下一个桃花水母妖了。她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答应阿娘,一定会等到钟隐竹,把信交给她。可是现在她要食言了。

    桑悦心里也感到难受,忍不住讨厌起这个古板固执的红衣青年来。

    “世世代代都坚守一个诺言,这份决心实在令人钦佩。”一个温柔纯净的嗓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听来有几分耳熟,桑悦回头看去,便看到六头螭龙拉着的仙人车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坐在车上的张湛然敏捷跃下,他的身后照常跟着几名修士,一同缓步走来分别见礼:“雷大公子,夏娘子。”

    最后他还不忘弯下腰,朝桑悦露出一个温柔治愈的笑容,眉眼都笑得弯弯的,像月牙:“小姑娘,我们真有缘。”

    桑悦隔着帷帽的黑纱看着他,都被他的笑容感染到。

    张湛然向雷大郎道:“雷大公子,我可以担保,她们身上绝对没有会损害凡人的邪气。可以通融一二吗?”

    雷大郎忙道:“原来是湛然仙君的朋友,是小人失礼了。诸位快请入内。”

    雷大郎对张湛然非常尊敬,在他发话后,再也不敢怠慢夏获鸟她们,亲自引她们去见钟隐竹。

    雷大朗带着她们穿过一圈套一圈的围楼环,院子里有小孩聚在一起唱顺口溜,童稚的嗓音清脆明亮:“高四层,内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套圆,圈套圈,历尽沧桑数百年。楼中楼,天外天,住上人口近一千。阴阳八卦布其间,天地人楼合为先。”

    走在张湛然身后的修士小声道:“这雷宅围楼可真有意思,楼内有楼,环环相套。”

    “不错,永定地势险峻,灵脉充沛,一度受邪祟觊觎,鬼怪四起,聚族而居的环形楼利于防守,共御外敌,可容纳千余人,一座楼便可比拟一座小城池了,”张湛然明显也对雷宅围楼充满兴趣,边走边仔细观察着。

    雷大郎听见他对围楼的夸耀,与有荣焉,不时回头和他攀谈起来。

    雷大郎带他们到了楼上,一个孩子正站在房门前吹着风车,看见人来,立马扑到了雷大郎怀里。

    “这是我阿弟,”雷大郎摸摸孩子的头,然后指指紧闭的房门,“这就是阿娘的居室,她曾被魔物所伤,缠绵病榻多年,有时连阿爹和阿弟都不认得,平时不见外客。今日炎洲九幽仙尊屈尊驾临来为阿娘诊治,不知结果如何,我先去奉询一声。”

    雷大郎敲敲门道:“阿娘,有三位娘子想见您一面,孩儿可以带她们进来吗?”

    很快,侍女从里面打开了门,一股浓厚的药味从屋里散发出来。

    进了室内,只见有两人。

    其中一个躺在床榻上,是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看年纪应该有九十多岁了。她穿着一身锦缎华服,但身形小的可怜,露在衣袖外面的手枯瘦萎缩得像鸡爪一样,虚弱地靠在枕头上。

    另一个坐在床头鼓凳上,看身形是个娴雅袅娜的少女,一袭红衣,头戴白纱帷帽,纱幔直垂到腰际,看不清容颜,就连放在膝上的手也戴着红底金纹的蚕丝手套,整个人遮得密不透光。

    桑悦看到这少女忽然就想到自己,她也用帷帽和手套把自己遮得密不透光,浑身上下一色黑。

    但自己是由于浑身上下烧伤焦黑,怕吓到别人。这少女又是因为什么不能见光呢?

    包括张湛然在内的仙人们都朝少女恭敬施礼:“拜见九幽子仙尊。”

    桑悦不知道仙尊在修真界属于什么等级,但她知道张湛然身份挺高贵的,连张湛然都要俯首的程度,这九幽子的身份必然十分厉害。

    “不必多礼,”少女的声音透着一种独特的冷感,安宁、隽永、清冽、沉着、不争炎凉的低调,并且神秘深邃。

    雷大郎上前朝榻上的老婆婆唤了一声:“阿娘。”

    “宣儿……”

    雷大郎激动地道:“阿娘,您认得我了?”

    就在这时,老婆婆的目光看到桃笙的一瞬间,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大了,她激动地勉强从床榻上撑起身子,颤抖地朝桃笙伸出手。

    桑悦和桃笙都有一瞬的诧异和震惊,按理说十二年前钟隐竹刚出嫁,年纪应该是三十岁左右,再怎么病重,也不可能病成九十多岁的老婆婆。

    老婆婆:“桃,桃……”

    桃笙一愣,连忙从怀里拿出那张手帕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的手抖啊抖,终于接过了那张手帕,她还想要握住桃笙的手,但桃笙的手已经变成半透明的虚影了,她只触到了一团虚无。

    桃笙解释道:“你就是钟隐竹娘子吗?我不是桃桃,我叫桃笙,桃桃是我的十二代祖母。这份信是她交待我给你的。”

    衰老得只能躺在床上的钟隐竹忽然像是注入了一股活力,她热泪盈眶地连连点头,用手一遍遍抚摸着手帕上的刺绣,由于昏花的老眼看不清楚,于是用手召来雷大郎,让他把信念出来。

    雷大郎拿着手帕念道:“隐竹,你教我的金文我都学会了,你瞧我写的好不好?你要出嫁了,我却不能去祝贺,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嫁过去的地方,有桃花吗?有的话是不是已到花期了?你这么爱哭,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们一族的性命和桃花开谢同步,桃花凋谢干净的那一日,就是我消失的那一天。

    不过你不要太伤心,因为我的妖力会化入桃树里,等到桃花再度开放,花瓣落入水中被桃花水母吃掉,就会有新的桃花水母妖继承我的妖力化为人形。她是我的孩子,我们会长得很像,并且一代代传承下去,就像你们人类一样生生不息,所以不必难过。想我的时候,就上山看看桃花吧。切勿忧伤,顺祝曼福不尽。”

    钟隐竹将手帕收回来贴在心口,又朝桃笙伸出手,激动地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九幽子按住她的肩,嗓音寡淡轻细:“嘘,莫急,你想要同她们解释是吗?让本座给你施针,把你的记忆抽出给她们看。”

    她从药箱中取出一根针,扎在老人脑部轻捻:“好了,现在脑海里想着你想说的画面。”

    一股淡白色烟雾沿着银针被汲取出来,少女抽出这团烟雾,在空中一抹,烟雾中展现出钟隐竹出嫁后的记忆情景。

    钟隐竹站在土楼的瞭望台上,望向西南方的天空,那里被丘陵遮挡着,但依然能看到有黑气不断地从山后冒出,在空中凝聚成无比浑浊的黑云。

    “那是之前两国交战被屠的城池,冤死的亡魂化为恶鬼邪祟在人间游荡,它们会沿途攻击灵脉充沛的土地,”一个高大的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她身后解释道,是她的丈夫雷成。

    “它们也会攻击围楼吗?”钟隐竹问。

    雷成神情严峻地点点头。

    钟隐竹拉了拉手中的弓弦,自嘲一笑:“我虽然是废品灵根,但也有一战之力。”

    后面是大段人鬼妖魅交战的画面,恶鬼邪祟成群结队地涌向蕴藏灵脉的围楼,钟隐竹和丈夫一起带领族人们守楼。

    良久,画面才终于安静祥和起来,钟隐竹站在院子里看着满树桃花,雷成拿着斗篷轻轻盖在她肩上,听见她轻声呢喃:“我好想去见她。”

    “是你说的那位手帕交?”

    钟隐竹点头,伸手接住空中飘落的花瓣,目露怀念。

    雷成搂着她:“外面还有成群结队的邪祟觊觎楼中灵脉,你又怀了身孕,不宜远行。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一起去拜访你那位好友可好?”

    钟隐竹微笑着抚摸自己的肚子:“嗯,好。”

    桃花开了又谢,她的时光在驱邪、怀孕、生子中流逝。

    画面陡然一转,围楼上空陡然出现一个庞大无伦的怪物,披着血红色的长袍,正高高俯瞰着围楼,它的模样极尽恐怖恶心之能事。头顶一个奇形怪状的恐怖脑袋。双眼眯成两条细缝,下半张脸上的肌肉尽数萎缩,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骼,而那骨骼居然是一尊精雕细琢诡异交错的狞怪骨雕,额头也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探出一个双目通红的骨雕蟾蜍,蟾蜍的眼睛呈现出邪异的金色。

    更可怕的是,这脑袋不仅一个,它的整个身体上都紧挨生长着九个一模一样的怪脑袋。

    桑悦听见一名修士失声惊呼:“金曈天魔!”

    烟雾状的记忆画面中,站在围楼屋顶和瞭望台上的人们同时朝怪物放出灵箭。九个怪脑袋同时张口一吐,无数粘稠血滴如血雨般朝围楼洒落,碰触到血液的箭矢就像豆腐渣一样粉碎。

    钟隐竹正站在屋顶上朝怪物射箭,一滴黑红色的天魔血液击碎围楼结界,溅到了她脸上。那滴黑血渗入皮肤肌理,转眼间,年轻光滑的皮肤变得松弛苍老,皱纹满脸,满头乌发化为银丝,挺直的身体也躬下去,手脚畏缩无力地倒在屋顶上。

    二十来岁的年轻美丽女子,眨眼间就变成九十多岁的老人。

    烟雾散去,记忆消失。

    桃笙骇异地看着,良久才逐渐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老人:“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一直没有来。我明白了。”

    桃笙走过去,把额头轻轻贴在老人额头上:“谢谢你,没有忘记桃桃,没有忘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