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芳目光闪烁，迟疑道:“你说什么?”

    周守冲脚下轻点地面，已飘身退了开去，李寻芳眸光微冷:“你最好不要试图逃跑。”

    悟真篇内力何其玄妙，三境之中，先天无漏主修体内造化，百窍归一是成就内丹的法门，一尘不染则主修体外变化，最重感应。

    这是周守冲半年来对悟真篇的少许理解，一尘不染虽然进境极慢，却也令他的感应力大增，尤其是，他对杀气也很敏感。

    他之前使出的那招正是徐铁剑的树皮剑法中的一式，多年前徐铁剑也曾对他用过。

    他用出那招伤了李寻芳时，躲在暗处的那人就露出了一缕杀气。

    周守冲淡定转身，朝树林某处微微拱手:“这位凤鸣剑派的师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我，我只为自保。”

    李寻芳脸上困惑，随后却看见一个气度沉稳的男子从树后走出来，她脸上顿时露出笑意，眉眼娇媚，朝男子跑去:“师兄，你好讨厌，原来早就来了!”

    这男子则是周大有，李寻芳跑来，他神色不变，却悄然朝旁边避了避，李寻芳显然习惯了这种冷淡，娇媚地横了他一眼，手指周守冲，说道:“师兄，你看他的剑，杀意重重，沾血不落，这是杀了不知多少人的魔剑，这小孩能是什么好东西?”

    凤翎刺在地上，在阳光下散发着猩红灼热的光芒，就凭这卖相，只怕任谁都会把它当成一柄魔剑，对剑主人自是直接划为魔教中人，与北原人同列。

    周守冲神色平静，心下却强压着愤恨，同时又悄然退了几步，准备随时逃跑。

    “这是凤翎?”周大有拿起凤翎，轻抚剑刃，随后惊讶出声。

    “西南池家的凤翎剑?”李寻芳亦是惊讶，迟疑地盯着凤翎打量。

    周大有点头:“这是子剑，子剑是观赏之物，不宜杀人，杀人不免饮血，看这柄子剑的血纹颜色，这孩子杀人不多，或许不是他杀的也难说......你鲁莽了!”

    他说到最后，沉眉瞥了李寻芳一眼，李寻芳羞愧低头，眉眼间抱怨却多于愧疚。

    周大有轻踏几步，仿佛凌空而行，地面积雪纹丝未变，人却已站在了周守冲身前。

    周守冲骇然，踏雪无痕，如此轻功，他是第一次见到。

    周大有恭敬地递出凤翎，周守冲迟疑一瞬，接了过来，周大有倒退几步，温声道:“小兄弟，你跟西南池家是什么关系?”

    “我师父是池兰妮，我在她门下学武，凤翎也是师父传我的。”周守冲眼中一酸，眼前闪过池兰妮柔和的笑脸，烈火寨大乱，他寻不到池兰妮，也不知她如今怎样。

    “原来是阎王一剑，池女侠门下弟子，刚才师妹多有冒犯，做师兄的这里替她道歉了。”周大有拱手一拜，旋即说道:“忘了介绍，在下周大有，这是我师妹李寻芳，我们都是凤鸣剑派弟子，眼下时局刚定，本门附近还有不少宵小打着鬼祟主意，刚才我和师妹就是在追查那北原女子，这才和小兄弟偶遇，刚才听小兄弟提及本门杨师姐，此来找她可是有事?”

    蛇娘果然是北原人，周守冲暗暗点头，还剑入鞘，把凤翎从腰间解下，递给了周大有，说道:“周师兄，我叫周守冲，这趟是为池家的一位前辈给杨姑姑带个消息，请你把凤翎带给杨姑姑，再报上我的名字，池姑姑自会明白的，我就在谷外等池姑姑，不知她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哦。”周大有接过凤翎，目光微动，问道:“不知池家那位前辈找书......杨师姐有什么事啊?”

    周守冲脸上露出思索之色，沉声道:“听说那位前辈救过杨姑姑一命，他在池家过得不好，而且活不长了，应该是托付杨姑姑照顾他的孩子吧?哦对了，他还让我把他的孩子带过来了，要是杨姑姑不收......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这样......”周大有沉吟片刻，笑道:“好吧，周某就帮小兄弟跑一趟，明日清晨，小兄弟在这里等着就行。”

    周守冲谢过周大有，李寻芳假意看不见他，他也乐得不搭理她，三人很快告别。

    周守冲在林中七拐八弯地绕行了许久，这才朝小村奔去，他并非信不过周大有，只是防着蛇娘。

    周大有这人城府极深，心绪隐藏极好，连周守冲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只是每当提及杨书华，他得神色总会有细微的变化，那明明是特别在意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关切。

    这周大有怕是对杨书华一片痴心，肯定会帮周守冲办好事。

    他一路奔回小村，直奔村内一间小木房，连屋中正在玩耍的雪音两女都顾不上，直接去了后堂。

    好半天后出来时，手里已揣着几两碎银，这小木房就是小村村长的居所，当初他带着两女偶然到了此地，村长见他们衣衫褴褛，好心之下就收留了。

    碎银亦是找村长借来，代价是教小村的孩子们学武一年，周守冲直接答应了。

    他正要离开，小老虎却蹦蹦跳跳地快来抱住他腿，撒娇道:“叔叔你去哪儿?你带我一起去!”

    周守冲揉揉她头发，脸上笑容忽然消失，沉声道:“不许胡闹，看好你雪音姐姐。”

    小老虎头一遭被周守冲这样严厉对待，一下呆在原地，眼泪眼看就要出来，周守冲叹口气，捏了捏她的小脸:“以后路很难走，你该早点长大才是。”说完也不管小老虎哭不哭，径直走了。

    最近的市集在几十里开外，也不知道有没有卖字的书生，周守冲要把遇见周大有的经过和自己的想法都写在信上，只是他的字体还太幼稚，非得找人代写不可。

    做戏做全套，既然决意送小老虎回来，周守冲就不允许她出任何意外，他走在路上，已把一切计划，前前后后彻底想好。

    既然杨书华不想让师门知道这个孩子，那就一直瞒下去，还要瞒得天衣无缝。

    等到傍晚周守冲回到小村，怀中已揣着一封装好的信。

    他回到小房，先是向村民讨要了一些润喉解咳的药熬了，然后把小老虎叫了过来，说道:“屏儿，你听不听叔叔的话?”

    画屏，这是小老虎的大名。

    小老虎怯生生地站在周守冲身前，好半天才小声道:“听。”

    周守冲把明天要去见杨书华的事说了，小老虎自是欢欣雀跃，随后他又说了一些话，小老虎却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周守冲也不劝她，村长和一些村民好奇来看，也都被他赶跑了。

    小老虎这一下可算哭得撕心裂肺，直把嗓子都哭哑了，水汪汪的眼睛变得红通通，直到最后还在揉着眼睛抽泣。

    周守冲脸色冰冷，始终不为所动，等她听了再接各种道理，直到深夜，小老虎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周守冲让她喝了药，这才准她去睡觉。

    翌日，天还未全亮，周守冲就去叫醒了小老虎，迟疑片刻后也带上了雪音，三人一同朝梧桐谷外行去。

    这一路倒是平静，等入了谷外枯树林，周守冲远远便瞧见等在远处的杨书华、周大有和李寻芳三人。

    又走了一段后，小老虎也瞧见了，小眼睛陡然发亮，几乎要扑过去，却被周守冲狠狠拉住了。

    小老虎吧嗒落了几滴泪，狠狠掐着周守冲的手，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去。

    不到一年时间，杨书华竟似又苍老了许多，青丝灰白，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哀愁。

    只是她今天一早就要来谷外等着，竟似迫不及待，到了林中后更是忍不住频频朝林外张望。

    李寻芳轻轻抱住杨书华一只胳膊，娇声道:“师姐，你怎么这么急呀?今早要不是我起早，你还要一个人跑出来咧，岂不是要周师兄凭白担心?”

    “我担心是小，”周大有脑袋微垂，快速地瞥了杨书华一眼，说道:“师姐你武功大退，该万事小心才对，冒然出谷，被人暗算可怎么办。”

    李寻芳咯咯笑了两声，轻拍周大有，嗔道:“师兄，你懂什么，师姐修炼剑圣前辈的死剑诀，武功大退算什么，非得心死神灭，越是近死，越是厉害!”

    “要我说，这门剑术简直是邪术，本来就......”周大有忽然不说了，杨书华竟然朝前跑了几步，痴痴地停在原地。

    “师姐，那难不成是你的孩子?你怎么魂都被勾走啦?”李寻芳上前抓住杨书华一只手，笑嘻嘻地问道。

    杨书华渐渐平静，眼中仿佛一潭死水，冷冷道:“师妹，你越来越放肆了。”

    一股寒意从掌心传来，李寻芳打了个激灵，猛地松开了杨书华的手，尴尬道:“不......师姐，对不起。”

    “李师妹，你这样损书华清誉可是犯了门中大戒!”周大有亦是冷言斥责。

    “是，是。”李寻芳低着头退在两人身后，指甲陷入掌心，低垂的眼眸微微闪烁。

    “杨姑姑。”周守冲走到三人眼前，平静地喊了一声，杨书华脸上笑意绽放，看也不看小老虎一眼，说道:“冲儿啊，这些年过得可好啊?”

    “很好，”周守冲嘴角含笑:“我跟着池姑姑学武，这几年去了不少地方。”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近况，都是一字不提烈火寨，烈火寨之乱这半年已传遍了中土，外界盛传是宋木执意投奔北原，导致烈火寨军队集体反叛，但集体叛主、滥杀无辜，烈火寨之乱总之是不光彩的。

    周守冲不提是因为不愿意提，杨书华却不知为何不提，他也乐得顺着杨书华的话编下去，最后把信拿了出来，交给杨书华:“这是那位前辈的信。”

    杨书华郑重接过，迅速拆开信封，不动声色地看信，旋即收好信纸，盯着周守冲双眼，真诚道:“转告那位前辈，书华谨记恩情，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女儿。”

    周守冲点头，神情有些尴尬，把一边发呆的雪音拉了过来，无奈道:“这是原本照顾屏儿的婢女，路上遇到一伙劫匪，她受到惊吓，就......”

    杨书华接过雪音的手，柔和一笑:“她定是为保护屏儿才这样的，我会把她留在身边。”

    雪音痴痴地望着杨书华，忽地拍手大笑:“糖......糖糖糖!”她说了一连串的糖，然后忽地原地猛跳，张牙舞爪扑向杨书华，嘴里大喊:“鬼，鬼啊!”

    周大有抢先出手，封了雪音穴道，点头道:“这丫鬟神智受损，师姐你的死剑诀正好可以帮到她。”

    杨书华淡笑，点头道:“多谢了。”周大有顿时手足无措，慌忙摆手:“不，不用。”

    “杨姑姑，就此别过了。”周守冲长舒了一口气，朝杨书华告别。

    “好，好孩子，你来，”杨书华目光柔和，取出凤翎，递还给了周守冲，继续说道:“凤翎子剑取血魔石铸造，魔性极大，本是观赏之剑，不宜触血，我帮你磨去了子剑的部分魔性，但你日后行走江湖切记不可陷于杀戮。”

    周守冲拔剑一观，凤翎剑身果然血色尽消，重回了几年前的模样，他拿在手里说不出的别扭，却只得恭敬道:“谢杨姑姑。”

    “孩子，江湖上正道、魔道之别虽然很严格，但你要记住，正魔区别只在一念之间，杀与不杀，也在一念之间。”

    杨书华意味深长地盯着周守冲双眼，替他缓缓收好了凤翎，周守冲脸色纹丝不变，低声道:“是。”

    ......

    一年后，无名小村。

    枯树枝丫分裂，剑光与阳光争辉，凤翎却在这时归入剑鞘，枯树这才散落于地。

    周守冲眯了眯眼睛，这是午睡的时间，小村内多数人都在床榻上休憩，他没有惊动一人，提着剑几步落在了村内小路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村长曾问他家在哪里，若是念家，可以提前离开，最后他还是履行承诺，在小村教够了一年。

    其实只有三个小孩，青壮年都跑外面去了，小村人本来就少。

    小邪，萍萍，球球。

    三个小小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之中，周守冲笑了。

    他去哪里呢?

    脚下虚影几乎同时踏向四面，他眨眼跃上一座山丘，回首朝北面望去。

    悠悠小竹，苍苍烈火，俱归矣。

    “我没有家。”他低念了声，紧了紧手中凤翎，随意选了个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