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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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窥视

    这次对话让我意识到,我们两人的身份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一直以来,我才是感到自卑的那个人。自卑的真正来源是哪里,我无法弄明白,这需要让我深刻地剖析我过去的人生,这种痛苦就好像赤身裸体躺在手术台上,面无表情的医生拿着手术刀,在我的脑袋上划开一道口子,切开里面的皮肉,拿着手电筒观察我大脑的活动,甚至钻进我的脑子,在里面搜寻我记忆中的点点滴滴。这个手术台上的医生就是我自己。我无法忍受,因为我无法面对过去某一时刻的自己。

    我的自卑心理在青春期的时候尤为严重。我常常自暴自弃地想,自卑来自基因遗传,类似于一种隐性基因遗传病。很多人都携带了自卑的基因,但不发病,我恰好使发病的那个。当然,我会有意识地隐藏我自卑的本性,自卑本就使我痛苦,若被别人看穿,说我是个很自卑的人,是一件让我更痛苦的事。我需要一件防御的武器,一个能够把我的脆弱包裹起来的护甲,那就是考试成绩。这是我在初中时领悟出来的。我在很偶然的情况下考出了全校第一的成绩,突然之间大家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我从一个内向少言、毫无个性的边缘人变成了令人瞩目的焦点。很多人,连一直忽视我的班主任,都以为我之前不过是在伪装自己。只有我自己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我。于是,我便把成绩作为我的武器,读书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内容。在学校时,我会假装读书是一件相当轻松的事,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开一道难住很多人的数学题;回到家里,我用十分残酷的方式逼自己看书、写练习题到深夜。我利用所有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来驱赶睡意,包括饥饿、冰水、寒冷和咖啡因。这些努力没有白费。在把成绩奉为唯一衡量标准的初中,我掌握了竞争的规则,成为幸运的那批人。

    进入高中后,我依然想保持这样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管的冲劲。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与我完全不同的一些人。他们对学习毫无兴趣,不屑于学校制定的规则,以反叛的姿态对抗一切。艾琳就是其中一个。说来也奇怪,我和她初中在同一个班级,却毫无交集。她在初中还没有那么锋芒毕露。印象中,她有一双独特的丹凤眼,长发披肩,乍一看是个漂亮温柔的女孩子,但会偶尔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比如故意迟到,上课趴在桌上睡觉,反驳老师说的话。她的行为与她的外形不大符合,只要她守规矩一点,一定会很轻易得到喜爱,我想。后来我们两个进了同一所高中,她在我的隔壁班。

    开学第一天报到,我就见到了她。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大老远就能听到校门口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各式各样的私家车七扭八歪地堵在学校门口,家长和学生从车里下来一起走进校门。他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像拧了发条的鸟正在入侵这所学校。我不得不下车,推着自行车沿着车辆之间的缝隙前进。身旁的一辆车慢慢后退开了出去,立即又有一辆车上前占据这个位置。车门打开,一个人从车里下来。起初我只顾自己走,听到说话声,忍不住往那边看。一个女生正激动地跟她妈妈讲话,让我惊异的是她的发型,她的头发长度接近于男生的寸头。单从背影看,我会以为她是个肤白瘦弱的男生。她们争吵的原因好像是女生不让她妈妈陪她一起进去。“干嘛做这种无聊的事,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这样说着,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抬脚就走。她妈妈不得不放弃,回到车里。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一时忘了自己其实是在窥探别人的隐私。我这么直直盯着,是觉得这个画面有点陌生又有点新奇。我没被母亲这么接送过,像今天开学报到的日子,她也只是在我背着书包出门的时候问了一句,“今天上学吗?”然后马上去忙自己的事了。

    我发呆的片刻,视线刚好和那回头的女生对上。陆艾琳,是她啊。我认出了她之后,慌忙转移视线,往别处看。她剃了寸头以后,没有头发的遮挡,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使我的脸颊发烫。直到她背着的书包的身影在远处消失,我才继续往学校里走。后来想起来,我与她真正开始有交集也许就是那一天开始。那一天,我开始明白,如果我们缺少一样东西,即使获取再多其他的东西,也无法填补这个空缺。我暗暗羡慕艾琳,她拥有了我没有的东西,而她不懂珍惜的态度又令我不满。那一天起,我除了一如既往地努力学习,还做着另一件我不愿承认的事——暗中观察艾琳。

    假如你对一个人上心,你比别人更快地捕捉到她的身影,更容易听到她的声音,好像你的眼睛和耳朵长在了她的身上。你也会对寻找自己与她的联系竭尽全力。即使我和她不是在同一个班级,我们相遇的次数很多,在走廊上,在食堂里,在去往小卖部的路上,在课间操上。当我在身边有同伴时碰到她,我会做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反常的举动,比如立刻转头和同伴说话,说出的话却跟之前的话题毫无联系,说话的语速变得急促起来,对同伴的话做出有点夸张的反应。而当我独自一人遇到她,我会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绝不直接和她对视,用余光观察她的举动。

    一开始我每次见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她剃了寸头的原因。一般人第一眼就被她的发型吸引住,视线都会在她头上多停留一会儿。而我却像做贼似的心虚,不敢多看她的头发一眼,就好像这发型是我偷偷给她剪的。我就怀着这种莫名其妙、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心情度过了高一的第一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