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夜访
两个队长的私密小会,在时不时烟来烟去的寒暄中,持续了近一个多小时。贺欣水随手掏出的一包烟抽完了,空瘪的烟盒揉搓一团撂在炕桌中央,皱巴巴的油光表面兜载着昏暗的灯光,显得寂寥而落寞。李伟功始终没有掏出自己的烟盒,他总是从胸口内侧兜里摸出一只或者两只烟卷,变戏法一般,顺手而熟练,
贺欣水眸一眼抛弃的烟盒,肉疼。
靡费了二十根带把香烟,扬撒了一个多小时的吐沫星子,问计李伟功,此刻依然毫无头绪。
“老李,别藏着掖着了,怎么个分法,你肯定心里有底?”贺欣水有点不耐烦。“痛快一次,成不?”
李伟功手摸胸口,捏一捏,没有继续掏出烟卷。不知不觉间,他的烟也抽完了。
作个总结,今夜的小会,实际上只佐证了一件事:包产到户大势所趋,此乃大政方针,假以时日,定会全面推行。
但是,至于怎么个包干法,李伟功确实心里没底,这事太大了,不是他一个小队长能想出个所以然的。
贺欣水夜访,李伟功只能确定自己之前的疑惑得到了有力佐证,至于下一步“怎么包干”,他是有点想法的,但是真要说出来,好像又难以成文。
还是委婉逐客吧!
“老贺,你先别急,上面的指示还没下来,我们在这里说道,也弄不出来啥结果来!”李伟功呵呵一笑,虚与委蛇,“指示下来了,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问题是,报纸上都登了,我们要有个准备,别到时候措手不及了!”贺欣水焦躁的抻手抓过桌上的烟盒,捏摸地嚓嚓作响。
贺欣水有点不依不饶,没有走的意思。
李伟功心意阑珊,思谋着转移话题。
顾盼左右,老李看到了那满墙上的奖状。
就工作而言,李伟功自信满满,得到的荣誉肯定要比贺欣水多了去了。
“老贺,你过来!”李伟功边下炕,边示意老贺往墙上看。
老贺无奈,只得遵从老李的提议,眯着眼审视满墙的奖状。
“这个,记得不,大坝上干活拿的,县上一把手亲自颁发的,你那时也好像得了奖的!”李伟功悦然说道。
贺欣水沉吟片刻,恍然大悟:“是,是,哎呀,老李,你可是个细心人,这满墙的奖状,看得都让人心潮澎湃呀!”
“呵呵!”
李伟功笑着,又指着一面旌旗说道:“还有这,记得不?”
……
二人凑在一起,端详着一面面奖状,沉浸在往昔岁月的回想之中。那一个个热火朝天的场面,让二人动容不已。
墙上的奖状基本历数完了,二人复又端坐炕头,闷声不响,似还沉湎于往事不能自拔。
一时无话。
枯坐良久,老贺突然手撑炕面,轻抬屁股,一个转身,两只袜子像是破布的臭脚绕过炕桌,背对李伟功坐在炕沿上,眼望望黑咕隆咚的房顶,脚片子摸索着穿鞋。
李伟功没有挽留,迅速下炕,替已经走到门口的老贺挑起门帘。
贺欣水侧身一闪出门,李伟功方才想起拿个手电筒。
“老李,别麻烦了,今晚有月亮!”贺欣水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伟功随后出门,看到批了一身清冷月光的贺欣水垮下肩膀的背影,喟叹一声。
………
送走贺欣水,李伟功转身进门。
看到厨房里还亮着灯,就吼喊一声,“江双?”
没有回应,李伟功推门进屋。
婆姨坐在炕头纳鞋底,儿子趴在灯下在看书。
见李伟功进屋,儿子纹丝不动,婆姨抬头,“老贺走了!”
“嗯!”
看到儿子聚精会神的样子,李伟功说:“白天看去,瞅这么近,不怕眼睛近视呀!赶紧睡觉去,明天还得上工!”
李江双极不情愿仰起头,嘟哝道:“这才几点呀?”
“几点?”
李江双手在炕里摸出一个闹钟,看一眼:“十点不到!”遂又调整爬姿,继续看书。
明早依然是午后上工,这会上炕的确有点早。
李伟功没再理会儿子和婆姨,转身出门。
冬天的月亮很高,洒下的月光并不明亮,李伟功站在院子里,看看投在地上模糊不清的身影,若有所思。
大包干是铁板钉钉了,贺欣水说的没错,应该早作打算,即便是上面的文件没下来。
等靠要的思想要不得,身为队长,事先谋划,成竹在胸才是李伟功的做派。
每有大事,或者心里没底的事,李伟功总会和安必道讨论相商。
行之有效的方法,都是吐沫星子泡大的。
一念至此,李伟功快步出门。
院门咯吱一响。
厨房传来婆姨的声音:“去看看,谁来了?”
“我爹在院里,尽喊我干啥呀!”儿子语气怨忿。
声音隐晦,李伟功似有耳闻也不回应。关好院门,迈步向街面中腰段的会议室那边走去,安必道的院落就在会议室旁边。
冬天的街面和冬天的月光一样清冷,若是夏天,这个时节,肯定有顽皮孩子在街面上捉迷藏或者一群婆姨汉子跳绳,村口那个简易篮球场上也会传来嬉闹声。
街面上阒寂无人,偶尔有院门咯吱响,后院的狗就附和叫几声。
转眼就到了安必道家门口,贴着门缝,能看到窗口有灯光泄漏。
李伟功握拳擂门。
李伟功敲了一下,就停住了。
几声狗叫传来,他愣住了。
烟囱之事,三罗子是坦诚相待了,老安这边似乎还停留在僵持阶段。这几日老安还是有意躲避,不给他当头对质的星点机会。
突兀来访,老安必定会让他吃闭门羹。
正踌躇是继续敲门,还是回头再说,门内传出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声音,
“谁呀?”
老安的三闺女。
“是我,开门!”既来之则安之,李伟功大声说。
“你是谁?”小女孩脚步停歇,小大人的口气。
“……”
“你是谁?我爹说了,不能随便给人开门!”小女孩固执追问。
“我——你李叔!”李伟功面目一僵,语气稍含了火气。
“哪个李叔呀?”
小女孩明显有点不耐烦。说来也是,村里有好几个李姓叔叔,她的确无法断定这个粗声野气的嗓门究竟属于哪个李叔的。
李伟功拳头抵门,用力锤推了几下,外面门栓哗啦哗啦直响,狗叫声密集,此起彼伏。
李伟功不禁高声说道:“三丫,开门,我是李伟功,——队长!”
“哦——”小女孩沉吟片刻,说道:“李叔呀,你等会,我看看我爹睡着了没有!”
李伟功心想,今晚一定得和老安说道说道了。便紧裹一下棉袄,挺直腰杆,站在门口,等候小女孩探看回返。
没有听到脚步身,李伟功嘴角抽动一下。
俄顷,感觉时间上够了,就大声问,“三丫,你爹说他睡了没有?”
“睡了,我爹说他睡着了!”小女孩脱口而出。她站在门道里没有动弹过,一个愣神就着了李伟功的话套。
“三丫,快开门,你站在院子里不冷呀?”李伟功闻听里面似乎有低语声,不觉了然于心,催促小女孩开门。
半天不见动静,李伟功犯倔劲了。
“三丫,你去给已经睡着的你爹说,要分地了,他是要一号条田的地,还是要西果园边上的地?”李伟功再次推搡一下门,正色道:“我走了!”
李伟功原地踏步几下。
门内立马传来蕴含怒气的稚嫩童音,显然不是针对李伟功的。
“要说你去说去,破烦死了!”小丫头栓袖子不干了。
伴随着阵阵渐渐势弱的脚跟捣的嗵嗵声,里面的门栓哐啷一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