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天比起炎炎的七月流火，少了许多燥热心烦，夜风许许分外微凉。

    秉着日落而息，这本应是沙地村民们抱娃卧榻的时候。

    然此时负责料理家事的女人们却昏暗的暮色中排起了长队。

    沙地村落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峡谷。

    南北两面是大山密林，猎户们寻常打猎的主要地方便是这两处山林。

    东西两面则是两道断开的沟谷，也是两条主要的进出通道。

    西面狭窄直通秦国“上党”高地而去。

    上党：原为韩国之地。而后韩国寄出阴谋奇计：出让上党移祸赵国，长平大战就此打响。

    东面是沿山开凿的山路最为宽敞，是直下邯郸的主要之路，能容下一辆春秋时期的老式战车。

    春秋至战国前期也就是第一轮变法之前，列国的战争战术主要以阵战车兵为主。

    在井田和宗族体质下，族里或村里每十户需要制作提供一辆战车。

    为了便利战车开往邯郸国府集结清点以及后来的各方因素，这条沿山开凿的路才会如此之宽。

    沙地人口国府册上记载约百户不足千人，秦赵长平大战前最为鼎盛约两千有余。

    如今的沙地人丁稀少且七成以上的青壮年入了兵役。

    因此当黎悦提出建一支守护粮洞山民卫队时，也只能勉强凑出五十精干。

    后黎悦与赵道山财等人特意在北坡上找了一处大山洞，用作储藏粮食。

    这样做的目的一来为了防范流民盗匪。

    二来也为了更好更合理的分配粮食。

    为此，黎悦还特此设置了发放领取粮食的时间与数量。

    每六至七天于暮色时分发放领取，期间不得打火把，村民们世代居此自然轻车熟路。

    数量上常时平算下来一人一天约一升半，时至灾荒便缩减为一升（1.2斤）。

    而今日正好事发放领取粮食的时间。

    北坡小路上此时已排起了长队，只听见“咯吱”一声。

    山洞的木制大门缓缓朝两边敞开，老族长带着十几名民兵卫队维持着秩序。

    两盏风灯之下，黎悦一手拿笔一手拿着竹简，背上的小子栩酣酣睡着。

    “妹子，准备好了。”

    赵道与山财提着两麻袋走来静候。

    黎悦点头，随即对路下喊道：“山土一家四口，领麦两斗八升。”

    话音落点，一名麻衣民妇背着竹篓急切走上。

    领完麦谷之后笑脸四溢地对着黎悦躬身作拜，“子栩娘，大恩人哩。”

    黎悦笑了笑，随即喊到下一个。

    北坡长队没有一人着急，人人喜笑颜开，个个遵守规矩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然此时东面的山林里，黑豹子盗匪借着夜幕的掩护悄然靠近。

    不多时，一名轻弓胡人跑来报，“豹子哥前面五里发现有村民哨子。”

    “哨子？看来这村子里真是有东西。”

    “这村子怪异得很！”

    数日来，黑豹子派出几名游侠探查，得知村里的人没有一人出走逃荒。

    山里的畜生几乎快要被打光了，山果野菜枯萎待尽加之此前闻到的炊烟。

    现在还有哨兵勘路，凡此种种必定是有财货粮食。

    黑豹子不由得起了疑，这些山野村民的财货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不过显然他没打算去弄清这个问题，心中只有饥饿与杀戮。

    “几个哨子？”黑豹子沉思一问。

    “只发现了九个。”

    黑豹子点头沉思，这东面入村至少有十条路，怎么会只有九个哨子？

    管他多少，先弄死再说。

    随即摆手下令：“五游侠五胡兵，前去做掉哨子。”

    “杀！”

    十人小队兴奋一声吼出，旋即便沿着密林穿梭飞去。

    夜风呼呼吹过刮得树叶枝丫飕飕作响，幽暗之中一片肃杀之意。

    东面的山坡的关口处，山财儿子山虎正藏在一堆干草之中，犀利精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三个方向。

    满屋黄泥杂草的耳朵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听觉，依旧灵灵闪动。

    从小便与父亲山财进山打猎，没少与豺狼虎豹对峙打斗。

    因而生得一副听风耳，夜里眼，此外身手灵敏矫捷又习不少赵道的搏杀之术。

    在组建护粮民兵时山虎奋勇请求加入，起初赵道还觉得小子年岁太小担不得重任。

    一时不服的山虎，撩起麻衣抬手便举起了一方大石。

    “道叔，我翻山越岭，爬树过坑样样不输。猛虎恶狼都打过咋的不能当民兵？”

    众人一时哈哈大笑。

    “这小子随我，凶得很哩。成了人参军铁是一把猛将。”山财得意的笑道。

    赵道无奈村里青壮大多入了军旅，最后倒也应允了。

    时至于夜深，山虎耳朵激灵一闪，分辨这夜风中的响动。

    倏忽间总感觉哪里不对。

    正这时，一猎弓青年民兵走来一脚踢在干草堆上。

    嘴里笑呵着，“小虎崽，咋这专心？”

    山虎当即下了一大跳，气得站起身来，“你咋又跑来逗趣？盗匪来了咋办？”

    “嗨，子栩娘和赵大哥这一通铺排哪还有盗匪知道？”

    “不怕一万可就怕万一，快你那烽火堆蹲着去吧。”

    为了传信给村里，赵道带着人在十个关口设置了烽火堆，只要烽火连上便说明有盗匪进山。

    “还盗匪，鸟。鸟都没一只。蹲个甚来？就你小虎子一人老实。”猎弓青年不以为然。

    十人之中只有山虎异常严肃谨慎，剩下那九人都认为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因此较为放松。

    山虎白了一眼，严肃道：“道叔说咱这位置重要着哩，可出不得一点事。”

    “好好好，我去林子里大解一泡，完了过去蹲着。”

    猎弓青年撅着屁股放出一声闷响，旋即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山虎闻见臭味拍了拍鼻子，又换了个地方把守。

    然此时，他们竟然不知自己已然暴露在了盗匪的眼底。

    闻道人声，一伙盗匪倏地一下蹲在草里。

    随即那胡人盗匪打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众人无声点头，随即朝着各处散开。

    一声风啸袭来，迅捷锋利的箭支借着黑夜与风声的掩护飞射而出。

    守卫在各处地方的九个山民哨子中箭而倒。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山民哨子，就在这悄无声息之中停止了呼吸。

    只见方才那猎弓青年大解未完，额头竟赫然插入一支箭羽，粘稠的血液从箭杆上丝丝滴落。

    山虎耳朵又是一个激灵，大感不对。

    正欲起身高喊之时，一柄清凉的铁剑已然封喉飞来。

    山虎背脊一阵冰凉，不做任何思考便横身一闪，锋利的铁剑只划破肩胛皮肉半分。

    倏忽间一个恶声响起：“小崽子身手不错。”

    山虎起身定神一看，不禁大叫一声：“盗··盗匪，盗匪进山了！”

    “别喊了，你们那几个哨子都死了！”

    “甚？”山虎不由得眼珠大瞪，愕然惊慌。“跑！”

    然其余几个盗匪杀完人后已然封堵住了他的去路。

    “小崽子还想回去报信？哈哈哈···”

    说话间便齐齐飞扑过去，想要逮住山虎。

    山虎情急之下回身射出一箭正中一名盗匪胸口。

    “啊~”一声惨叫倒下，盗匪们甚是愤怒，“杀了那娃子！”

    面对重重包围，山虎腾挪闪躲，找准机会一个纵身突出重围。

    倏忽间又是一个急转躲过连连射来地飞箭，脚下生风如同闪电般消失在密林之中。

    那几个游侠盗匪自然不是吃素，快步飞追而去。

    终在一道十步余宽的天沟处，山虎没了逃路。

    “小娃子，看你往哪儿跑！”

    盗匪大喝一声，然看着山虎拉弓的架势，也不敢直直扑上去。

    正此时，黑豹子带着盗匪群群赶到。

    山虎眼看不对，得立马将消息发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只能拼死赌上一把了！”

    旋即心中一横，倏忽间纵身一跃朝着天沟跳了下去。

    几个盗匪相视一眼，“走吧，豹子哥到了，进村！”

    正当他们回头之时，只见夜空之中一团火焰急速落下。

    骤然间，峡谷关口处的烽火堆烈烈冒出明火。

    黑豹子抬头一看，瞬时大急，“速速进村！”

    “杀！”

    群群盗匪此时也难得去扑灭报信的烽火堆，饥饿与杀戮早已忍之不住。

    在黑豹子的带领下跨过峡谷口，朝着村里汹汹狂奔。

    烽火熊熊燃烧，村子里轮值巡夜的守卫当即敲起锣来。

    阵阵刺耳惊响，村民们大多也被吵醒，睡眼稀松，骂骂咧咧走出家门。

    “这是咋了？盗匪来了？”

    “谷口烽火堆起火了！”守卫惊色道。

    “嗨，只一个起火其它都没个动静，兴许是娃子不小心点着了。”

    “就是，一个起十个着才说明盗匪来了，单一个怕个甚来。”

    众人骂骂咧咧的又回到自家屋去。

    半腰屋舍中，睡梦中的黎悦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催醒。

    “小妹快醒来，峡谷口出事了！”

    黎悦惊恐愕然，急忙穿衣开门。

    “出了何事？”

    “峡谷口的烽火被点燃了。”赵道一阵纳闷，“这么半天就起一个，其它九个却没动静。这事怪异得很。”

    出得门来黎悦定眼一看，远处的峡谷口烽火大作，然其余九个却不见任何焰火。

    一种不安的预感急速窜上心头。

    “峡谷口是谁在守？”

    “山虎那小子。”

    黎悦思忖半刻摇头道：“不对，小山虎年纪虽小，但是做事却异常谨慎细致。”

    被黎悦这么一说赵道也猛然紧张了起来。

    “对啊，这小子灵得很。”赵道猛然大惊，“不好，兴许是盗匪！”

    “盗匪？为何其它九个烽火堆没有起火？”

    “只能说明他们已经出事了··”多年的王城禁卫经验告诉赵道一定是出事了。

    而且来者一定不是普通盗匪。

    “快，快去召集村民。”黎悦大是心急，连忙回到屋里抱起小子栩。

    然就在这时，山腰下阵阵杀喊声传来。

    黎悦赵道几乎同时喊出：“坏了！”

    “赵道你赶紧去，想办法救人！”

    赵道摇头，悲声道：“听这声响估摸百余人众，只怕是来不及。小妹你先带着子栩从西北方向跑，我下去救人。”

    黎悦点头，赵道拔出铁剑朝着山下狂奔。

    此时，黑豹子一行百余盗匪张弓举剑连杀数名巡视的村民。

    “狗日盗匪贼子，兄弟们给我射死他们。”

    闻声而来的粮食护卫队，飞速张弓搭箭，连续射到数名匪徒。

    “找死！”黑豹子一声杀令，几十名游侠拔剑而上。

    由于实力差距太大，加上人数劣势，没过上几招便被全数砍杀。

    与此同时，众盗匪纷纷散开，哐当破门闯进了各家各户。

    村民们赫然一惊，此时反击与逃跑已然来之不及。

    家里的男人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一剑砍去了脑袋。

    老人单场昏死了过去，女人孩子哭成一片。

    盗匪们听得甚是心烦难耐，一拔铁剑老人就这么被活活戳死。

    将幼小抢过，来回抛空玩耍最后或摔地而死或直接刺死。

    更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们，竟被拖到外面拔了衣服给盗匪们轮番蹂躏，撞头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这群盗匪见人就杀，见粮就抢，手起刀落毫无留手。

    一时间各家各户，屋内屋外血浆飞溅，身首断离。

    惨叫声，哭救声连城一片在这峡谷中声声回荡开来。

    土屋家中，山财妻全身淋淋血色，全身上下赫然裂开无数道血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重伤的山财依旧手拿猎刀与五个盗匪互砍。

    得亏赵道来的及时，否则铁然已成两具血尸。

    赵道飞身数剑迅捷斩落五个盗匪，带着两人朝着西北方向逃出。

    然没走上几步，山财妻已气喘枯竭，呻吟几息后便痛苦的去了。

    赵道悲仇恨怒，一时哭成了泪人。

    “狗日的盗匪，我定要杀你个干净！”

    赵道正要回身杀去，山财血手一把抓住了胳膊，哭声道：“兄弟，救不成了，快去带着妹子逃吧！”

    回头看着一片哀嚎血海的村庄，赵道泣不成声，强行稳住仇怒的心智，带着山财与黎悦汇合。

    村庄中央的一片空地初，黑豹子站上一块大石，伸出鼻子贪婪的嗅吸着随风飘来血腥。

    闭眼聆听着传来的种种杀戮怪力之声。

    被铁剑削去头颅的男人不正是草原大战上惨死的族人雄兵么？

    无助哭泣的老幼不正是赵军铁蹄下无辜的亡魂么？

    被蹂躏至死的女人不正是沦落为倡，供人凌辱的母亲么？

    想及种种惨状，黑豹子仰天狂笑不止心中大是过瘾。

    “赵人！哈哈哈，杀。给我杀个干净。哈哈哈···”

    忽而想罢又觉得心中的仇恨依旧未解，于是招手呼来一名手下。

    “死了多少了？”

    “快了，活的不到三成了。”

    “抢了多少钱粮？”

    “这村子怪得很，家家户户都有至少五六天的麦谷，可算抢了个富村了。”

    “嗯。”黑豹子思忖一番，“把剩下的都抓到这来。”

    不多时，盗匪们便押着老族长与巫医在内的几十名村民，围蹲在这块空地中央。

    此时的他们都被捆绑手脚，除了老族长满眼仇怒外，其余人惊魂不定惶惶无措，脸上的泪水血水浑浊不清。

    “豹子哥，人都带来了。”

    黑豹子点头，“我方伤亡多少？”

    “死了十五个兄弟，跑了三人。”

    “死了十五个？还跑了三人？”黑豹子略有些诧异。

    “方才几个兄弟进到一户家里，正要杀那两口子，一个高手突然出现，兄弟们打不过，也没追上。”

    “高手？”黑豹子拔出铁剑走到失魂的人群前大喝：“谁是这里的族长？”

    老族长铿锵站起：“老夫在此，要杀便杀！”

    “说，你们哪儿来这么多粮？还有逃走的高手是谁？”

    黑豹子说着便将手中铁剑横架于老族长的脖颈。

    老族长年轻时也是入过军打过战，赳赳铁骨依旧在。

    面对冰凉的剑锋全无惧色，然看着血污一片的村落不禁老泪如瀑。

    沙哑粗壮的嗓音发出悲恨狂嚎：“狗日的盗匪大阴鸟人，杀我族人掠我财粮，老夫跟你们拼了！”

    霎时间只见利剑噗嗤一响，直直刺穿胸膛，鲜红的血液如同流水般倾泻直下。

    老族长痛苦的吭哧着，喘息声越来越弱，末了身子一沉终是倒入血泊。

    “老族长~~”

    “族长~~”

    老巫医哭了，村民们哭了，老族长的惨死一下子点燃了他们内心赳赳仇恨。

    此一刻所有的无助恐惧反而消失不见了。

    无论老幼，无论男女，人人背上被捆绑的双手，直直的站了起来。

    凡有血气，必有争心的战国精神是刻在每一个人的骨子里的，即或是山野庶民亦不例外。

    在老巫医的带头下，众人声声高喊，“昂昂赵人不死不休！”

    “昂昂赵人不死不休！”

    ···

    一听这熟悉的赵人老话，黑豹子怒火仇恨急速蹿腾上头。

    正当他要下达杀令时，北坡之上一束火光晃晃亮起。

    这时，一游侠盗匪匆匆跑来，“豹子哥。发现粮洞和一个背着娃的女人！”

    黑豹子略一愣怔：“杀了便是，回来报个甚？”

    “那女人让我来报，说要见你，还说让你放了村民，她有好处给你。”

    黑豹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来，“这女子甚有些趣，不去见见岂不可惜？”

    随即便带上十数名盗匪朝着北坡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