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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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利息

    挽香楼落成后没多久,改名天香楼。

    紧接着,域帝又下旨大兴土木,建造听竹别苑和筑水居。

    事情往往是相互关连的,后宫之事闹大了,也能影响到前朝。

    香妃素喜奢靡,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穷奢极欲。

    此外,与喜好留白的域后不同,香妃就喜欢颜色艳丽,香气浓烈的奇花异草。

    建造挽香楼之初,崇光君下旨,让各地遴选园林所需,特别是稀有且难得一见的品种。

    除了花草之外,假山奇石,珍禽异兽同样在进贡范围,凡进贡得力者,皆有赏。

    所谓上行下效,原本平静多年的楚和域,一夜之间鸡飞狗跳。

    那些想凭此上位的官吏,驱策治下百姓,深山幽谷,碧落黄泉,漫天遍地的寻花掘石,诱捕珍禽。又耗费难以计数的人力物力,将所寻得之物,一点点的运出。

    不久之后,楚和域治下的各个州县,都源源不断往帝都运送。

    更有甚者,将寻常百姓的家中所藏,以征调之名搬空。

    无权无势之人,哭天喊地也毫无办法,一时之间,闹得天怒人怨。

    而所有的声音,也很快被压下,毕竟哪个官吏不想凭此高升。

    相较于实实在在做出政绩,接受胥吏考核而得升迁,投帝所好,溜须拍马要容易太多。

    连同官吏统管之人,也一心盼望着嘉奖。

    只有百姓苦不堪言,地也不让种,强征了身强体壮的劳力,日日压榨,交不出让官家满意的东西,就不让回去。

    此外运送也是重中之重。

    虽然转运到帝都,由皇宫负责。但从发掘之地运到集中之所,这一路上的苦力押运,也都分摊到百姓头上。

    总之就是当牛做马,还不能妄议。

    对于域帝而言,这一切不过是一道政令,而事实是,这有成为了燎原的第一颗火种。

    庄稼不让种,赋税不能少,傜役比历年都重,老百姓吃不上饭,活不下去,也只有造反一途。

    最先有大胆的百姓领头,半夜冲进库房,放了一把火,将没来得及运入帝都的奇珍异宝,统统烧了个干净。

    官兵赶来镇压,但越镇压,加入造反的百姓就越多。

    一边杀了砍下脑袋,还没来得及挂上城楼震慑暴民,另一边,百姓已经冲入县衙。

    一顿打砸后,举起了反旗,成立了义军,一路之上,一呼百应。

    就连域帝自己都未曾想到,当初随随便便一个讨好爱妃的举动,竟然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雪上加霜的是,从香妃入宫至今,不过短短半年间,赤字亏空已经显露出来。

    清流之臣在朝堂之上,抓住监造园林耗费巨资,滋生贪腐的事不放,工部几个原本还算得力的能臣,也纷纷被查出贪墨。

    良臣痛心疾首,就差没有死谏了。

    实际上,域帝已是焦头烂额,他同香妃一道沉迷夜宴,也是为了暂避白日诸多烦心事。

    而此刻,崇光君的脸立时便沉了下来:“后宫不得干政,做了这么多年域后,难道你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忘了?”

    域后一愣,随即明白。前朝的事她也有听闻,但具体并不清楚。

    而此刻,她已明白,逃避总是最容易的,故而域帝选择视而不见。

    而她,偏偏要做一道刺眼的光。

    半晌之后,传来域帝愤怒的声音:“自今日起,域后锦元宫静思己过,无诏不得外出。”

    言罢便拂袖而去。

    许久之后,域后缓缓起身,跪在冰冷的条石上,她的膝盖有些疼,而她毫不在意,走时没再看任何人,包括香妃。

    此刻,她觉得自己可以死心了,对崇光君,也对整个后宫。

    想起陈阿娇,汉武帝和卫子夫的故事,自己这个域后终究是做不长了吧。

    可惜香妃不是卫子夫,她更像妲己,褒姒。

    域帝看不清,可能因为爱情就是盲目的,让人眼瞎心也瞎。

    如果有一天,要拿整个楚和域来博美人一笑,不知崇光君是不是也照样毫不在意。

    听完旧事,灵瞳心中郁闷,语气不善道:“对了,今天怎么没人回禀,我那个域帝哥哥在哪里?”

    说罢一招手,众宫娥上前。

    其中一人道:“娘娘,域帝现在应该正在画轩阁。”

    “那还等什么?”

    话毕,灵瞳面含冷笑,决定去恶心一下渣龙。

    画轩阁。

    崇光君手握勾线笔,凝神静气,正在勾画锦鸡。

    画卷之上,锦鸡身披华羽,栩栩如生。

    数步之外,两只锦鸡正百无聊赖,被关在镀金的笼子里。

    午后的秋日暖阳,穿过灿金色的树叶洒下光线,正照在鸟笼上。衬得锦鸡羽毛艳丽,如宝石般色泽变幻,美不胜收。

    工笔画需要心神合一,心无旁骛。可惜今日,域帝明显不在状态,勾线时偶有停顿,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旁太监小心伺候笔墨,将装在小碟子里的矿物颜料,用小拇指大小的小勺舀出,再加水细细研磨。

    灵瞳压下情绪,笑嘻嘻走了进来。

    “域帝哥哥,安啊。”

    域帝看到域后过来,眼睛一亮,随即装模作样,敷衍的“嗯”了一声,接着作画。

    只有一旁的太监察觉到,域帝的运笔更加心不在焉了。

    灵瞳也不怕尴尬,直接走到域帝身旁,将脸凑到他的肩膀上。

    望了一眼纸上的画,又看了一眼两只鸡,随即眼珠一转,嘿嘿笑了两声。

    域帝抬起头,看了域后一眼,有些不满的问:“怎么?”

    灵瞳装傻,拿下巴在域帝的肩膀上蹭了蹭,回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唧唧复唧唧,鸭子在哪里?”

    域帝闻言眉心一跳。

    这诗他熟,不就是改良版的《鸡鸭颂》嘛。域后突然说这个做什么,从前哪怕再不满,她也不会这般无聊。

    随即又想起了太医的诊断与叮嘱。域帝心中一软,语气放缓道:“域后,你先站起来,你这样朕没法作画。”

    灵瞳不理,接着问:“唧唧复唧唧,鸭子在哪里?”

    域帝无奈,只得搁下笔,将域后的身子扶正。

    “这里只有锦鸡,没有鸭子。”

    “域帝哥哥,有鸡无鸭和有眼无珠有什么区别,所以,鸡要有,鸭也要有,俗话说,鸡鸭呈祥嘛,所以,鸭子必须有。”女孩的声音酥酥麻麻,又在域帝耳畔吐气如兰。

    一时之间,域帝有些发懵,竟没听出发嗲语气下,全是指桑骂槐。

    灵瞳的所思所想也很简单,就是要恶心渣龙。

    她不是真的域后,哪怕现在有一半的时间,能够作为域后而存在,可对于以往种种,同样感同身受。

    然而更多时候,其实也做不了太多,挺多就是出出气。

    “不如,域帝哥哥,你陪我一起去抓野鸭子吧,刚才来的时候,经过了一片湖,里面好多野鸭子呢。”

    灵瞳说的不错,这片湖位于皇宫正中央,湖畔除了各地进贡来的珍禽,还有一群野鸭子,多数是外面迁徙而来,又在此处繁衍生息。

    说完之后,女孩全然没有语出惊人的自觉,而是拉了拉域帝的袖子,目露哀求,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此刻,域后的眼神也如一弯澄澈的湖,明亮而天真,无辜又娇憨,这样的眼神,域帝也是许久未见了。

    这些天,他时常想起以前的事。不单单是香妃入宫之前,两人相濡以沫的那些年,更有小时候。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些在现在看来,已经遥远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

    也就在这一刻,崇光君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整日里,守护陪伴在叶思沁身旁的小哥哥。

    也曾上天爬树,也曾下海摸鱼。

    鬼使神差的,域帝点了点头,随即就被灵瞳拉着,一路小跑直奔大湖。

    湖水清澈,微风拂过,荡起阵阵涟漪。野鸭子三五成群,在湖内悠闲的游荡,雄鸭颜色艳丽,小鸭灰扑扑毛茸茸,极为可爱。

    “域帝哥哥,你看,那只男鸭子好好看啊,和开屏的孔雀似的。”说罢貌似无意,上上下下的打量域帝。

    域帝点头也没在意,自觉忽略掉域后遣词造句里的惊世骇俗。

    灵瞳从小拜的师父里,不单有满腹经纶的谢师安,还有闲来就爱混迹市井的土夫子。

    对于此刻的域帝,女孩是不怀好意,外加满怀恶意。

    而域帝虽身世坎坷,但毕竟从小长于叶王府,长大后又入了皇宫,所思所想,所听所闻,都是平和中正的。

    没看到域帝眼中的惊怒,灵瞳有些失望,但也不在意。

    毕竟这只是开胃菜,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域帝哥哥,我就要那只。”域后大呼小叫,域帝则招呼后面跟着的太监,就要指挥他们去抓。

    灵瞳皱眉,拖长声音道:“域帝哥哥,秋光潋滟,景色正好,何必让人来打扰呢,说好了我们一起抓野鸭子的,你若不愿去,那我自己来好了。”

    说罢提起裙摆,直直就往湖边迈步。

    域帝眼见域后深一脚浅一脚,在浅滩处艰难前行,怕她一不小心就要摔到泥潭里。

    一咬牙,域帝挥退左右,自己也几步跟了上去,小心的扶住域后。

    后面的首领太监急得团团转,招呼一众侍卫,就要上前护驾。

    此刻域后脸色一沉怒斥:“都站住,离远点。”

    眼见域后目光不善,领头的太监望了眼域帝,域帝无奈点了下头,侍卫们只得齐齐往后退。

    灵瞳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可一转头面对域帝时,又是一副小鸟依人,纯真无害。

    “域帝哥哥,我要那只男鸭子。”她远远指着一只,正在湖边悠闲散步的雄鸭。

    鸭子也的确漂亮,羽毛绿中透蓝,油光乌亮像是要滴出水来。

    关键是灵瞳确认过眼神,那只鸭子机灵得很,绝对不会给域帝轻易捉住。

    域帝咬牙点头,在芦苇后蹑手蹑脚,往湖边的鸭子处靠拢。

    果不其然,就在域帝小心翼翼靠近不足几步时,野鸭子煽动翅膀,头也不回向湖中心飞去。

    而就在此时,域帝不知怎么的,只觉膝弯处一软,竟然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堂堂一域之主,满身都是烂泥,最不幸的是,鼻子最先着地,好巧不巧的,鼻尖刚好沾上了一点鸭屎。

    世上哪有绝对的巧合,从位置到力度再到角度,统统都是灵瞳一眼扫过,就给算计好的。

    此时,刚刚往后退的侍卫,全又忙不迭往前冲,将无比狼狈的域帝扶起。

    灵瞳再也忍不住,哈哈哈捧腹大笑,笑弯了腰。

    等域帝走了过来,一脸幽怨的望着她时,女孩挠了挠头道:“域帝哥哥,刚才你那招,可是平沙落雁式?还有,我的男鸭子呢?”

    域帝心道:平沙落雁式?狗啃泥还差不多。算了,域后是病人,不能冲着她发火。

    望了眼湖面,又看看自己满身的烂泥,叹了口气道:“域后,我们回去吧。”

    “不要。”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域帝不满的皱眉。

    灵瞳使劲憋住笑凑近,一脸认真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鸭屎香?”

    闻言域帝脸色大变,灵瞳立马识趣的掏出帕子,假装细心的为域帝擦脸。

    一边故意将鸭屎的面积越擦越大,一边娇声道:“所以,域帝哥哥,男鸭子飞走了?”

    域帝无奈点头。

    “鸭飞蛋打了?”

    域帝再次点头。

    “那域帝哥哥,不如你来学鸭子吧。”

    域帝刚要习惯性点头,突然发觉不对。

    “胡闹!”一声咆哮,把灵瞳吓了一跳。

    女孩立马苦了一张脸,泫然欲泣。她的表情变化太快,有如绝技变脸。

    域帝愣了愣,再次想起域后的病。好像刚才自己的嗓门有点大。

    犹豫片刻后,域帝一咬牙,打发掉周围的太监和侍卫,憋红了脸,轻轻的叫了一声:“嘎嘎。”

    灵瞳心下爽到极点,面上却没表示,小脸懵懂望着域帝问:“域帝哥哥,什么呀?”

    域帝满脸通红,嗫嚅道:“你不是让朕学鸭子吗?”

    女孩立马破涕为笑:“所以域帝哥哥,刚才你是在学男鸭子叫吗?”

    域帝脸黑如炭,不说话。

    “可是我没听见啊。”灵瞳不依不饶,摇晃着域帝的袖子。

    域帝尴尬的咳嗽了两声,环顾四周后,再次轻声叫唤:“嘎嘎嘎。”

    “这下你满意了吧。”

    女孩伸了个懒腰,望着宽阔的湖水。轻风拂过芦苇,一群野鸭子齐齐飞起,再远处是即将下落的斜阳,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怅然。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再怎么捉弄域帝,自己终究也代替不了域后。

    见域后神色突然间变得落寞,域帝暗自叹息,心下了然。想来,域后的疯病也是一阵阵的,现在看来是好了。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