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戴教授侧身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看着楼下的警车缓缓驶离。他独自思索了一会，接着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声音低沉地问道：

    “那个女学生，还在吗？”

    “警察和她说完话，刚刚才离开。”电话那头的执勤人员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好，”戴教授不自觉提高了嗓音，“这几天务必要加强管理。没有我的允许，一律不许放外人进来。”

    “明白！我们一定提高警惕！”

    戴教授放下电话，眼神才渐渐松弛下来。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并没有向上面汇报，以至于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令他感到异常紧张。虽说汇报是早晚的事情，可即便是晚了一天，他都要独自承担极大的风险。好在泄露消息的人已经被严密地监视起来。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想法设法地加快进度，争取在莫尔克回来之前掌握实质性的成果。要知道他之所以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无非是想给自己争取更多的主动权。只有这样，他才有翻盘的可能。他已经受够了给莫尔克当陪衬。那个虚伪的家伙，用一顶副所长的头衔就想让自己替他卖命，简直是异想天开。

    一想到这，他才刚刚放松的神经又莫名紧张了起来。以目前的情况来看，研究并不像他预想的那么顺利，一直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也许他应该换一种思路，才能从这个女生身上获得关键性的证据。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拿起了手边的电话，拨通了助理内线。

    “让大家准备好材料，5分钟后开会。”

    4

    “再提取一些样本！”

    “收到！”

    “把模拟成像发到教授的电脑上。”

    “好的！”

    “这个区域再做一次脑片分析，重点对比一下这两个地方的数据……”

    整个房间的工作人员都围绕着一个研究对象在紧张而忙碌地工作着，而这个特别的研究对象就是紫辰。

    在实验室的正中央，紫辰平躺在一个宽大的金属仪器上。此时，她的手脚被固定，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吊带胸衣和一条平角内裤。只是她裸露在外的身体却丝毫不显空虚，数不清的感应导线被贴在上面，银晃晃的电极探针更是竖立其间，密集得令人无法直视。她还戴着一个满是尖刺的金属头盔，活像一只变异的金属刺猬趴在她的头上。然而真正令人触目惊心的，不是这些闪着金属光泽的仪器和设备，而是她那被剃得干净闪亮的头皮。曾经如瀑布般的一头长发，此时竟不知魂归哪里。

    任何一个认识紫辰的人，此时看到她的样子，一定会感到毛骨悚然。那种扭曲感已经把她活生生地变成了一个实验室怪物。然而紫辰本人却非常得平静，平静到即使放开她的手脚，她也不会生出一丝一毫逃走的念头。如果这注定是场劫难，她显然在劫难逃。既然如此，何不放下自己，最起码这样不会伤害到别人。更何况对她而言，这里已然是一个没有温度的世界。当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密切关注她的身体状况时，她感觉自己仿佛躺在一口透明的冰棺里，浑身上下冷的彻骨。当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她耳边此起彼伏的响起时，她却感觉那些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呆多久，身边关心她的人会不会因此而着急。如果她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以后的一切，她都不敢去想。

    沉寂中，紫辰开始怀念从前那些简单的日子。此时此刻，或许只有回忆，才能给她的灵魂，带来一丝丝的慰藉……

    5

    7个月零8天前，早上9点20分，晴

    一个能容纳300人的中学礼堂里，一场毕业典礼正在进行当中。台下有穿戴整齐的学生，有倍感欣慰的老师，还有情绪激动的家长。每个人都沉浸在由仪式感所衍生出的庄严氛围里，不自觉得内心满溢。

    “下面，请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

    掌声中，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安静地走上讲台。而她的出现立刻引发了台下一阵不小的骚动。老师们看到她纷纷点头微笑，学生们则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听说了吗？紫辰被广智大学录取了。”一个女生悄悄对身边的同伴说道。

    “当然听说了！据说还是孟校长亲自写的推荐信呢！”同伴小声回道。

    “她可真厉害！我想都不敢想。”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挺感谢她的。都说咱们这届考试成绩是建校以来最好的，估计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让她辅导过。”

    “这倒是。她确实讲得比老师还好。”

    “看着吧，她注定要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啊……”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紫辰缓缓走到话筒前。她看了一眼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此时的她手中没有拿任何稿件，她想说的话已经在心里埋藏了很久。

    “在座的各位老师、同学，你们好！

    我很荣幸代表育人中学第29届初二毕业生站在这里。这一刻，我有些心里话想要讲。

    我还清楚记得两年前，在新生入学仪式上，孟校长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她说：‘教育的本质是传承与启发，学习的本质是思考与认识。对师者而言，我们的工作，是将人类几千年的文明成果传承下去。而我们的责任，是启发学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以及对自身价值的思考。

    真正意义上的学习，从不是简单的获取知识，而是思考的过程。只有通过思考，你才能了解世界，进而了解你自己。你才会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对什么很厌烦。喜欢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未来想要做什么样的事情。当你能一件一件地想明白这些事情，你的人生就会变得越来越有意义。’

    这段话之所以让我影响深刻，是因为它让我突然发觉，我可能根本不了解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很充实，可事实上，我却活得很盲目。因为我从来都不了解，自己忙忙碌碌的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动机。

    在座的有些人是我的小学同学，所以他们知道，我曾经是一个多么不合群的人。我整日独来独往，很少和别人交流。我终日沉浸在书的海洋里，一本接一本地阅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内心得到满足。可问题是，我如此饥渴地索取知识，却不明白学习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没有进入这所学校，没有听到孟校长的讲话，我可能还会那样周而复始地继续下去。每天重复着机械的过程，不去思考这么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一直在努力地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却没有想到反而迷失了自己。我到底想要些什么？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却始终给不出答案。

    虽然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可庆幸的是，我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许这个过程比我想象中还要漫长。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拨开迷雾，看到那个真实的自己。

    我之所以在这里和大家分享这些，不是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而是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困惑与不解。也许我们都需要更多耐心，才能听到来自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无论我们如何努力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最终的目的，都是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否则这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最后，我想谢谢在座的同学们。谢谢你们的善良和包容。事到如今，我依旧是个在情感表达上十分匮乏的人，而你们却一直在容忍我单调乏味的性格。是你们让我一点点地了解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如果没有你们，我的生活必将失去许多值得珍藏的记忆。

    作为一个不善表达的人，今天也许是我表达最多的一次。我要感谢曾经给予我帮助的每一个人，谢谢你们！”

    紫辰说完走到讲台旁，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现场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6

    典礼结束后，紫辰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离开学校，而是独自走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口。和往常一样，办公室的门没有紧闭，而是留着一道缝隙。透过门缝，紫辰能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依旧埋首在办公桌前。那一刻，她心中充满了某种复杂的感觉，就仿佛时间从不曾流走，而她也还像第一次那样站在这里。

    紫辰轻轻敲了敲门。老妇人闻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紫辰。

    “紫辰啊！快进来！”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可以被紫辰视为知己，那一定是孟校长。虽说两个人年龄迥异，但她们的交流却异常融洽。也正因此，孟校长才能经常给紫辰一些开导。

    孟校长一见到紫辰显得特别高兴。上前拉着她的手，一起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孟校长，我是来和你道别的。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别这么说，”孟校长拍拍紫辰的手臂，“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平常总给同学们辅导功课，帮老师都减轻了很多工作。要说谢谢，也应该是我。”

    说起辅导功课这件事，起初是孟校长建议的。而其中的用意，紫辰日后才渐渐明白。

    “我知道你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我好。以前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如果不通过这样的形式，我恐怕很难跨出这一步。”

    “是啊！我当时这样建议，就是想为你们搭建一个沟通的桥梁。我发现对你来说，漫无目的的交流似乎有点困难。但如果给你一个明确的目标，你就会变好很多。人和人的相处，很多东西都要靠自己去体会。他们虽不像你这样成熟、理性，但也有自身的闪光之处。你们多加交流，彼此都会受益。”

    “是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人与人的相处，竟然可以这样丰富多样。虽然和他们相比，我其实还很生疏。但我真的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一想到分开，还会有舍不得的感觉。”紫辰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也在感慨自身的变化。一个曾经对情感毫无反应，甚至和父母都无法产生共情的人，现在居然会因为离别而感到一丝丝的悲伤。这在从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们也舍不得你啊！不过你有更好的发展，我们也都替你感到高兴。大学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8月下旬报到。”

    “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孟校眯着眼睛，和蔼可亲地问道。

    “邮件里说，我只要拿着入学通知就可以。”

    “那就好。其实按你的水平大学才合适。虽然你是我的学生，但我时常感觉能教你的东西实在是有限。早点进入大学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相信你在那里会有更大的收获。”

    “有些东西比知识本身更重要。没有你的开导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到这，紫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八个大字——“教书可意，育人更甚”。这八个字一直被孟校长视为座右铭。在现实中，她也一直以此为目标来要求自己。

    “人活在世上最难的是看清自己。即便像你这么聪慧，也逃不开这样的困扰。你的事情我虽说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相信以你的聪慧，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

    “我现在的心态比以前好了很多。有些事情越是着急，越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不如给它点时间。”

    “你能这么想就好。对了，你现在还会听到那种沙沙的噪音吗？”孟校长对此事一直很关心。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困扰着紫辰。

    “从去年开始这种情况就逐渐消失了。我已经好久没感觉到脑海里有什么杂音。整个人也清醒了许多，不会再无缘无故地冒出一些想法。”

    “要说你的变化我也有察觉。最开始和你接触的时候，你的眼神时常飘忽不定。但现在这种情况没有了，你和人交谈的样子很专注。”

    “以前我不明白问题在哪。现在想想，好像总有种不受控制的欲望在驱使着我。我记得有一段时间，突然对心理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近乎疯狂的找来各种各样的书籍。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我自己的欲望。可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支撑不起那么强烈的渴望。现在想想，好像那种感觉从来都不是我的。”

    “你从小就有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吗？”

    “小时候，我总感觉有个听不懂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说话，有时还会冒出一些我看不懂的画面。那种感觉很吸引我，所以我常常沉浸在里面。后来父母发现了我的问题。带我去看了很多的心理医生，但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奇怪的是，自从我看了医生之后，原本经常出现的声音就渐渐消失了。有时候我自己都感到怀疑，仿佛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心理学方面我并不太懂。但我相信这些都是你的亲身经历，所以不要轻易去怀疑自己。我有一个心理医生的老朋友，经常会对我说这句话。人性之复杂要远远超过科学所能判定的范畴。这一点我很赞同。其实自心理学创立至今，其历史也不过短短百年。可人类进化至今，却经历了几十万年的光阴。所以，有很多问题我们还解决不了。包括有很多特殊的人类，我们也还无法理解。无论怎么说，我还是一直很相信你的判断。我从没有见过哪个人能像你一样，拥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也没有见过谁在你这个年龄，可以这样冷静客观地思考问题。这有可能是你的天赋，但同时也带给你一些障碍。导致你在情感方面感知不足。好的一点是，你能够理性地正视自身问题。这就起码是一个好的开始。等到了大学那边，你会遇到更多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人。相信他们会给你更多的帮助。”

    “谢谢你一直这样开导我。”每当和孟校长在一起，紫辰总能体会到一种放松的感觉。孟校长以70岁高龄还在默默无闻地工作着。可以说丰富的人生阅历使她拥有常人所没有的智慧。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以后你要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柯教授聊聊。他可比我见多识广。”孟校长笑眯眯地说道。

    “柯教授在邮件里提到，你曾经是他的老师？”

    “我是他的小学老师。那时候的他可并不爱学习，不过脑子倒是非常聪明。他这个人做事很严谨，对别人的要求也高。不过私底下还是很随和的一个人。”

    “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以后有空一定回来看你。”紫辰不想占用孟校长太多时间，她知道对方的工作表总是排得很满。

    “好吧！虽然舍不得，但看到你越飞越高，我心里真的很开心。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会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学生。有你这样的学生，老师感到很满足。”

    “能遇到你这样的老师，是我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