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云市和高州市皆是以矿产储量丰富著称，城市品质相差不多，街上时常能看到豪车。侯沧海和杨兵转遍了茂云的大街小巷，吃过午饭，沿着麻贵的路线图，出城前往九井煤矿。

    九井是标准的国有煤矿，经过数十年的经营，形成了一个以九井矿为核心的小型集镇，以矿工和家属为主体。距离九井约一公里的地方正是王沟煤矿。王沟煤矿位于进山路口，准确地说离进山约有十分钟的车程。

    侯沧海将越野车停在九井，和杨兵步行前往王沟煤矿。他们在山边离开公路，沿着崎岖小道爬到王沟煤矿的对面山坡，坐在半山腰的大树下，观察山沟里的王沟煤矿。

    “你为什么来这里？难道又想收购煤矿，开玩笑吧？”杨兵意识到这不是寻找小河，肯定另有目的。

    “别多问，陪我坐一会儿。”来到王沟煤矿是临时起意，侯沧海没有带单反相机，也没有望远镜，只能远远地看着被一大恶人收入囊中的王沟煤矿。他不想让杨兵介入与一大恶人的争端，没有说出实情。

    王沟煤矿的坝子里全是在排队的运货卡车，坝子不大，装不了太多的货车。货车一直排到公路，形成一字长蛇阵。

    一大恶人凭空插一脚，居然搞定苏希望花了巨资没有搞定的煤矿，这其中肯定有相当多内部交易。侯沧海能够从这个一字长蛇阵直观地感受到一大恶人的力量。

    回到高州，侯沧海与麻贵取得联系。

    “有什么进展？”

    “收集了不少资料，没有特殊大料。做我们这一行要有耐心，长期持续地观察肯定会有效果。”

    “我去了王沟煤矿，坐在对面的山腰看了一个小时。”

    “原来是你们两人，我正在纳闷，谁发神经，专门过来看煤矿。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有我的办法。你别细问，我不会说细节。”

    通过话以后，侯沧海对麻贵的能力刮目相看。与此同时，他觉得纯粹依靠麻贵收集情报也不靠谱。麻贵可以为自己服务，当然也可以为远远比自己有钱的一大恶人服务。他决定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研究中心，研究经济政策，收集竞争对手的公开信息，同时暗中收集一大恶人的情报。

    虽然侯沧海如今基本等同于穷光蛋，可以支配的现金如秃子顶上的头发——有几根都能数得清楚。但是，他坚信自己肯定会成功。既然能成功，就得提前谋篇布局。

    有了建立研究中心的想法，就得为中心配置领导人，谁来领导研究中心是一个大问题。侯沧海在电科院一食堂品尝过人才匮乏带来的痛苦，这一次要做更大的蛋糕，人才问题立刻跳到面前。不管有多好的想法，必须要由人来落实，没有人才，一切皆空谈。

    杨兵适合做内当家，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其隐忧就是女朋友孙艺欣。这个女人的格局太小，眼界太窄，多半会影响杨兵和自己的关系。

    陈杰应该能成为房地产方面的大将。在江南地产工作时，陈杰主要负责外部工作。做房地产必须和政府各机关打交道，他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其缺陷在于内部管理。

    江莉一直在江南地产办公室，可以成为陈杰的副手。

    妹妹侯水河可以参与保健品建设。在没有找到小河前，她不能成为主力人选。

    杨定和原本是极佳人选，只是他年纪稍长，身体不太好。短时间可以与陈杰一起搞房地产，却很难与企业共同成长。

    至于周苗，以前虽然在一起做过同事，而且是杨定和圈子里的人，但是她是停薪留职，迟早要回去。在没有辞职之前，很难作为公司的核心骨干。

    第三天，杨定和与周苗来到高州，住进新公司附近的公寓。公寓由新区提供给入驻企业的管理层，租金、费用相对较低。这是市长黄德勇来到高州后提出的吸引人才的具体措施，有效解决了入驻高州企业高管们的住宿问题。当初侯沧海选择将办公室定在此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附近公寓费用较低。

    杨定和、周苗到位后，江莉暂时不用辞职，继续在江南地产上班。如今，周一到周五，侯沧海、陈杰和江莉在江南地产工作。周六和周日，他们来到新的办公地点，与杨定和、周苗在一起商量下周的具体工作。

    新成立的望城房地产公司主要任务是买地，暂时没有开发任务。买地任务对于杨定和与周苗来说相对简单。两人在政府机关工作多年，非常熟悉政府机关工作程序和工作逻辑，跑了几趟国土局、房地产交易中心，基本上就将买卖土地的基本程序弄得清楚了。

    如今各地皆是以“招拍挂”的方式出让土地，引入市场竞争机制，具备公开、公平、公正的特点。“招拍挂”的方式实质是指三种方式，这三种方式在运行程序等方面有所不同，在土地交易中所发挥的作用存在一定差异。

    通俗地说，差异在于使哪一方的效益最大化。

    当一方要买，而多方争着卖时，买方根据一定条件选择一个卖方的交易叫招标，招标方式可使买方效益最大化；当一方想卖，而多方争着买，卖方按价高者得的原则选择一个买方的交易叫作拍卖，拍卖方式可使卖方效益最大化。

    挂牌出让适用于不具备招标、拍卖出让条件的地块。实际工作中，多数为政府收回后需进行旧城改造的地块。因改造的地块涉及的产权主体较多，拆迁面积较大，回迁安置复杂，企业往往不愿意主动介入。针对这一情况，土地管理部门考虑多方面因素后，往往采取挂牌的方式出让。

    侯沧海看中的地块面积不大，由于涉及一家破产小厂的回迁安置，政府采取挂牌出让的方式。

    当年锁厂危房改造项目启动以后，南城区委书记海强最担心好事砸锅，惹出大麻烦。江南地产入驻之初，海强更是对江南地产持观望态度，不太相信两个年轻人能将复杂的危房改造项目做好。又因锁厂危房改造是新市长黄德勇主持的项目，他不便多提意见。

    海强彻底转变观念是在“非典”期间。侯沧海这个年轻人在“非典”的关键时刻勇敢地站出来，将差点儿崩溃的危险局面维持住。更让他惊讶的是锁厂老工人们提起侯沧海都异口同声地夸奖。锁厂工人是南城区最大的刺头聚集地，能得到这一群人的夸奖，说明侯沧海是真的在为工人们办事。

    正因如此，当侯沧海提出想要独自做三十一亩小项目时，海强明确表态，支持侯沧海按程序接手这个项目。当侯沧海询问隧道是否能打通时，海强很坦诚：“南城区委一直在力推此事。黄市长赞成打通隧道，但是书记担心高州借债太多，以后还款压力大，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侯沧海始终认为打通隧道是大势，市委书记迟早会下定决心。就算他一直不能下定决心，明年市委换届之时，新任市委书记也必然会下定打通隧道的决心。

    在这个背景下，杨定和与周苗来到望城房地产公司以后，提出竞买申请，正式启动望城房地产公司第一笔土地购买流程。

    杨定和填写完竞买报价单后，对侯沧海感叹地道：“可惜啊，我把黄金年龄都耗在了黑河，当时以甲方身份主持了不少项目，在张跃武这些老总的恭维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觉得自己了不起。其实这些都是幻觉，当我在区委政法委接到‘改非’通知后，就从幻觉中彻底清醒了，离开了屁股下的位置，我什么都不是。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人生，一定会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走出机关，那时的下海潮提供了无数次机会。可惜啊，我现在老了，没有再奋力一搏的勇气了。”

    侯沧海见老领导颇多感慨，试探道：“我还有保健品项目，杨书记可以参股。”

    杨定和道：“我和你嫂子都有一份工资，退休以后足够用。我现在就打打工，发挥余热，入股投资就算了。这几天我们一起开会谈事，我已经看得很清楚，我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你是十点钟的太阳，世界终究是你们的。我现在五十出头，在你这里工作到六十岁，回家带孙子，安享晚年。”

    侯沧海暗自叹息一声。

    侯沧海能够理解杨定和书记的决定。

    如果是投资房地产，杨书记应该会有信心。房地产能赚钱，不会亏损，这是行业外多数人的想法，杨书记也不例外。至于保健品，八字没有一撇，亏损概率很大，投钱进去很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杨书记在体制中多年，撑不死饿不着，万一在侯沧海这边跌个跟头，下半生养老都成问题。

    侯沧海经营保健品的初衷是找一款能建立全国性网络的产品，至于能否赚钱、赚多少钱，真说不清楚。有健力宝、太阳神行销全国的先例，他凭直觉认为有助于睡眠的保健品应该能赚钱。但是直觉往往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不能强求别人相信。

    “这块地三十一亩，我看你的样子也不想亲自操作。那么就存在一个问题，我和周苗把地买下来就完成了使命，没有其他的事情做。我有一个建议。”讲到这里，杨定和停顿了一下，“房地产公司成立以后不能闲着，总要找事情来做，否则以前聚拢的人气就会消失。我认为可以回黑河做房地产。詹军在黑河这两三年不办正事，只顾着整人，大大耽误了黑河的开发。但是凭着我们当年打下的基础，位置优越的黑河肯定会成为城区的一部分，早点儿布局，能先抢到手。你有得力的建筑队伍，还有开发团队和销售团队，仅仅炒地皮，太可惜了。”

    “黑河没有大项目落地，始终没有题材点。”有了辞去公职的两年工作经验，侯沧海的思路和杨定和的思路已经有了明显区别。在侯沧海眼里，只要有好的地段、好的题材点，不管是南州、江州、秦阳和湖州，全省哪个地方都可以去。有了项目，何愁在当地建不起来关系网？杨定和在体制内工作得太久，思维着力点仍然在以前工作过的黑河，这其实是眼界窄小、思维禁锢的表现。

    与杨定和书记分开后，侯沧海从市房地产交易中心回到锁厂工地。十几幢高楼已经拔地而起，在南城区傲视群屋，极有气势。高楼之下，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环绕小区流过，与小区外面的小河连通，给楼盘增添了不少灵动之气。

    江南地产销售部正在装修，销售部的牌子已经挂起来了。杨兵为了学习销售房屋经验，带着团队到省城南州以及省外一线城市去考察房地产销售。

    按照行业内部说法，只要是合格的医药代表，转行到其他行业都能胜任工作，如果是转到其他销售行业更是得心应手，短时间就能成为高手。杨兵有过多年的医药销售经验，又实际操作过二七高州分公司，组建销售团队、制定销售规则都得心应手。在招聘销售人员时，他采用了当年侯沧海霸气的方法，将招聘人员分成两拨，不做任何挑选，直接淘汰另外一拨。霸气招聘结果并不差，招来的手下二男六女都是帅哥美女，组团外出时回头率超高，很有面子。

    带着团队考察了十几家大中型房地产公司的销售部以后，杨兵有了初步的销售思路。新人们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孙艺欣对杨兵带着一群美女考察房地产销售的行为极度不满。在她心目中，吃在嘴里，拿在手里，看着锅里，是男人的通病，杨兵肯定不能免俗。她原本想要跟随杨兵一起外出考察，可是高州还有抗生素的生意，必须有人守着。钱和男人都一样，稍有疏忽就容易出事。这一次，她选择把钱看住。

    在如何装修样板房上，侯沧海完全听取杨兵的意见。他已经适应了总经理职务，着眼于大事，抓牛鼻子，不过多插手具体事情。他对样板房唯一的建议是在书房摆一个象棋棋盘。能在书房与高手对垒是侯沧海从小的梦想，他如今以江南地产总经理身份小小地以权谋私，将自己的梦想放进样板书房里。

    正在与杨兵谈样板房，麻贵打电话过来。

    麻贵当了多年地下私家侦探，已经有了严重的职业病，任何事情都要防一手。他随身用了好几张电话卡，打电话的这张卡在这段时间专门和侯沧海联系。

    侯沧海接到电话后，从正在装修的样板间出来，看见了在工地货车旁边的麻贵。麻贵修炼成了精，成精的表现是越来越普通，长相普通、气质普通、穿着普通，毫不显眼地隐身在工人堆里面。若不是提前接到电话，他十有八九不会注意到麻贵。

    两人走进位于工地的二楼办公室。

    麻贵压低声音道：“王沟煤矿出事了。”

    侯沧海道：“什么事？”

    麻贵朝外看了一眼，闭嘴不言。

    侯沧海明白其意思，道：“我这里外松内紧，一般人进不了工地，陌生人进不了这个办公室。”

    麻贵这才道：“王沟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

    为了对付一大恶人，侯沧海一直在研究其薄弱点，目前能够被自己发现的明显薄弱点便是茂云的王沟煤矿和江州的王朝夜总会。

    王朝夜总会鱼龙混杂，不管是治安还是刑事都容易抓到小辫子。

    但是，侯沧海认为当前最容易出事的是王沟煤矿，而且一出事就是大事。原因很简单，王沟煤矿属于高瓦斯煤矿。依着一大恶人乌有义穷凶极恶的手法，肯定不会为了治理瓦斯投入巨资，所以出事概率极大。侯沧海出钱让麻贵紧盯王沟煤矿，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功夫不负有心人，王沟煤矿果然出了事。

    “死了多少人？”

    “据我掌握的情况，王家煤矿隐瞒了死亡人数。上报死亡两人，至少瞒报了十具。我有内线安在王沟煤矿的周边，据他说，至少有十二人遇难。昨天矿上的人找到矿工家属，开出价码，只要不报出去，就能多拿钱。谁家敢报出去，一分钱都没有。”

    得到打击王沟煤矿的猛料，侯沧海肾上腺素突突地上升，道：“除了内线说法，你手里有没有拿得出手的资料？”

    “一段视频。我放给你看。”

    这是一段关于村民们对瓦斯爆炸的讨论。聚在一起的村民没有意识到有人偷拍，有人愤怒，有人伤心，有人说风凉话。

    放完视频，麻贵拿出一张纸，道：“根据视频整理出来的资料，我又到相应的人家去查看，确实是十二人遇难。他们只报了两人，胆子太肥了。”

    侯沧海曾经在黑河镇政府工作多年，对山南省煤矿等级有基本的了解。按照山南省《煤矿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处理规定》，煤矿事故分为四级：

    一般事故：一次重伤3人以下，或死亡2人以下，或直接财产损失10万元以上50万元以下的；

    重大事故：一次重伤4人以上10人以下，或死亡3人以上9人以下，或直接财产损失50万元以上100万元以下的；

    特大事故：一次重伤10人以上50人以下，或死亡10人以上29人以下，或直接财产损失100万元以上300万元以下，或性质严重、产生重大不良影响的；

    特别重大事故：一次重伤50人以上，或死亡30人以上，或直接财产损失300万元以上，或性质严重、产生重大不良影响的。

    不同等级的事故处理单位和处理方法完全不同，一般事故由当地政府处理，如果发生特别重大事故，国务院原则上会成立特别调查组。王沟煤矿瞒报十具死亡人数，其目的是要将安全事故界定在一般事故。这样既可以规避刑事责任，又可以迅速恢复生产。尽管为了封口多赔给村民钱财，但只要煤矿继续开工，就能够迅速补回损失。

    侯沧海再看了一遍视频，道：“这是一颗重磅炸弹啊。”

    “我只管打听情况，如何用这些情报与我无关。根据我这一段时间掌握的情况，乌有义不好惹，真的很不好惹。给了这一段情报后，我的工作算完成了。”半个小时后，麻贵走出了办公室。他到工地里转了一圈，独自一人离开了锁厂。走到城区，确定无人跟踪，这才步行走进停车场，在车上换了衣服，戴上眼镜，开车离开了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