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我想为老工人做点事
往回走时,张小兰想起一群情绪激动的中老年人,觉得肩上担子重如山,压根承受不起,抱怨道:“新区那块地没有纠纷,前景光明。想起锁厂这个环境,我就没有任何信心,是真没有信心,信心是假装不来的。”
侯沧海道:“事情已经在黄市长那里接了下来,不可更改,所以我们要鼓足勇气迎上去。你不要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两人走出家属楼,远远地看到越野车周围站着几个人。这几个人在越野车周围转来转去,似乎把这个越野车当成怪物。
当侯沧海和张小兰走到越野车前,一个中年人凶巴巴地质问道:“这个车牌是江州的,你们来做什么?”
此时,江南地产和政府还没有正式协议,侯沧海不愿意由自己透露政府意向,没有理睬询问之人,打开车门,礼貌地道:“请让一让,她的脚不方便。”
中年男人拉住车门,道:“新来的黄德勇是江州人,这个车是江州车牌,肯定是黄德勇的狗腿子,是不是来打锁厂主意。我告诉你,开发锁厂也可行,绝对不能出卖工人利益。”
提前沟通是政府职责,而并非企业应该和能够承担的职责,侯沧海不想在这个时间段与情绪不太对劲的工人们发生任何纠纷,避重就轻地道:“我是二七高州分公司的。”
“二七公司是什么鸟公司?”
“我们是医药公司。这个片区没有医院吗?”
中年男人眼睛往外秃,脸色红热,有着很明显的高血压症状。他火气十足地道:“以前厂里有卫生室,现在工厂垮了,卫生室也就没了。”
“这一片地盘不小,没有医院?”
“南城区有中心医院,距离这里挺远。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是卖药的,当然要问这些事。刚才我进家属区看一眼,里面房屋都应该是八十年代初建的吧。我家里江州世安厂的,这里的房子和世安厂家属区基本一样。”
“你家是世安厂的?”
“嗯,父母都在世安厂工作。”
“我到世安厂去过,接受培训。部属大企业比我们强。”中年人眼珠一转,道:“你家住在哪里?”
“一厂区那边,六号大院。”
“我知道那个院子,就在一厂区附近,我在那边培训和实习。当年世安厂是全省钳工的培训基地,承担培训任务,很多工人都去培训过。当年还有从世安厂调到锁厂的,现在看来亏死了。”
侯沧海出身于世安厂,具有与锁厂天然的血脉联系,言谈举止都有一种工厂子弟范,很快消除了中年人戒心。
正在上车时,远处跑来几个人,有人吼道:“谁的车,等一下。”
张小兰正在听着侯沧海与中年人聊天,紧张心情慢慢放松了,忽然听到这声呼叫,心一下悬在半空。
一人跑了过来,道:“老张夫妻都被墙上掉下来的砖头砸了,流了好多血,你帮忙跑一趟,将老张送到医院。”
“叫救护车没有?”
“救护车慢得很,这里有车,比救护车快。”
这对于侯沧海来说是接近工人的良机,毫不犹豫地道:“最近的医院是南城中心医院吧,我送老张过去。”
张小兰有些害怕单独留在锁厂,道:“我跟你一起去。”
侯沧海道:“伤者有家属,得给他们留位置,你在这里等我。”
中年人指了指一百米处的一排平房,道:“你到我家去坐,不要怕,这是锁厂,大家都认识,穷是穷点,安全。”
侯沧海驾驶越野车,转了方向,回到家属区。他接到血流满面的伤者以后,狠按喇叭,一路狂奔。
张小兰跟着中年人来到平房处,没有进屋,要了板凳,坐在平房外面等着侯沧海。她从小生活优越,几乎没有来到生活环境这么差的地方,坐在屋外,打量即将由自己开发的厂区。
木门“噶”地打开,从门内走出一个面容憔悴的妇女。张小兰见到这个妇女时,吓得站了起来。这个妇女脖子上长了一个很大的瘤子,这个黑黄色瘤子完全将脖子包围,让脑袋变大了一整圈。
妇女经常见到人们这种神态,不以为意地道:“你不用怕,我这是良性瘤子,不传染。你来走亲戚?”
妇女笑起来更恐惧,张小兰随口吱唔了两句,站起来,离开平房。那个妇女没有挽留张小兰,回屋里,提着一个罐子,到公共卫生间倒肮脏物。
张小兰用拐杖支撑,坚定地朝公路走去。来到锁厂家属区不过一个多小时,让她见识了什么是破败。这种感觉不好,如有毒的雾气一样侵蚀着内心。
她来到破旧街心花园,坐在水泥台子上,眼巴巴地等着越野车。越野车犹如星际旅行一般,去了就久久不回。
不断有锁厂人走过,都用异样眼光瞧着闯入此地的陌生人。各种各样的眼光弄得张小兰心里发毛,暗恨道:“这个侯子,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一个小时后,越野车扬起长长一道灰尘,出现在张小兰视线中。
“怎么去了这么久?”张小兰抱怨道。
侯沧海看了看手表,道:“接近一个小时,比预计慢一些。中心医院不敢接手,我又将老张夫妻送到一院,直接送去急症。车里流了不少血,有血腥味,怕你不适应,我开去做了室内清洗。你放心,这是老国企核心区域,外面看起来乱糟糟,实则很安全。我从小生活在类似环境里,知道没事。”
上了车,张小兰说起在平房见到一个脖子上长着巨大肿瘤的中年妇女。
侯沧海脸色慢慢暗了下来。虽然没有见到这个脖子比脑袋还是粗的中年妇女,可是在脑海里却形成格外清晰的画面。他以前在铁江厂遇到的跳楼老姜的灵魂似乎出现在此处,与锁厂环境无缝重合,弥漫着一股幽怨之气。
“你阴沉着脸做什么,我没有怪你,别这么小气。”
“看到锁厂这群工人,我突然觉得很心酸。小兰,我很想为他们做点实事,你能理解吗?我妈当年得尿毒症,家里卖了房子都凑不齐医药费。当年我从区委政法委辞职,就是因为家里缺钱。”
一直以来,侯沧海在如何称呼张小兰时颇费心思。直呼其名太生分,不妥当。叫董事长是在正式场合,或者私下戏称。今天侯沧海搭载受伤老张和家人一起前往医院,听到他们在车上议论到底要花费多少费用,几个人既担心老张伤势又为医药费焦灼,让侯沧海感同身受。与张小兰想遇时又听到了“中年妇女肿瘤与头一样大”的事,他陷入了莫名忧伤情绪中,内心情绪激荡,脱口称呼了一声“小兰”。
“兰花”是父亲和闺蜜韦苇对自己的称呼,小兰则是亲戚对自己的称呼,在车上听到男人气概十足的侯沧海低声称呼自己为“小兰”,心中荡了烫,泛出几丝柔情。
侯沧海意识到这一刻自己突然将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张小兰面前,随即调整情绪,将所有忧伤强行压进心里。前方有几个小孩子在公路上玩耍,一会儿在路边,一会儿窜到公路上,极为危险。他猛然按了喇叭,对外面吼道:“小兔崽子,不要在公路上玩。”
这是世安厂式粗声大气,想必在锁厂区域也能适用。
几个顽皮孩子果然毫不在意被吓斥,甚至还跟着车跑了一阵子,喊着“司机,叔叔我搭个车”。这是侯沧海小时候就玩过的老把戏,小孩子们狡猾地通过节奏将“司机叔叔,我搭个车”变成了“司机,叔叔我搭个车”,通过这种方式,来占司机的口头便宜。
在侯沧海在少年时代,司机是个很高大的职业,孩子们用他们的狡黠方式来打倒权威。锁厂落后于时代,这里的少年们仍然玩着侯沧海少年时代的游戏。
在侯沧海和张小兰探访锁厂两天后,江南地产作为承建方,参加了南城区建委关于锁厂危房改造的工作推进会。参会单位有三家,南城区建委,锁厂所在地的大河坝街道办事处,以及江南地产。
南城区杨副区长主持了会议。他见到年轻的侯沧海和张小兰,皱了皱眉,拿起文件看了名字后面的职务,道:“张董,挺年轻啊。”
张小兰微微一笑,招呼道:“杨区长好。”
漂亮便是女孩子行走江湖的通行证,杨副区长回了一个笑脸,道:“现在年轻人不得了,我在张董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挑泥巴。”
开会前,为了让自己老成一点,张小兰特意选了比较正式的黑色职业装,又配了眼镜,涂了口红。这身装扮仍然掩饰不住逼人青春,这逼人青春在多数时间是好的,但是在某些场合算不得好事,比如在此时的危房改造项目中,青春会让人觉得不可靠。
侯沧海特意有三天没有乱胡子,让嘴唇上留下一圈黑茬子,整个人神情显得冰冷和强硬。
会议开始以后,先由杨区长谈整个项目的来龙去脉,特意强调黄德勇市长作出的“两年旧房换新颜”的要求,要求尽早将工人们从危房中搬出来,免得出安全事故。
然后就由大河坝街道办事处党工委书记介绍前期工作。
大河坝办事处主任与当年黑河纪委书记谈明晨的名字有几分相似,叫谈明德。谈明德是典型基层干部,身胚粗壮,肚子明显地凸了出来。他的口才不错,讲了锁厂基本情况,然后大声地道:“硬是日了鬼,我们派了两个小组到锁厂发放宣传资料。锁厂那群老头老太婆以为我们是来开发房地产,把自己要倒塌的破屋当成金包卵,咬定要一比二赔偿。我亲自去找了以前的汪厂长,讲了这是原地危房改造。那个汪厂长怎么说,如果只在锁厂修工人住的房子,大家举手欢迎。如果还要在老锁厂的地盘开发房地产,那就得谈判。汪厂长的意思不能低于一比二。”
杨副区长道:“乱弹琴。锁厂早就走了破产程序,进行彻底清算,锁厂作为一个实体不复存在。除了工人私人住房以外,其他土地都是国有土地,他们没有权利支配。谈书记,你一定要把这点讲透,不能含糊。”
建委左大刚主任道:“一比二其实也做得到。张总和侯总好好设计一下,把工人住房修成一百平米左右。区里可以在容计率上给你们一些优惠,再说土地也免费,赢利还是有保证的。”
建委左大刚和谈明德讲完之后,杨区长道:“张董,你有什么想法?”
侯沧海咳嗽两声,抢先发言:“尊敬杨区长和各位领导,江南地产很荣幸能参加锁厂的危旧房改造工程,这是市里和区里对江南地产的信任。能为老企业职工做点实事,我们觉得很荣幸。我和张董到锁厂看过两次,那边情况不容乐观。在商言商,所以要在这个交流情况的通气会上把我们的真实想法给各位领导报告。江南地产是免费改造房屋,市里给出的条件是在锁厂区域免费拿地,用来修商品房。但是锁厂区域太偏僻,没有区位优势,反而是占尽了区位劣势。那一片是老国有企业聚集区,基本没有消费能力,商品房销售成了大问题。”
这是大实话,三位领导心里清楚,没有回应。
侯沧海一字一顿地道:“我个人意见是不接这个项目。”
杨区长紧绷着脸,将眼镜取下来,在桌上重重一顿。
锁厂危房改造是市长黄德勇定下来的项目,牵涉到张跃武煤矿收购计划,不可更改。侯沧海深知此节,并非不接项目,讨价还价而已。他提出自己意见后,扬起下巴,一幅不好惹的模样。
张小兰随即接过了话头,但是转换了方向,道:“侯总个人不想接这个项目是纯粹出于商业考虑。但是集团公司和高州市政府、南城区政府多年保持密切联系,关系十分良好,为政府分忧理所当然。我们说服了各位高管,准备克服一切困难,把危房改造项目做好。”
侯沧海又接了一句:“要接这个项目也行,前期动员、搬迁、安置的工作,作为企业没有办法参加。等到前期工作完成,我们才能进场。”
建委左大刚将江南地产的企图看得很明白,坦率地道:“项目前期工作很多,你们不能等,应该马上开始推进。一般情况下,从立项、申请项目用地开始,到与土地方签订合同,委托相关单位进行项目方案设计、初步设计和施工图设设计,挑选合适的建设单位、监理单位,拿到《国有土地使用许可证》、《建设用地规划许可》、《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施工许可证》等相关许可,怎么得也要花半年时间,如果完全等到大河街道把安置工作完成,时间拖得太长,不符合市政府工作纪要的要求。”
谈明德发了句牢骚,道:“你们都吃肉,把骨头留给大河坝。”
“老谈,你怎么这样想问题,锁厂片区在大河坝,出了安全问题,直接责任人就是你,现在市、区都在帮你小河坝解决问题。”杨副区长又道:“江南地产是开发商,他们的工作和搬迁工作密切相关,要派人到安置小组,一起参加工作。”
谈明德仍然一脸苦相,嘴里不停小声嘀咕。
散会以后,侯沧海和张小兰坐进越野车。
“侯子,你对今天的会怎么看?”
“没有特别看法,就是一个普通的会。政府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每天的会实在是多,这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会。我们要提防谈明德,这人是地头蛇,对杨副区长并不是太尊重,不阴不阳的,小心他从中作梗。”
“为什么,不会吧?”
“杨副区长不是常委,在人事上没有话语权。这些街道正职们个个手眼通天,牛得很。我最担心他们完不成搬迁任务,最后倒打一耙,把责任推给我们。”
在父亲张跃武让菜鸟侯沧海过来担任总经理时,张小兰觉得两个菜鸟主持一家房地产公司很不靠谱。经过这一段时间接触,她觉得父亲眼光确实比较毒,在看人和用人上比自己厉害。侯沧海虽然不懂房地产,但是懂得整个政府机构运作方式,也对整个社会有自己独到之处,由他来担任总经理,熟悉房地产开发业务以后会非常靠谱。
侯沧海驾车将张小兰送回家,让她继续休养。
来到小区门口,张小兰不想下车,道:“我爸请了老家保姆,做饭难吃,比起你炒的回锅肉差得远。而且,我不喜欢她,话多,还不卫生。我爸准备隔两天就送她回去。”
“到罗马皇宫吃饭,任巧手艺不错。”
“算了吧,我随便在外面找个馆子。你不用陪我,回去吧。”
把用拐杖的张小兰一人丢下,侯沧海于心不忍,道:“这样吧,我们回办公室那边,随便弄点吃的。下午把陈杰、老梁以及工程科几个人叫来开会。”
张小兰兴致勃勃地道:“以后江南地产也要弄一个食堂,免得到处找饭吃的。”
小车刚经过二七公司办公室时,杨兵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他看见越野车开过,不停招手。
侯沧海将车靠了过来,问道:“有事?”
杨兵道:“你怎么不接电话,事情麻烦了。张小兰也在啊,江莉和任巧在我房间包饺子,我们吃饺子。”
大约是同性相斥的原因吧,张小兰不太喜欢江莉和任巧,特别是任巧,望着自己的眼光总有些抗拒。她明白另一个女子望着自己的这种眼光是什么意思。虽然她觉得这种狭隘竞争关系很可笑,也不屑于解释,心里还是不舒服。
任巧见到张小兰,招呼道:“张总,进屋来一起包饺子,今天有萝卜馅和白菜馅两种。”
包饺子不是张小兰的强项,会包,水平一般。任巧有一双灵巧的手,动作简洁流畅,一个个形状好看、大小均匀的饺子便在桌上栩栩如生地立起来。
在隔壁房间,杨兵大倒苦水:“抗生素销得很不错,以前我们的货基本销完了,必须拿钱进货。”
侯沧海道:“这是好事啊,愁什么?”
“你真是当起了甩手掌柜,一点不管这边的事情。我们没钱了,不能给医生发临床费,也没有钱进货。等到断了货,其他产品就马上扑过来,好不容易开拓出来的阵地必然要丢失。”杨兵指了指嘴上水泡,道:“我一辈子没有这么狼狈过,原来不准备找你,这样会显得我无能。实在撑不住了,必须找你。今天这顿水饺花光了我们所有的钱,从现在起,我们要饿肚子了。”
高州土政策,所有医院进药必须走高州市医药公司渠道。高州医药公司作风拖拉,还与各个进入高州市场的医药公司制定“不平等条约”,必须要三个月才能回款。二七分公司背靠大树,在钱款上没有太大问题。杨兵的抗生素业务则遇到了大问题。高州医药公司不能及时回款,又要不断进药,还得发临床费,几个因素聚合起来,形成了资金漩涡,将杨兵能找到的钱全部吸走。包括侯沧海留下来的与二七分公司有关的所有钱。无奈之下,他只能向侯沧海求援。
“你这个傻瓜,前几天怎么不说?”
“老子也有自尊心,你能当高州分公司经理,我也行,凭什么你就比我强。哎,离开了你,确实不行。”
“要多少钱才能运转。”
“两万吧。”
客厅,三个女孩子仍然在包饺子。任巧全面占上风,包出的饺子比张小兰多了两排,饺子排列整齐,乖巧得很。张小兰包的饺子个头不整齐,有大有小,有几个饺子没有包紧,露出肉馅。
侯沧海走出来后,在张小兰身边耳语了一阵。张小兰指了指放在旁边的小包,道:“我手上全是馅。你自己打开包,卡在钱包里,第一张。”
侯沧海从钱包里拿出第一张银行卡,对任巧道:“你赶紧洗手,让杨兵开车,陪张总到银行取钱。”
“我不去了,把银行密码写给你。我几张卡的密码不一样,这张卡是平时消费的,里面钱不多。”张小兰拿了一张纸,写下密码递给侯沧海。
侯沧海看了密码,笑道:“这是你生日?马上要过生日,到时给你买蛋糕。”
任巧拿到卡和纸条,问道:“取多少?”
侯沧海道:“多备点,十万。”
任巧坐在桌边,一字一句地写借条,心里充满屈辱和委屈。她很痛恨和羡慕张小兰这个富二代,仅仅是平时用于消费的卡,居然就能随便取出十万。她包饺子占了上风,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