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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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林又又想回家了

    天色微明,露重霭浓,如同铺了一张厚毯的江面上停泊着一叶小舟,鱼线入水,触动微微涟漪。

    黑麟双手拢在袖中,站在临水岸边,低眉顺眼宛如小厮。

    只是袖子里互相紧攥的手无时无刻不在说明主人内心之忐忑与急躁。

    岸边的竹叶探出至水面上方,被江里的鱼拽入水中,又弹回原位,露珠纷落,在那方寸处下了场雨,再看,叶片已是残缺。

    小舟在水中轻微起伏,黑鳞顿时来了精神,眼中带着希冀,投向船篷。

    出来的却是一个扎着双髻的青衣女童。

    “先生说了,你不该出手干涉,逼他做选择。”

    说完,女童便不再理会他,撸起袖子将船头的鱼竿鱼篓收了,拄着船篙轻轻一撑,小舟缓缓远去,飘入江霭浓雾中。

    黑鳞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良久,那张稚嫩的面孔逐渐狰狞。

    “蠢货!蠢货!蠢货……”平静无风的江面随着一声轰隆巨响,突然炸起百丈高的浪花,厚重的晨雾被震得稀碎又掀散,不等漫天的水珠落下,这一段江面又是连着炸开好几次,一次比一次猛烈。

    不过短短几息,这一方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岸边的翠竹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成股的水流随着叶片注下。再看那江面,却是干涸见底,滔滔江水从邻段涌入,冲刷着污沙淤泥,一时间浑浊不堪。

    ……

    晚霞掩着残阳在天边无力挂着,二三野鹤在闲云间穿过,消失在山峰绿柏后。

    没人来的时候藏书阁的门槛上始终坐着一个身影,那张余无忧爱躺的椅子就搁置在旁边,被余晖打上苍老的金漆。偶有风来,便悠悠然地晃晃。

    行至此处的禾露站了许久,看着怔怔出神的徒儿轻叹了口气,在藏书阁外的凉亭里坐下。目光遥望山下祥和景色,心中却纷乱如麻。

    余无忧,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过十几日的相处,竟让那丫头如此心系,以至茶饭不思,终日痴痴。那么开朗有灵气的孩子,现如今沉默寡言毫无神气。

    若是被山下寻常宗门教派抓走,就是看在丫头这般心思的份上,禾露也得亲自去把人带回来。可对方是诡家,是曾经让一个不比现如今玉剑宗差多少的宗门,一夜之间上下几百人蒸发的强大而又诡秘的存在,光是一个世人皆知的披霜白狐就不是她禾露所能对付的,更何况诡家那些暗处的强者?

    又有刘家老祖刘坤在侧旁虎视眈眈,玉剑宗虽已有两个城境坐镇,却也是风雨飘摇,自身难保,又怎么去救可以说已是凶多吉少的余无忧呢?

    当然,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玉剑宗还是不遗余力的。派出去打探余无忧下落的弟子这几日是一批又一批,江湖上有名的情报组织玉剑宗的弟子也是趟了个遍,钱没少花,消息却如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想来,这也是命数……

    禾露心中暗叹。

    结识剑仙青离,于余无忧这个凡夫俗子而言可谓一步登天,见识到了天底下九成九的人都无法见识到的风景。即便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可只要有青离在他身后,他的情面,他的话,就是城境大修士,玉剑宗宗主玉何颜也比不上。

    哪怕见了洛国的皇帝,对方也须给薄面三分,要个沉手的重职,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只要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压倒万千书生日以继夜寒窗苦读,辛劳半生搭起来的梯子。

    天下苍生,有殚精竭力苦劳一生却风平浪静者,亦有转念之间天下倾覆风起云涌者,二者之差,有的时候便只需要一点机遇。

    可如今,青离这座擎天的高峰轰然倒塌,被这座高峰带上九霄的余无忧能保全自身吗?难,非常难……对余无忧来说甚至比结识青离还难。

    而冒险接纳余无忧的玉剑宗不过是被这山峰倾塌的动荡轻蹭了一下,便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局面,可想而知,余无忧将要面临何等的灾难。

    其实,玉剑宗中有不少弟子觉得,这段时间宗门所遇到的麻烦都和这位余长老脱不了干系。如今他被抓,生死不明,正好和宗门脱离关系,以保宗门安然。

    就是禾露,也不免有这方面的念头,毕竟自己唯一的徒弟,因为他伤心欲绝,如今哪怕已经过了好几日了,仍然浑浑噩噩心境封闭,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光长生路要荒废,就是身体也难吃得消。

    丫头啊,你怎么会看上他呢?哪怕他没出这次意外,在宗门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也不过几十年光景。日后漫漫长生路,你依然要自己走下去,孤身一人前路坎坷不说,还要背负他留下的相思情苦,何苦来哉?

    “师父……”

    坐在门槛上的林又又突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少女盯着只余一抹的残阳,双目无神,“我想回家了。”

    禾露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展露温柔的笑意,宽慰道:“也好,你已有数年没回去了,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吧。”

    只要不每日这般哑坐在这儿,莫说回家,就是想去游山玩水她这个当师父的也答应。

    “什么时候走呢?”

    “现在。”

    禾露一愣,虽然觉得有些急,但还是柔声叮嘱道:“好,路上小心。”

    想了想,禾露又摘下挂在腰间的玉佩,走到起身的少女身前,拉过她的手,放在其手心。

    “这枚凰玉你拿着,关键时刻能护你周全。”

    林又又多日以来空洞无神的眸子似乎有了一抹色彩,一下子红了眼眶,泪光闪烁,“师父……”

    面对突然扑进怀里的徒儿,禾露显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感受着怀中娇柔身子的啜泣轻颤,不禁也有些潸然泪下,心中柔软,将怀里的宝贝徒儿紧了紧。

    “师父在呢……师父在呢……”

    禾露的轻声劝慰让林又又哭得更是不能自已。

    这块入手温润的凰玉师父从不离身,如今却这么轻易交在自己手中……又想到这些天自己失魂落魄,师父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哪怕被宗主叫去议事也会很快回来,林又又心中满是自责和悲戚,更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对这位如同娘亲般的师父愧疚不已。泪水仿佛心中堆积如山的情感,怎么哭也哭不完。那近几日已经消瘦许多的双肩颤抖着,缩瑟在这个随时向她敞开的怀中,贪念着此刻的温暖安心。

    许久,似乎是哭累了,少女终于停了那珠链般的泪水,只是眼角含泪,如同镶嵌着露珠的娇嫩花瓣,疲惫地半合着双眼,在师父怀中抽噎。

    禾露轻轻抚摸着少女的柔发,双目微闭,如梦呓般喃喃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师父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到你开心。别怕,只要是你想做的,师父永远支持你。”

    林又又大哭过后意识正是朦胧,师父这几句轻声细语听不真切,只当是在安慰自己。

    直到暮色渐起,林又又才不舍地从师父怀中出来,顶着脸上两道快要干涸的泪痕,声音有些沙哑道:“师父,那我走了。”

    禾露轻轻地帮她擦去泪痕,嘴角挂着柔和笑意,“嗯,路上小心。遇到危险也不要怕,师父在呢。”

    少女破涕为笑,“瞧您说的,我回家能有什么危险。”

    禾露只是轻柔地笑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独自收拾完东西,林又又站在暮色中,使劲地朝师父挥了挥手:“那我走啦!师父保重!”

    灯火下的禾露脸上始终带着温暖的笑意,轻轻摆手,眼中是林又又没有看见的担忧。

    余无忧啊余无忧,你可一定要活着,我再也不想看见又又脸上出现那样的神情。

    林又又一路下山,心中的愧疚随着走下的每步阶梯叠垒起来,最后在那双眸子里汇聚成泪光。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凰玉,贴在心口。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真让她去?”从阴影中走出的玉何颜看向林又又消失的方向,以她的目力,仍能看见那道单薄倔强的身影。

    禾露轻叹了口气,失神道:“不然能怎么办,虽然有危险,但总比在宗门痴守,日渐消瘦好啊……”

    “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刘坤这个老王八近期还不敢有什么动作,又又有你的凰玉保护,在附近闯闯也没什么。”

    禾露眉头微耸,道:“附近?那你可小看这丫头了……不过也是,有凰玉在,除非哪个不要脸的城境修士对她出手,否则就是遇上那个披霜白狐,也伤不了她分毫。倒是这个余无忧……”

    禾露看向玉何颜,微微眯起眼睛,哼哼道:“颜颜你收了个厉害人物啊……他来宗门才几天,就把我那个乖徒儿的心勾走了?”

    玉何颜干咳了一声,道:“小伙子人确实不错,品性优良,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不等玉何颜说完禾露便抬手打断了她,“诶,我可不想听你夸他什么,既然是那位剑仙青离的朋友,品行自然不必多说。但是想和我家又又结合,光凭这个可不够,他要是洪福齐天活了下来,回来后得过我这关才行。”

    玉何颜却不以为然,小声嘀咕道:“万一是又又那孩子单相思呢……”

    “不可能!我家又又谁见了不喜欢?”

    “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