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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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谣术

    在与那山野神仙——潭中仙交手以前,余无忧觉得自己一身城境巅峰的修为,在这天下可以放心大胆地横着走,谁能耐他何?

    之所以以这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示于人前,也不过是为了省点心力,以有心算无心,总是事半功倍的。

    却不曾想自己从一开始便已沦为猎人眼中的兔子,所有自认为不留痕迹的行动都在他人眼中暴露无遗。

    若不是一时兴起,在林又又面前起卦卖弄,恐怕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沦为砧板鱼肉,何时被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全看刀俎的兴致。

    哪怕如今再想起来也不由得冒冷汗,心有余悸。

    不过此番有惊无险的境遇倒也并非毫无裨益,至少让余无忧对自己,对这个天下,有了重新的省视。

    如此看来先生实在高见,派那个叫黑麟的怪物过来大抵也是算到了这种情况。

    世人突然得到凌驾他人之上的能力,或权,或钱,首先要面临的便是随着这份能力而来的心劫。

    自满傲视,目中无人,所作所为乖张肆意,恨不得把世人踩在脚下,自己做那九霄之上的神仙。

    那么这份能力又何尝不是在摧杀此人?

    能收敛心神,稳固清明的,才有资格支配这份能力。如同给剑刃装上剑柄,使剑之时才不会伤及自身。

    天色微明,余无忧猛然惊醒,翻身而起,怔怔地盯着漆黑的屋内大口喘气。

    微微敞开的窗缝吹来丝丝凉风,这才发现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

    侧卧在房梁上的黑麟只是静静地看着,面无表情。

    余无忧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无言,心中各有所思。

    待到平静下来,干脆下了床,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吹风。

    不多时,院门被敲响。

    “嗯?你来做什么?”随着院门打开,那张近日越来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少女难得板正的神情让他有些恍惚,走了神。

    这么仔细一看还真是罕见的美人坯子,虽然稚气未脱,这份娇艳却也急不可耐地呈现在这世间。

    即便在这美人如云的玉剑宗,怕是也只有宗主玉何颜和她弟子白凝脂能略胜其一筹。

    “你要下山陪同历练?”林又又冷不丁地问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余无忧稍稍抬眉,“宗主让你来接我?那走吧,可别让大家等太久了。”

    林又又没说话也没动,盯了他好一会儿。

    余无忧被这视线刺挠得不自在,脑袋微微后仰。

    “身子骨蛮好的嘛,昨天动一下差点没了半条命,今天就敢下山了。”

    这次余无忧听出来了,她在挖苦自己。

    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嘲讽回去,愣了愣神。

    少女见他不回应故作不耐烦地呵斥道:“哑巴啦?”

    他还是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少女的错觉,她似乎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

    “算了,死了活该。”林又又转身走了,干净利落,步子不快。

    “哦——生气咯——”身后响起黑麟促狭的声音,余无忧这才回过神,一甩袖子双手负背悠哉跟上。

    视线尽头已能看到整装待发的玉剑宗弟子,倒是不多,十几个人。

    比起那些鼎盛宗门组织的历练可要冷清太多了,动辄几十上百人,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哪儿都掀起不小的风波。

    那才是宗门。

    “可别死外面了,要死也先回来帮我拔除火气再死。”林又又突然开口,语气平淡,似乎在看那支即将出发的历练队伍,又似乎目光落向了更远处。

    余无忧很想问,有那么危险吗?张了张嘴,说出口的却是:“我尽量。”

    少女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可那一眼,仅是那一眼,似怒似怨似哀,看不真切,竟让他心中一揪,气息凌乱不堪。

    浑厚的钟声乍起,如同头顶轰雷,神魂激荡,七窍隐隐渗出血丝。

    余无忧脸色一白,呼吸急促,片刻间又恢复常态。

    他一直用于固守心神清明的心法向来霸道,无论何等杂乱都能以沉闷的钟鸣震碎荡除,可这次杂乱却来自自身——那道他也一知半解的“傀心咒”。

    他本以为这道残缺不全的咒法是用于控制他人心神,却不曾想会有如此大的弊端。

    若想控制他人如提线傀儡,仅仅知其心念,掌控其肉身是远远不够的。民间戏术悬丝傀儡的大成者,无一不是能够将自身意识心神赋予傀儡的老师傅,通过日积月累与傀儡慢慢磨合,无论是傀儡对人,还是人对傀儡的了解都已盈满。台下看客看人,便是人在操纵傀儡,看傀儡,便是傀儡在操纵人,令人赞叹叫绝。

    而这“傀心术”便是取其核心要义,因此作为施咒者的余无忧,在感知中咒者林又又的心神的同时,也会受到相当大的影响,二者的心神如同被一根丝线相连,只是余无忧占据主权,单方面获取,也单方面深受其害罢了。

    心神逐渐平缓恢复清明的余无忧若有所感,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还是那一身黑衣的孩童此时正坐在稍粗的树枝上,一双小脚晃荡,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那个眼神,不知为何,余无忧想到了荒漠中的鹰鹫。

    步入绝路的走兽奄奄一息,鹰鹫始终在它头顶盘旋,投来的目光并非狂热渴望,而是与此刻如出一辙的漠然冰冷,这视线编织成一条绳索,缓缓勒进走兽无力起伏的脖颈,悄无声息。

    队伍领头的是一个身形高挑纤瘦,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子。肌肤赛雪欺霜,与其说白皙,说是苍白更为合适。

    同样的清冷气质,相较余无忧见过的童白梅,这个女人少了那份盛气凌人,更多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想来她就是二长老王琳了。

    擦了擦脸上各处的血丝,余无忧步子有些虚浮地向队伍而去。

    这样的女人只怕抱在怀里都冰冷刺骨。余无忧打量着女子的同时心中暗想。

    对于这个百年来第一个出现在玉剑宗的男人,王琳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似乎并没有将这件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放在心上。

    “余长老。”弟子们恭敬作揖。

    这场面,余长老十分受用。

    装作有些拘束地点头笑了笑,恢复正容,余无忧向这个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女人道:“在下余无忧,此去一路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还请二长老海涵。”

    王琳只是微微点头,又扫视了一遍众弟子。

    没有过多的嘱咐交代,亦或是在余无忧到来之前便已经交代完毕,玉剑宗下山历练的队伍就这么出发了,一路上除了细微的脚步声,再无别的响动。

    余无忧倒是理解,毕竟带头大哥是块带尖棱的冰,底下小弟谁敢放肆,哪怕被看一眼都要僵了半个身子。

    实在无趣啊。

    玉剑宗藏书阁内,林又又坐在余无忧平时坐的椅子上,双手叠在桌上,枕着下巴,双目无神。只是秀眉时而皱起,时而舒展,一如纷乱的思绪。

    ……

    “白师姐,找我何事?”

    “林师妹你来了,是这样,明日清晨劳烦你去接余长老与下山历练的弟子们汇合。”

    林又又闻言一愣,眉头蹙起。

    “怎么了?为何这般神情?”白凝脂奇怪地看着她。

    “他……他也要随去?”

    “没错。”

    “可他现在……”

    支支吾吾半天的林又又一抬头发现白凝脂正盯着她,一副静待下文的模样,下意识又低下头去。

    “他现在?”白凝脂面露狐疑之色。

    林又又情急之下只能扯出一个笑容,作嫌弃道:“他……他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去了只会拖长老和师妹们的后腿,带他去作甚?”

    “林师妹,这种话日后切不可在余长老面前说,更不能在私底下与同门议论,他如今是长老。”白凝脂表情严肃道。

    “是……”

    见少女认错,白凝脂板着的脸也松缓下来,“此事乃宗主亲自吩咐,余长老也愿意前往,容不得我们说三道四,你且去做便是。”

    宗主吩咐?为何?他又为何愿意去?他身上的伤呢?

    纵使林又又心中疑虑万千也不敢再去过问,只得领命离去。

    ……

    烦躁不已的林又又抄起旁边的书便摔在了地上,“啊——我干嘛管他的死活……”

    待到急促起伏的胸脯逐渐放缓,少女又将书捡起来放回桌上,盯着那本名为《小卦象》的书喃喃自语道:“若不是需要他为我拔除剩下的那道火气,我才不管他的死活……”

    记得从前有个非常厉害的骗子,谣术炉火纯青,纵横江湖多年手上从未沾血,杀过的人却数不胜数。挑拨离间借刀杀人是惯用伎俩,空口白牙不费兵刃耍得那些枭雄团团转。可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他骗过太多太多人,却始终骗不过自己。

    欺骗他人只能算骗术,能骗过所有人,包括自己,才叫真正的谣术,才是完美的谎言。

    可连混迹江湖的老骗子都无法参透的骗术,对于陷入某种泥泞漩涡中的女子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人之七情六欲真是奇妙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