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方丈山中不老丹
那日正午时分,一道士纵祥云早至东海中央,远远便瞧见座方丈仙山。
有道是:方丈巍峨别是天,太元宫府会神仙。
方丈山中,气脉汇集之地,乃东华帝君府邸,四洲神仙福地,太元宫是也。
道士此行前来,便是为了参加东华帝君寿宴。
他按下云头,却被那守山的童子拦住去路。
道童说:“今日老爷寿辰,恕不接待外客。”
被人拦下,道士并不着恼,他展了展宽大的衣袖,递上请柬,朗声道:“曼倩,你且睁眼瞧瞧,我是何人?”
道童打扮的东方朔收下请柬,暗运眼力一看,“这般口气,我道是哪个,原来是海灯法师莅临,失敬,失敬。”
说罢,他笑哈哈地便打了个稽首,权当赔罪。
道士赶紧相扶道:“曼倩老兄怎么亲自来守山门,帝君今番寿宴,竟这般隆重?”
“适逢一会元之整,又有九转太乙还丹作彩头,那四洲的五海的,天上的天下的得道真修,哪个不闻风而动?
“师父遣我来看山门,便是怕有那滥竽充数之辈,混将进来。”
却见东方朔扯住海灯法师的衣袖,又道:“寿宴暂且不提,倒是老弟你,怎么变化成这般道士模样,适才我未开法眼,险要辨认不出。”
海灯心知这东方朔自从炼元真,脱本壳后,虽生的唇红齿白,状若无辜孩童,实则却是三界里有名的碎嘴。
要是与他交心,说出些秘密去,日后少不了就要日日忧心了。
因此海灯见东方朔向他问话,便也不正面回答,只摇摇头说道:“我这乃微末小事,不足挂心。倒是曼倩老兄你,还是快快引我到会场去,莫误了帝君时辰。”
东方朔何等玲珑人物,知他是有心隐瞒,遂也并不纠缠,反倒接过话头说:“也是,也是。海灯老弟,你来得也忒迟,想那南海落伽山观世音菩萨携了善财龙女,可是早两三日便到了。哪里像你,离开宴只剩二三个时辰才到。该罚,该罚!”
“路上奔波,耽误了几日,所幸不曾真的错过今番法会。”海灯连声告罪。
从山门到太元宫府,共计一万三千五百个台阶,二人迈步,且拾级而上。
无论是东方曼倩还是海灯法师,都是身轻体健,炼气又炼体的太乙真仙。
故而哪怕不架祥云、不御风头,也是步履如飞、缩地成寸。
不消半炷香的时间,两人已经行至正殿之前。
这府邸怎生热闹!
那殿上人来人往,举果盘的、持琼浆的童男童女如鱼游水,忙碌着布置会场;
待客堂中,来饮宴的宾客三三两两聚集,或是谈玄论道,或是讲些野逸趣闻,也算各得其乐。
海灯整饬衣冠,跟在东方朔身后,趋步走进大殿,和几个相熟的来客打声招呼,又转过数个翠屏,便到了东华帝君居所。
却见帝君正自饮茶,左右并无侍者伺候。
他穿着和东方朔同一样式的道袍,也是一般的童颜不老、垂髫身量,只是腰间还悬着个白玉葫芦,上有“壶隐洞天”四字。
周围香风馥馥,玄鹤声鸣,外界杂音尽湮,雾霭之间好不逍遥,真当是烟霞第一神仙眷!
“师父,海灯法师到了!”东方朔高声喊道,打破了原本的和谐。
海灯连忙上前见礼。
放下紫玉螺纹样式的茶盅,东华帝君先抬手示意海灯法师落座,随后转头看向东方朔,径直嘱咐道:“有劳曼倩了,你且先下去吧,山门那边怕是走脱不开人的。”
于是东方朔说声告辞,转身便又下山去了。
为海灯斟上一杯茶,东华帝君笑意盈盈地说道:“法师来何迟也。这几日,我与诸位同道食碧藕、食蟠桃,好不快哉!你却是错过了。”
海灯落座后微微欠身,状作有些懊恼地一拱手,说:“那当真可惜!全赖我前几日被些琐事拖住了手脚,不得空闲,还险些误了来赴宴的时辰,却是万望帝君恕罪了。”
语毕,看帝君并无怪罪之意,又闻得茶香扑鼻,他饮下一口,不由得惊道:“这茶的滋味好不神异也?似要闻一闻添寿,品一品登仙哩!”
“此乃草还丹所制之茶。我为今番寿宴,特地从镇元大仙处讨了十枚过来。”
见海灯表情变化,东华帝君却也颇有些自得。
他笑着说:“像他这果,短头一万年方得三十个,平日里的用度又多。今次被我赚来这些,怕是半个会元的积攒都已经罄尽。”
“如此说来,那位'与世同君'倒是颇给帝君你面子,竟能这般舍得。”海灯着实惊奇异常,想他五百年前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拜访时,可是只得了三分之一的人参果吃。
自人参果树被观世音菩萨施妙法、用她那瓶中甘露救活后,其实生长茁壮更胜往昔。
但镇元大仙却借着灵株历劫的由头,愈加小气,更不肯轻易与人。
前次西方圣老如来佛在灵山再开盂兰盆会,且恰逢果期,方才叫他拿出一十五枚来与众仙佛分食。
东华帝君能让他一次拿出十枚,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天大面子了,恐怕说二人已结下八拜之交也不为过。
然而东华帝君露出稚童似的狡黠微笑,打破了海灯的想象:“莫当真,莫当真。玩笑之语罢了。镇元子直把人参果当作身家性命对待,怎会肯白白给我。我亦许他,下一炉的九转太乙还丹会与他三粒。”
给他足足三粒九转太乙还丹?
“镇元子这生意经做的,当真是有水平的。这丹对他自己虽无大用,但对门下弟子可是多了三次起死回生之机。”海灯瞪大眼睛,心思鼓动,羡慕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东华帝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话锋一转:“法师今番来为我贺寿,想也还另有情由在的吧。”
“帝君慧眼如炬,我确是有一请求。”
海灯顺势从怀中掏出一个柄长二尺上下、紫铜色龙凤雕纹的拂尘来,举着双手奉上。
“此拂尘乃二十年前三十三重天之上,离恨天中老君开炉所炼。”他介绍道,“一炉一共只得了三柄,一柄被天庭许旌阳许真人拿去,这一柄则落到我手上。”
东华帝君却没有接过这拂尘,而是作沉思状,等他话表下文。
海灯只好仍用双手举着,继续讲道:“还有另一柄也是落得我手,只是未曾带来。这三柄拂尘功用相若,都是辟阴阳,定乾坤的法宝,与那金刚琢如出一辙,只是打不了远的……”
他是个薄面皮的,对自己欲要提出的请求突然感到羞于启齿,因而话只说了一半便又咽了下去。
但东华帝君还是只望着他,直到他脸憋得通红,才前仰后合地笑道:“法师一向清心寡欲,此番要给我如此厚礼,所求大概也难是小事。
“且依我之见,想是也与我手头这壶九转太乙还丹有关吧?”
东华帝君摘下挂在腰间白玉葫芦摇晃几下,放在案几之上,又说:“倘真是如此,法师还是先收了宝贝吧,恐怕我是无缘消受了。”
海灯一怔,不明白帝君为何要这样彻底的拒绝他。
“我欲以此宝换丹,帝君不许吗?”发现自己被拒绝,他也就顾不得面皮薄或不薄了,直接开口问道。
见他急切,孩童模样的东华帝君也敛了笑颜,肃容道:“非我小气,不愿给你。只是我已许下这炉九转太乙还丹作今次寿宴的彩头,难再更改。
“这样可好:稍后法会时你若得了魁首,这壶丹你自是拿走不提;如果不幸失利,下一炉丹我专捡着为你炼上几粒,何如?”
话已至此,海灯还能作何言语,只能先连称维维,说道:“多谢帝君厚爱了。”
不过随后,他脑海中灵光闪现,附到帝君耳边低语道:“您看,这样可好......”
“你尽可一试。”
得帝君恩准,海灯自是千恩万谢不提。
夜色笼罩了方丈山,诸宾客渐次的就要落座。
东华帝君率先坐了高位,又有童女引着观世音菩萨坐在他右手处,而善财龙女手持玉净瓶,站在菩萨身后。
前门里,几个童儿拿了许多新摘的莲花挂在四周廊梁上,其中年长些的捏了法决,直把莲花变作金灯照耀。
一时间太元宫中灯火映庆,众仙齐贺帝君无量光无量寿。
酒过三巡,饮琼浆醉人,仙人亦不免于微醺。
此时气氛正酣,场上一人站起,向高台上的东华帝君拱拱手。
那人高声道:“小仙斗胆,请开法会。”
众仙看过去,原来是面色酡红、显然醉了的赤脚大仙在叫嚷。
又有另外几人随声附和道:“已是酒食餍足,确是该开法会的吉时。”
东华帝君点了点头,环视四周,说道:“不知诸位同侪,对今番法会的章程有何想法?若无异议,即刻开始便好。”
而海灯越众站起,先是控背躬身,团团作揖,随后才开口道:“帝君、菩萨容禀,也向诸位同道告罪。”
他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本名册来,又继续说道:“我欲以此一部'拟仙箓',换作本次法会的彩头,万望诸君应允。”
原来他与帝君商议之法便是如此。
这“拟仙箓”价值之重,尤胜于活死人肉白骨的九转太乙还丹,对来客里大半未得正果的太乙散数有着绝强的吸引力。
因此,他不觉得会有人反对。只是此举终究僭越,要欠下东华帝君好大的人情出去。
“可是那写上姓名,就能拟成正果,半证天仙的神物'拟仙箓'?”西南位上,一白眉老翁颤声说道。
“正是。”
海灯向上轻推,手中名册飘至半空中光华大放,如有鸾凤清鸣。
一时间座下群仙合声赞叹,台上菩萨、帝君也为之侧目暗许。
正赏宝时,却见东方朔急架云头而来,腋下还挟着两个灰头土脸的老道士。
“师父明鉴,我果抓到这两个想偷溜上山的老贼!”他朗声说道,居然一副要邀功助兴的模样。
然而他这一喊,顿时搅扰了场上气氛,惹得众仙都拿眼觑他。
东方朔察觉到来的时机不好,也一阵尴尬,赶紧降下云头,赶驴上磨似的将两个老道士掷在地下,抱拳致歉道:“扰了诸君雅兴,小弟实该万死。”
那两个老道士未被束缚,便就地打了个滚,朝菩萨不住的扣头道:“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再救我等性命!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再救我等性命!”
聒噪得很。
面有不愉之色,瀛洲九老中一人出首道:“曼倩小友,你怎不把这样两个榔槺货色扔下山去,反而复又挟上山来,岂不害得我等兴致全无?”
此言一出,连高台上端坐的东华帝君也望了过来,直看的东方朔背后冷汗津津。
不过菩萨突然轻开檀口,为他解了围:“此二人确是与我有旧。曼倩大概是为此才把他们带上山来的吧?”
“是。”东方朔答道。
众仙皆是惊疑。
“他们本是我那冤家西行路上棒下的亡魂,又因修得了五雷正法,魂魄凝而不散,寿不该绝。我便弄神通救活了他们这一遭。
“羊力、鹿力,你们二位妖仙,是因何至此,又为何要冲撞帝君寿宴啊?”菩萨垂目问道。
东方朔朝两个老道士的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脚,横着眉毛,冷声说:“菩萨怜悯尔等,莫要辜负了!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死罪可免,活罪亦是难逃!”
羊力、鹿力虽姑且算是修全真的出身,但哪里见过如此多的神佛当面,此时都心中恐惧,险些维持不住人身,而要现出本相来。
“菩萨容禀,我二人实有苦衷。”一边说着,鹿力大仙一边颤兢兢又磕了几个响头。
观世音菩萨摆了个“请”的手势,向东华帝君投去问询的目光,对方点点头,饶有兴趣的对两个老道士说道:“你们尽可展开说来。”
“昔年我等得蒙菩萨重塑肉身、返本元神后,便避世隐修,不敢稍有懈怠。”羊力大仙如蒙大赦,伏身道,“然终究天资驽钝,不得妙诀,不得长生。只有我兄弟二人,因是吃素的托生,不曾以人为血食,侥幸无劫少难,得存身至今。可我那兄长是个老虎的本壳,早年里也以杀生为业,必要多灾多劫,方能超脱。
“两个半月前,他终究还是在三消天劫中化作冢中枯骨啊!”
言毕,两妖仙抱作一团,已然是悲从中来,都痛声哭泣。
东方朔却是不耐烦的说:“所以尔等鼠辈便想要偷潜进这方丈山中,妄要偷丹救兄?”
不料羊力大仙大惊失色:“我二人怎敢!只是听乡中人言,东华大帝君以九转太乙还丹为彩头,广邀群贤共赴法会,才披星赶月来此仙岛。不意山未登半,便被小郎君你擒下,捉拿至此......”
“你倒是有理!我师傅是广邀十洲三岛之群贤不错,但请帖里可不见你二人的姓名!”东方朔冷哼道。
台上东华帝君摆了摆手,让东方朔收声,又温声说道:“曼倩,莫要如此跋扈。我观这二人说话也算赤诚,是两个诚心向道的。”
“不过却是不巧。”帝君望着两个老道士,“你们想求那丹,已不在我手,现已是归海灯法师所有了。”
他一拍腰间白玉葫芦,一道霞光喷出,裹着几粒丹丸飞到海灯面前。
然而羊力、鹿力看海灯面如罗刹,神色不愉,因此不敢去求,反倒又朝观世音菩萨磕头道:“求菩萨怜悯我等苦修不易,再赐甘露救我兄长性命!”
“求菩萨怜悯我等苦修不易,再赐甘露救我兄长性命!”
菩萨只低眉不语,而她背后的善财龙女持着玉净瓶,上前一步,娇声叱道:“你们两个遭瘟的夯货,也不知点廉耻!菩萨活你们一次,已经是天大的造化,怎还敢得寸进尺,如此贪得无厌?
“试问普天下稍有些得道的寿元将终,若是都像你们这般来菩萨座下告求:倘菩萨许了,岂不坏了六道轮回之规矩?那十殿阎罗、地藏菩萨,岂不要到凌霄殿上参告我菩萨一本?
“倘菩萨不许,岂不又是恶了尔等小人,要遭你们心中忌恨?”
龙女言辞厉厉,惹得天上炸响雷音。
那两个老道平日里是弄惯了雷法的,可此时还是四股战战,颤声说:“不敢!不敢!”
另一边,海灯收了丹丸,虽有不愿,但也知是该自己出场的时候了。那帝君刚刚把九转太乙还丹给他,便是打了这个主意。
他开口道:“龙女稍安,我倒有一法儿可解此事。”
“法师请讲。”
“你二位妖仙,可愿与我赌斗一场?若胜了,这九转太乙还丹分一粒给你们也无不可。”他站起身,笼着袖袍对羊力、鹿力说道。
“哦?是怎么个斗法?”台上的东华帝君和台下的群仙都来了兴趣。
月华撒下,海灯微微一笑:“不要文斗,也不要武斗,来个文武斗如何?”
“何谓文武斗?”
“即斗变化一道是也。”
“好!”
这正是:
降心辱志求仙丹,渡劫解厄为后人。
不知徒儿何模样,能得金仙如此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