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的橙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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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V.3 仙人掌女士

    我的念头被浪涛般的人潮打散,连同我的身体被敦促着向前,直到忽然间,周围空间稀疏下来了,这是到了一个转角。面前是几家非营利性组织的样子。其中一桌——桌布上摆了仙人掌盆栽的那桌——属于我从未听闻的机构,恐怕没人听过,所以才落得无人问津。有一位身姿优雅的白人女性站在侧前,和善地看着她面前所经过的人群,时不时说上一句“祝你好运”。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小号的仙人掌。”我走到那桌前,朝她搭话。

    “是吧,”她撑着双膝曲下身子,“这是咱本地的种属。不知道你去没去过约书亚树,那里其实长了很多。”

    说罢,她朝我笑了笑,是种不属于这里的和煦微笑。

    “您是做什么的呢?”

    “哦你感兴趣吗?”她站起身,取了一份三折页的小册子递给我。

    我接过,只见蓝黄相间的醒目花体字、白净整洁的走廊照片、一些个人像,以及她略带褶皱的纤细无名指和一枚金色戒指。

    “我们是位于加州的一个服务失聪人士的非营利组织,主要是帮助患者更好的生活和融入社区。以现在的医学技术,先天性失聪患者想去康复治愈的话,可能性非常渺茫。我们只能是以听不见为前提,帮助这些家庭去适应和学习。具体介绍可以看这份材料。”

    她相当柔和地说着,只是在讲可能性渺茫时,神情中闪过了些许的遗憾,又很快藏起来了。

    “听起来很有社会价值,”我如实说道。“具体来说,最近在做什么呢?”

    “最近的话,在给一些社区团体普及手语。你知道关于手语最神奇的一点在哪吗,你故乡是哪里?”她将小幅比划着的双手重新交叠在胸口,微侧着脖颈等我回应。

    我回答说是中国。

    “那就是说,比如我下午去教洛杉矶的社工们手语,他们晚上就能和在中国的失聪患者交流了。虽然说ABC这些字母肯定有所区别,但水啦食物啦,这些名词都是国际通用的。是不是很神奇?”

    我说是第一次知道,的确神奇。

    “谢谢,”她说,“那你呢,在学什么呢?”

    我答说还只是在学经济的大一新生。

    “那不是很好吗,这么早就开始准备,肯定能申到很好的公司。”她说着,仿佛已经忘了自己也是招聘者的角色。

    “其实我之前也有做志愿者的工作来着。”我将话题转回来。

    “是吗!”她听闻,明显高兴了几分。

    “是这样,就在北面一点的社区小学做支教。但最近不那么经常去了,一方面是搬家后变远了,另一方面——”我犹豫着是否要进行接下来的坦白。我想必是希望依赖她身上独有的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开口:“我有些不太确定做这些志愿活动的意义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是觉得看不出成效吗?”她追寻着我略微闪避的视线,语气放得更加温和。

    “也不是。你看,我是来留学的嘛,学费本来就很高,又比州内学生贵上不少。我是觉得说,如果爸妈交着这笔钱,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去做留学该做的事情吧。我是说:比如说学习之类的。”我意识到自己就要遮掩过重要的地方,慌忙拉回来,订正道:“也不止学习,还有当地的娱乐,一些人生经历。我在想,是不是应该优先这些呢。”

    她看着我,视线还停在方才的位置。

    “嗐——我在说什么呢!”我赶忙试图打马虎过去。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她终于开口:“抱歉,刚刚在考虑。我觉得包括你来这里求职,也肯定是考虑到家里的负担,希望能尽快自立。这是值得骄傲的态度,我大学时还不知道在做什么呢。”她自嘲般笑开。“志愿活动,包括我们这种非盈利组织,当然是拥有什么的人,在有基础的情况下,向相对缺少什么的人伸出援手。本来就是这种性质,所以才叫自愿,没必要逼着自己,好像不参与就不是好人似的。”

    我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回应,只觉得为辜负了陌生女士的预期而愧疚,紧接着,又愤恨于这求职云云所带来的愧疚——这是多么庸俗的愧疚!我停止评判自身的事情,问道:

    “我其实还说不好。那您是为什么加入的呢?肯定有什么契机吧。”

    “我父母是这样的。”她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稍作停顿。“对,所以说我和妹妹小时候就有很多这方面经验,刚好也能分享给更多家庭。”

    我猛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实在对不起,我很遗憾......”

    她连忙摆手,简直比我更加抱歉,说是早就习惯了。

    “那当然,小时候我们也受不了。尤其我爸是先天性的,发出的音节又吵又毫无意义,给我们弄着急了就还对着他身后吐脏字,反正也听不见嘛。但不能正对面,因为嘴型能给读出来。后来就好多了,尤其是有了互联网和手机,他俩终于可以和朋友视频聊天了。以前都是要守着座机边上,用摩斯电码似的按钮来对话的。我也记得第一次给我爸发短信,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科技真是在进步。”她合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挣开时又更加明亮了。

    “我都没办法想象,”想接上些安抚的话,又觉得空洞可笑,于是只悬了这半句话在空中。

    她轻快地接过去,说:“是吧,不过现在就好太多了。而且你看,每个人情况都不尽相同。对我来说,它更像是过去习惯的延伸,而不是特意去做什么贡献。”

    我略微点了头,深知她早已帮助过了众多的人。

    “我真的很抱歉,讲起这么沉重的话题,”她正了正往下垂的披肩。“再耽误你找工作的时间就是不解风情了。”

    我想跟她解释说并不急着找任何东西,又不愿再难为人家了,说再看看其他地方。她便同样祝我好运,拿了一小盆仙人掌要送过来。我这才想起来要问。

    “您桌子这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环保组织呢。为什么是仙人掌?”

    “不少患者其实挺孤单的,这样给他们些植物照料,能够稍微转移注意力。”她解释说。

    “原来如此。好意心领了,还是您留着吧,我不太会养植物。”

    “仙人掌是热带的,很好打理。”

    “怕水淹。”

    她眨了眨眼睛,最后将花盆放下,伸出手来。我握上去,道了谢,也祝她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