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的橙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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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V.2 集市

    我抱着半认真的心情,与邻居们踏进会场。这是个现代风格的侧礼堂,有白净墙面、深红绒桌布、与浅蜡木地板(谢天谢地不是大理石),但目前都被蠕动的黑色填充了,又分别涌向礼堂的四条边去。那里贴墙、依次顺下来二三十桌的招聘公司专位,每桌上方立着显眼的公司招牌与LOGO,其中明明不乏些耳熟能详的大品牌,在走道的嘈杂与狼狈映衬下,却像是什么文明社会的高端菜市场。那些黑块近到招牌下,方才显露出人的面容,并且几乎是一瞬就接上相当华丽的自信微笑,朝着桌侧的负责人伸出手去:“你好,很高兴认识您。”“同学你好。”某种极其微观、又切实能决定参与人未来轨迹的短暂会谈便开场了。

    我们也侧身加入几乎是水泄不通的主过道,顺着人流缓慢地开始这绕场一周的朝圣。邻居几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齐直奔一个极其火爆的科技咨询展位。愣是已经排开二十来人,从队尾往前看去相当壮观。照例是一列黑,打头阵的人物正以慢条斯理的优雅架势向那年轻负责人细数自己的辉煌过往,紧接着的三俩人也礼貌地跟着适当点头,时不时能分到负责人的视线。再往后要么躁动不安,要么松散下来。我前面的这位邻居,也不知是紧张还是追求完美,嘴里念念有词,中英混杂。隔了好一阵子,终于排到他的时候,我特意合上书听一耳朵,果然是同样的内容:流利的一分半左右自我介绍。可惜对方不打算单凭自我介绍就提供工作。

    “好的同学,今天想了解些什么吗?”

    “您们有本科毕业的秋招全职岗位吗?”

    “有的,具体看想做什么部门。您刚刚说是计算机背景,有商科相关的经历吗?”

    “没有。”

    “啊——也没什么大问题。我当时入职也只有管理系的辅修,自己学一下上手是很快的。”

    “那您们有说的这种,合适的岗位吗?”

    “这个的话,可以去我们官网看一下,所有现在开放的位置都有列出来。”

    “会sponsor吗?”

    “正式岗位目前是不提供的哈。”

    “好的,谢谢。”

    到这里,我的邻居迅速地结束了对话,要名片与握手是一气呵成,其果敢与干脆倒有公司高管的风范,可惜还没走出几步,小幅却清晰的叹气声便传了回来。这会儿我正和这位负责人对视上,只见他挤出了有些尴尬的微笑,整理了衬衫领口,接着问我好。我说自己是大一新生,希望简单了解在接下来的几年要做的准备。他便精神了些,提议说要尽早积累实习经历。我不禁心生疑惑:既然要实习经历才能更好地申请实习,那最初的实习经历究竟应该从何而来呢。没想到求职也到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高度,难怪Steve忙里偷闲也要看哲学史了。

    “所以不需要问问公司背景啦,文化之类的东西吗?”结束后,我追上同伴问道。

    “人都不sponsor签证,问了能有什么用?”

    “我的意思是,这种活动的目的又不是现场就签合同。既然有人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交流交流点别的什么吗?”

    “可能吧,”他耸耸肩,“但这种东西,行就行,不行拉倒,说多了也没用啊。”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重新向前行进时,我被侧面一个摊位上摆着的钥匙扣赠品吸引去视线,回过神来,同伴已经消失不见了。紧接着,只听他们隔着人墙喊过来:“先各自看,结束后再会场外集合!”我心想这样也好,毕竟科技公司是专业不对口的,便悠然地自个儿转起来了——我是说在这这片黑色所允许的悠然范围内。我很快发现,不是所有求职者都在同一层级上。

    在这场多方会谈中,具有绝对优势的要属一类三五成群的小团体,以或蓝或灰的定制上装和棕色系带皮鞋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只见他们声势浩荡、气宇非凡,一举手一投足间透露出的从容仿佛早已不满足于对自身的掌控,非得将会场也吞噬了。你看得出他们顶清楚自己的不俗:那高昂的谈话声根本不像是对着某一个同伴,而分明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关于之前管理的基金金额如何、谈成的某个合作盈利如何。最有意思的要属那名义上的听话人:他极其配合地侧过耳去,双手对扣握紧时连带着皱起眉,进入状态后便开始频频点头。这一唱一和使我陷入短暂的混乱,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如此严肃地对待连篇大话,甚至这大话的真正对象都不是自己。很快他就以行动解答了。他首先以一套简洁而有力的赞美之词结束掉上一位精英的分享,转而立刻照原流程开启了自己的篇章,其过渡可谓是行云流水,不失风度与礼节。我恍然大悟,原来社交礼仪的双向性对于他们竟是适用的!

    从对侧转角短暂显出身影的邻居们迎头会上这一精英团体。狭窄的走道,两个阵列各自并排。我预期多少会有些戏剧性的场面,像是电影中的帮派会面,最起码也得体现出精英人士的高贵性。但没有,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只是形成纵列,各自错开着过去了,没有任何肢体或是眼神上的额外交集:邻居几人忙于低头整理手上的一摞招聘文件和名片,无暇、恐怕也没有兴趣去顾及其他;而精英们的高昂谈话也安静下去了。我蓦然察觉这些人不活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像是绘图软件里各自的图层,表面上交叠于这喧嚷的集市背景前,却永不会逾越出既定的平面。我看得是这般明晰,以至于担心起一定也身处某层的自己,某时某刻将无可避免地沦为另一个人的观测品。又有谁能保证不是早已如此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