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长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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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变

    从京城到应天府足足有一千八百余里路。吴煜心有所感,越往南走,越是气爽温煦。他出发时周遭还是一片银装素裹,一旦过了淮河,便是细雨绵绵的南国景色。吴煜本是风流性子,一路青山秀水相伴,可谓玩性大发。一行人走走停停,方到了徐州地界。

    徐州自古以来便是江北重镇,城内叠檐重阁,店肆林立。加之临近除夕,更是人流如织,热闹非凡。吴煜望着映入眼帘的雄城,持缰而立,清风扑面,衣袂飘飘,胸中顿时涌出壮怀激烈,总怀千古之感。当即打定主意,要好好游玩一番。

    他先带众人行至驿站,安顿妥当后,轻衣简从,便直奔府城而去。

    游至黄昏,街边酒肆次第点起灯笼,吴煜随意在繁闹的大街上徜徉着,只觉脚下一片轻盈。绚烂的夕阳普洒在这遍眼都是的建筑之间,那突兀横出的飞檐,那高高飘扬的商铺招牌旗帜,那粼粼而来的车马,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那一张张恬淡惬意的笑脸,无一不反衬出民众对于生活的自得其乐。

    吴煜忽觉腹中空空,寻至一处酒楼,案上玉盘珍馐,席间觥筹交错,怀中温香软玉,吴煜自是喝得酩酊大醉。

    月上柳梢,吴煜竟被随从搀扶着才堪堪地回到驿站,也不更衣,倒在榻上便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屋外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下到后半夜,雨势竟越来越大,只听到轰隆一个霹雳,伴着一道闪电,顿时把黑暗的天际照得惨白惨白。

    吴煜不知怎的,被这雨搅得心烦意乱,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右眼皮竟一个劲地跳起来。他起身坐在榻边,正想去屋外看一下,忽见一个随从神色紧张地推门而进,结结巴巴地说道:“统....统领,不…不好了.....”

    吴煜心里一沉,也顾不得听完,便向屋外走去。用不了多少功夫,就到了驿站的前廊,远远便看见其他往来住宿的官吏都被赶了出来,此时正一脸怒气地站在瓢泼大雨中,而驿站前厅则被几个亲兵模样的人把守着,目不斜视,满脸的煞气。

    吴煜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脚下不觉紧赶几步,顺着走廊几乎是跑了过去,方到门口,便被那几个亲兵喝住了:“站住,没长眼吗?”

    吴煜面露不快,冷声说道:“我乃成国公世子!你们是何人?”还未等他俩说话,便听屋中有人道:“快快让世子进来!”

    那几个亲兵应了一声,方放着二人进去。

    吴煜走进门,见厅内依旧只点了一盏油灯,几乎看不清厅中诸人的面孔。只凭着衣冠服色,见着一个老宦官坐在正中的那张椅子上,两旁各站了一排亲兵。

    这老宦官差不多五十多岁,凭着那丁点的灯光,可以看出他极为狼狈,头发、脸上、身上,都被雨水淋得透湿,到处都是泥污,还沾满了草屑。此时虽坐在厅中,竟似魂不守舍一般,仿佛受了极大的劳累

    吴煜走近了些,偷偷拿眼打量这老宦官,却是有几分眼熟,他又细细想了一回,才敢断定自己应是认得此人,只是不知道曾经在哪里见过。

    他正纳闷,却听那老宦官如释重负地说道:“世子,咱家受刘公公和成国公嘱托,可算是追上你了!”

    吴煜心里顿时豁然,这老宦官竟是东厂底下仅次于提督的二号人物,往日在京城时,他随父亲进宫觐见陛下时,曾在御前见过此人。

    这老宦官也算是位高权重,却不知为何,现在竟如此狼狈?他打量着老宦官,心中暗自揣测,正胡思乱想间,却见老宦官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竟平白无故打了个寒战,颤声道:“世子,京中出了大变故!”

    老宦官随即从内衬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整个厅堂中的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众人都望着那一封被雨水略有浸湿的信封,不敢喘一口粗气。到底是什么变故,竟让这位宫中大珰星夜兼程赶来送信?

    “此乃成国公亲笔写就,世子读罢即焚,其中内容切记不可让旁人得知!”老宦官颤声说道。

    吴煜脸色骤变,好似罩上一层寒霜,眉宇间透出凝重之色。就在旁人还在琢磨信中到底是什么内容之时,却见吴煜读罢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抬头怔怔地望着老宦官,而老宦官却好似知道吴煜心中所想,微微地点了点头。

    吴煜将信一把丢进火盆,随即像是疯了般冲出驿站,顶着倾盆大雨,声嘶力竭地喊道:“牵马来!”

    雨水仿佛连了线的珠子,一条条的垂下来,形成一道透明的帷幕,将吴煜笼在了其中。吴煜连眼睛都睁不开,头发沾在脸颊上,他也顾不得去整理一下。随从见状赶紧拿了件蓑衣过来披在吴煜身上,虽不知发生何事,却依旧劝道:“世子,雨太大了,明日再出发吧!”

    “滚!”吴煜怒吼一句,此时他的脸色十分狰狞,“还不牵马来!”

    随从还从未见过吴煜这般神色,吓得去马厩牵马,可不一会儿,那随从跌跌撞撞地跑回来,结巴地说道:“世…世子,咱…咱们的马…!”

    吴煜闻言三两步便赶至马厩,只见所有的马此时都上吐下泻,病恹恹地趴在地上,显然是走不得道了!吴煜目眦欲裂,一把抓起那随从的衣领,怒道:“你怎么喂的马!?”

    随从支支吾吾,一脸委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吴煜正束手无措之时,那老宦官却闻讯而至,目睹此景,说道:“世子,不若骑咱家的马,咱家既已将信转交世子,使命已达,至于回京复命这倒是不急的。等明日放晴了咱家再去徐州买一匹马便是。”

    吴煜略微思忖,心道事急从权,眼下也唯有这样了,他自己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便松开随从的衣领,也不推辞,牵过马,微微拱手说道:“那便多谢公公了!”

    吴煜扶鞍踩蹬,却突然想到随从护卫还没有安排妥当,不得不又拨转马头,吩咐众人道:“待雨停后,你们再启程,若那时我已不在应天府,你们直接回转京城便是!”

    众人唯唯应声,点头称是,却见吴煜奋力挥动马鞭,马儿被抽的嘶溜溜直叫,一头扎进了雨幕之中....

    ......

    温允祯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雨幕,不免有些心烦气躁。吴煜夤夜而至,单骑入王府,惊动了王府上下所有人。而更令一座皆惊的则是吴煜带来的消息:

    天子已经危在旦夕,信王即将入继大统!

    原来按照惯例,朝廷要在每月朔望之日举行大朝。腊月十五本是雍熙九年的最后一次大朝会,待到下次群臣觐见的大朝会,便要明年正旦了。足足十五天的时间,可以让天子做好应对任何事情的准备。而这一次,天子为了掩饰病情,不顾太医劝谏,强撑病体,穿戴冠冕,执意亲自在奉天殿召见群臣。

    可谁能知,这日天气竟出奇的寒冷,天子所穿戴的冕服又不禁风,大朝会进行到一半,天子只觉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在了御座之上,被内侍手忙脚乱地抬进了宫中救治。

    朝会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大臣们面面相觑,幸而内阁首辅和成国公这一文一武出面主持,稳定人心,才令这场大朝会得以圆满结束,没有出大的乱子。但天子重病的消息也霎时传遍了朝野。一时间,群情汹涌,奏请立储的折子几乎塞满了通政司。

    可天子经此一事终日昏睡,偶有清醒也难处理政务,其他的事情还好,尚有内阁和六部合力处置,但是立储这件事,谁敢替天子决定?那岂不是僭越了臣子的本分,所以故而到现在,储君之位仍然悬而未决。

    吴珣和刘贤二人私下商议一番,决定派遣一二心腹之人昼夜兼程追上吴煜,将此惊变告知于他,并令他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护信王入京。

    若是天子驾崩,身旁却无人继位,那可是颠覆江山社稷的大事…

    当温允祯得知此事的时候,心中是惊悸不已,一时之间竟乱了分寸。幸而陈延卿依旧保持住了冷静,下令封锁消息,才没有让这等惊闻流传出去。此时,王府最为核心的几人,朱敬,陈延卿,艾宁,杨善学,周天宇,还有刚刚到来的吴煜,齐聚于温允祯书房之中,三言两语地商议着对策。

    “若情形真如世子所说,殿下您应尽早启程,这陆路是走不得了,速度太慢,只能沿运河北上京师。”陈延卿率先发言,他是众人之中最为冷静的,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开始着手议定方案。

    一旁的吴煜闻言却打岔道:“可当初在京城时我们没有考虑到走水路的情形,所以没有准备大船,如今仓促之间去哪里寻大船呢?”

    这个问题的确直中要害,温允祯要沿运河北上,已是毋须质疑。但没有准备船只,若是乘小船,安全先不必说,也没有大船走得快。可符合亲王规制的大船王府一时之间也难以制作啊。

    “我明日去应天府衙一问,官府或许会有大船。”陈延卿在应天多年,在官府也有一些门路。

    “那殿下一路北上的扈从怎么办?”杨善学见船的事情作罢,出列问道。他方才已经得知,跟随吴煜而来的护卫已经被大雨困顿在了徐州,一时半会肯定是赶不过来,那么护卫的任务自然也就要王府来承担。

    如今王府的武装力量大致有三支,分别是杨善学的王府护卫指挥使司,艾宁的亲军护卫指挥使司还有周天宇的靖安司。温允祯承继大统,那么便大概率就此长居京师,但是应天这边也要留人照看。何况北上京城也不适宜带太多人,故而温允祯思前想后,最终决定道:“此次北上,护卫人数不宜过多,便由艾宁率领亲军护卫随我左右吧。”

    杨善学闻言神色一黯,艾宁则喜形于色。众人心知肚明,此行乃是实打实的从龙之功,彼时论功行赏,这扈从北上和留守应天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众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最后定下,此行由吴煜,陈延卿,艾宁,朱敬四人随温允祯北上,杨善学和周天宇则留守应天。

    虽说过程略微波折,但结果终究让人喜不自胜。几人走出书房时,就算冷静镇定如陈延卿,此时脸上都洋溢出了笑容。

    一旁的朱敬凑过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说道:“恭贺陈长史,您向来得殿下器重,此次殿下得登大位,咱家日后也少不了要受您的照应。”

    陈延卿闻言哈哈一笑,爽朗地说道:“朱公公说笑了,日后如何还说不定呢。想当年我穷困潦倒之时,只想得几间陋舍,几亩薄田聊寄余生,那时怎么预料,今时今日,竟有如此造化啊…”

    朱敬闻言也颇为感慨,出言附和,他默默扫视在场众人,心里不禁嘀咕道:陈延卿乃王府长史,殿下登基之后,定是青云直上,日后登阁拜相也说不准。

    他又看向另一边的三人,心想:杨善学本只不过当地军户之后,靠着荫蔽才得了个王府指挥的位子,日后却少不了入京军。

    艾宁呢?一介流民,因缘际会得殿下赏识,此番又随殿下进京,恐怕日后上直二十六卫便会交由他统领。

    那周天宇岁数与殿下差不多,却是老谋深算,城府深厚,下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非此人无疑。

    朱敬最后又想了想自己,一想到自己来日便是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宫第一人,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差点手舞足蹈起来,步子都走岔了,险些跌倒,平白让众人看了笑话…

    …

    第三日,当众人来到码头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庞然大物。

    这是一座巨型楼船,整条楼船足足长三十丈,通体漆成黑红二色,底尖上阔,粗桅宽帆,中间拔起一座四层雕栏彩楼。楼顶歇山,楼角飞檐,一层层的鱼鳞亮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温允祯惊道:“想不到应天府有如此大船!”

    陈延卿闻言却笑道:“此船却不是应天府所有,它们哪里来的银两造这般大船。此船乃是一位吴姓商人所赠,平日里他用作玩乐,昨日我去衙门时,恰逢他在场,正与应天府商洽来年贩盐事宜,听闻殿下要行船北上,故而慷慨解囊,将此船献与殿下。”

    吴煜听闻此事,惊问道:“可是那徐州吴家?”

    “应该就是了!”陈延卿点点头,道:“遍观江南诸省,有如此财力,又是以盐业为生,除了那徐州吴氏,想必没有第二家了。”

    温允祯这下才想起来,方才在码头时,为他践行众人除了应天府官员外,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商人,温允祯估摸着就是那献船之人了。

    “江南诸省富庶,可谓冠绝天下,可人人纸醉金迷,奢侈成风,来日有机会,却是要好好整治一下了…”温允祯望着码头上逐渐远去的众人,凭栏感慨。

    长江两岸烟波浩渺,景色蔚为壮观,温允祯扶拦远眺,只觉清风扑面,景色宜人。

    可他并不知道,此时在他头顶的桅杆之上,却有一个头缠罗巾的船工正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们。

    此人皮肤黝黑,面貌与寻常船工无异。此时他挽起索具,灵巧地顺着桅杆滑下甲板。

    像他这样的船工,在船上有百十号人,分散在各处甲板操船。这个船工混在忙碌的人群中,谨慎地避开彩楼的视野,径直来到船首靠近右舷的甲板。

    甲板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把手,他俯身抓住轻轻一抬,地上露出一个方形的舱口,一截双排木梯延伸到下方。船工双手扶着梯子,缓缓爬下位于甲板下方的船腹。

    这条船建造初衷是享乐,因此船腹颇为巨大。从甲板到船底一共分了四层。甲下一层是伙房与存放饮宴器皿的内库,甲下二层是水手歇息的号房及橹口;甲下三层是存放资材与粮食的大库,底层则堆放了几百块压舱用的石头。

    每下一层船舱,空间便越逼仄,光线越弱。船工一路沿木梯降到底舱,周围已是一片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阴湿霉水、朽烂木料和呛鼻石灰的气味。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除非船舶大修,否则没人愿意待在这种鬼地方。

    这一层大约有十多个封闭的隔间,宛如一个个阴森的兽巢,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巨大的石头摆放其中。船工略微辨认一下方向,径直走进左侧第五个隔间。在黑暗中,不时有古怪的嚓嚓声传出来,还有低微而模糊的呢喃,似是某种祝祷。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船工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脚步轻快了不少。他重新爬回甲板上方,混入其他忙碌的船工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短暂离岗。

    恰好在这时,望风手观测到一阵江风吹过,立刻发出信号。船工们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江风。艄手们感受到船速又提升了几分,一起有节奏地发出“哟嗬——嘿”“哟嗬——嘿”的号子声,加速划动。

    这条大船就这样向着京师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