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长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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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情

    原在供词中,刀疤脸自陈乃江西南昌府人氏,只因数年前家乡遭灾而流离失所。他苦无生计之下便伙同他人落草为寇,平素在道途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虽说整日提心吊胆,但也比昔日务农逍遥自在,一伙人日子过得自是好生快活。

    可好景不长,朝廷新任江西布政使就任以来,深感治下匪患严重,便以雷霆手段屡次围剿。半年之内,或抚或剿,江西治内大小势力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远逃他省。刀疤脸本已被投入大牢,像他这种十恶不赦的,只待秋后一到,便开刀问斩。

    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刀疤脸自感山穷水尽之时,一位来历不明的人在狱中寻到了他,这人自称受“贵人”所托,只要刀疤脸承诺日后肯为“贵人”效力,便可免去一死。

    刀疤脸求生心切,可谓有求必应,几日后他便改名换姓,重获自由。他这几年在土匪窝子里摸爬滚打,身上自是沾染了些泼皮的习气。心里寻思哪日瞅准时机便桃之夭夭,再去过他的逍遥日子。

    可没成想,那日他偶然路过菜市口刑场,见人山人海,心下好奇,便挤进去,可他分明听见,那台上被斩之人的姓名,便是刀疤脸自己的,再仔细一看,那人竟长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见那人神色泰然,监斩官也不加辨认,时辰一到,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惊得刀疤脸直往后踉跄,险些跌倒。

    这“贵人”好大的权势!竟能找人来替死!刀疤脸心下惴惴,便渐渐打消了逃跑的心思,只想再观望三两日。

    几日过后,那救他之人在城中寻到了他,引他去了城外一处田庄。名为“田庄”,实为“兵营”,刀疤脸见了这等阵仗,只得安心留下,平日里有人教授他武艺,隔三差五操练军阵。几年下来,日子倒也算安稳,不仅在当地娶妻生子,昔日一些老弟兄也专门投奔于他。

    去年开始,“贵人”见时机成熟,开始吩咐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刀疤脸本已想金盆洗手,但无奈“贵人”以家小为挟,他不得不听命行事。

    直到几月之前,“贵人”派人传话,告诉他若做好这最后一件差事,他便会赐金放还,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相忘于江湖。

    刀疤脸兴奋不已,但此次任务又非寻常可比,乃是命他秘密潜入应天府,尽力散播谣言,激起民变,如能伺机刺杀信王,那自是大功一件。且到地方后自有人相助。

    而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刀疤脸还供述,据他所知,还有一伙人与他们同时南下,不过目的地不是应天府,而是南边的松江府,去接触如今正在那一带作乱的叛军,似是要与他们达成某种约定。

    温允祯看罢内心可谓惊涛骇浪,刀疤脸身后竟隐藏着如此之大的阴谋,不仅涉及谋杀亲王,更与叛军有染,就算定为谋反也不为过。温允祯好奇“贵人”到底是谁,但刀疤脸供词中却坚称自己从始至终都未见“贵人”一面,每次都是“贵人”派人来传达指令。

    温允祯扪心自问,多年以来为人行事素来和善,断无人与他有如此深仇大恨,竟至不共戴天的地步。

    囿于律令,温允祯自己无法亲赴江西探查实情,但若就此作罢,那也不是温允祯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恰巧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温允祾封豫王,就藩南昌府。若是书信一封,托他探查一番,或许会有结果。

    事不宜迟,温允祯提笔写就一封书信,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南昌豫王府。

    .......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已经是晌午了,皇城上空的天气依旧阴沉沉地不见一点日光。将近除夕,各处宫殿都挂上了红红的灯笼纱罩,雪花纷纷扬扬,一片片白中又映着一点红。

    乾清宫外的丹陛上,吴珣侯在大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目光时不时地扫向殿内,心中惴惴不安,脊背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异常冰冷。本在家中的他被一纸诏令莫名地宣进了宫里,也不知是福是祸。

    吴珣侯了许久,殿中突然走出两位身穿大红蟒袍的人,二人窃窃私语,神色匆匆,或许是太着急了,他们并未注意到立在殿外的吴珣,可吴珣却发现那竟是在外朝有着赫赫威名的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提督。

    “他们来此作什么?”

    吴珣心中顿时升腾起一丝不安的感觉,锦衣卫乃天子耳目,巡查缉捕,东厂执掌监察,超然于六部之外,二者并称厂卫,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鹰犬。这二人此时勾搭在一起,莫不是朝中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发生?想到这里,吴珣抬起头来,望着头顶上“乾清宫”三个鎏金大字,心不禁又沉了沉…

    乾清宫内。

    偌大的宫殿内,正中设的却是一把简简单单的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

    紫檀木座椅上,兀然斜倚着一个身形高瘦、穿着轻绸宽袍、束着发髻、脸色微白的人,要不是在这里,谁也看不出他就是大乾朝当今的皇帝温允祧。

    自从九年前温允祧登基以来,这间屋子就被当作了日常处理机要政务的地方,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两案上都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

    温允祧斜倚在座椅两圈的扶手上,双目微闭,嘴角翕张。显然是批折子时稍感疲累而小憩半晌。

    “哒,哒,哒”这时隐隐的有脚步声从大殿外的甬道处传来,温允祧听见脚步声,懒散的睁开了满是疲惫的双眼,努力用手撑着紫檀木座椅的靠背,才稍稍将身子坐正了些。

    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殿门前才戛然地止住了,随之传来门口侍候着的宦官的通报声:

    “中军都督府都督,成国公吴珣觐见—”

    拉长的调子在大殿中传了许久,温允祧正了正因刚才小憩而有些凌乱的衣襟,双手分别摸向身后的靠背,比刚才又微微坐正了些,接着清了清嗓子,才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句“进来吧”。

    这时才见一位身形略显瘦削,浓眉大眼,留着花白胡须的的人穿过厚厚的帷幔,径直的走到了大殿中央,站定后便俯身跪了下去。

    “臣吴珣,叩见陛下!”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雄浑的嗓音回荡这偌大的宫殿内,随着话语说出口,那顶着一尊乌纱帽的脑袋也轻轻的叩在了大殿内冰冷的铜砖上。

    温允祧眉毛轻挑,手里端起了案上的一碗茶,慢慢送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用余光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吴珣上,才从嘴边挤出了一句:“吴先生平身吧,赐座。”

    “谢陛下…”,吴珣轻声应了一句,待一旁小宦官搬来墩子,才浅浅地沾了一个边坐下。

    “外面的人......是不是都以为朕时日无多了?”温允祧语气明显顿了顿。

    吴珣闻言神色上虽是波澜不惊,心中却不禁寻思道:陛下无缘无故说这般丧气话,莫不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吴珣继而联想到方才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提督联袂而去,难道是为此事而来?

    不过眼下容不得吴珣细想,他微微拱手,说道:“陛下洪福齐天,眼下不过微感小恙,只需稍加调理,定能恢复如初。”

    “这话骗骗外人也就算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里有数…”温允祧脸色惨淡,语气虚浮,听闻吴珣的话不禁苦笑道。

    吴珣闻言心中顿觉伤感,他抬眼去望,见天子斜倚在靠背上,整个人透不出一丝生气。按理说,天子只有二十七岁,正该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眼下却宛如风中残烛,不知何时便会形销骨立,此刻就连说久了话都要稍稍喘息,两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却毫无血色。

    吴珣悲从中来,回想起九年前于先帝榻前,先帝亲手将温允祧托付给他,他也暗自立志,要匡扶温允祧作一代明君,开创中兴。可如今,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说那般丧气话了…朕还有些日子呢…”温允祧察觉到了吴珣脸色的变化,心下黯然,但却不得不提起精神头,因为他还要迫在眉睫的身后事需要处理…

    “吴先生,瞧瞧…”

    温允祧指着案上两份奏折,一旁的宦官赶忙递给吴珣,吴珣看了一眼封皮,是应天府和信王就前几日民变一事上的奏本。

    吴珣逐份细读,竟发觉两份奏本虽说都在叙说同一件事,但口径却大相径庭。应天府指责信王鱼肉百姓以致激起民变,而信王则称应天府赈灾不力,以致民怨沸腾,且有人蓄意谋杀亲王,此事尚在调查云云…奇怪的是,二者都“证据”确凿,应天府附上了御史询问城外灾民后的说辞,信王则有王府长史的背书。

    “这......”,吴珣欲言又止,略微思忖,话锋一转,朗声说道:“陛下,信王素有贤名,就藩之后并无恶闻,此事确不可偏听偏信,当遣一得力御史,亲赴应天查察此事。”

    “还是吴先生老成持重…”温允祧期待的神色得到了满意的回应,顿时喜笑颜开。

    “不过有些人可就耐不得性子了!”温允祧转头望着桌案另一边的一摞奏折说道。“哼,这应天府的奏折一上来,弹劾信王的弹章便都飞到了朕的桌子上了。”

    吴珣也看到了那如小山般高的一摞奏折,眉头紧皱。虽说此事在预料之中,只因宗室历来是文官的眼中钉,若弹劾你的奏章总共算下来堆不满一个屋子,你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宗室。

    可这次…未免有些太多了…吴珣粗粗估计了一下桌子上弹章的数量,足足有三四十本,若是哪一位官员被这么多人弹劾,早就被骂得辞官归乡了,可宗室这里却有所不同。

    “看来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把手伸向了朕弟弟那里。”

    温允祧满是怒色地说道,手指紧紧攥着椅子扶手,发出“咯吱”的声响。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那一刻吴珣分明感觉,那个平日里乾纲独断的天子又回来了。

    “这江山社稷,断不能送给外家人!”

    “难道说…?!”吴珣闻言也是脸色大变,但他终究有些不确定,不敢把话说完,毕竟这种事实在是骇人听闻。

    “哼,他们看朕身子不行了,又没有子嗣,便动起了歪心思!朕刚才召见了陆广钟和刘贤,让他们俩都去查查,看看到底是谁竟如此狂妄大胆!”温允祯冷声说道。

    吴珣这才明白方才在陆指挥和刘公公二人来此所为何事了。可这件事岂是那么好查的?事涉皇位传承,如有闪失,那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两边都格外的小心,生怕出一丝纰漏。

    “有一二宵小居心叵测,阴谋作乱,陛下命锦衣卫和东厂调查是一方面,但也应当尽快让信王进京,既可加以保护,又能以防不测,此乃万全之策也。”吴珣肃然说道。

    陛下无子,若驾崩之后,按照“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祖训,当由信王承继大统。国不可一日无君,若天子驾崩,信王却远在南直隶,这一来一去,足足有十多天,朝廷上下,日理万机,可耽误不起这么些时日。

    而且这段权力的真空期也最容易引发变故。所以必须保证信王在天子驾崩的同时亲手接过遗诏,继承皇位,同时接掌上直二十六卫,也就是天子亲军的指挥权,以镇压内外。

    “可…用什么理由召信王入京呢?”吴珣面色疑惑地问道。天子的身体状况是绝对的机密,只有少数几位重臣得知,外界依然不知晓天子已经病入膏肓,只以为是略感小恙,若是贸然召见信王,未免引人遐想。

    “这个好说,年节将至,朕也有年岁没见过朕的这个弟弟了,便说朕思之心切,如何?”温允祧立马说道。

    “不好,若是如此,陛下当同时召见豫王,若厚此薄彼,外界或传天家不睦。”吴珣继而说道,“臣有一策,既然应天府弹劾信王于封地鱼肉百姓,陛下不如将计就计,派遣御史就此事赴应天,责其罪过,并且令信王入京详陈其罪,如前几日晋王那般,这样外朝不仅不会横加阻挠,反而会称赞陛下贤明公允!”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吴先生此计甚妙!”温允祧闻言双眼一亮,刚才他确实思虑欠周了,虽说他不甚喜欢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是面子上的兄友弟恭还是要保持一下。

    “那便依吴先生之意,朕听闻你儿吴煜素与允祯交好,便让他做这次的护卫统领,如何?”温允祧稍感乏累,向后靠着椅背说道。

    “犬子不通事故,只怕误了大事!”吴珣赶忙垂首说道。

    “无妨,吴煜他再怎么说,也是下一任成国公,此行让他前去,也存了一丝震慑之意!”温允祧挥挥手说道。

    “此事宜早不宜晚,既然吴煜那里没什么关碍,三日之后便出发吧。”温允祧说了这么些话,体力已经有所不支,此时紧抿着嘴唇,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遵旨,臣告退。”吴珣本想再推脱一番,可看到陛下已经是神色倦怠,一旁的宦官也走了下来,作出送客的姿态,吴珣也不好多说,只得拱手告退…

    吴珣走后,温允祧又睁开了双眼,此时他颓然地瘫在座椅上,望眼欲穿,看着吴珣远去的背影,全无一点方才睥睨自雄的气概,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普通人。

    他招呼小宦官将殿门都敞开,外面的寒风裹挟着飞雪直往大殿里刮,温允祧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一旁内侍见状想去关门,却被温允祧抬手制止,他双眼眯着,感觉到气力一点点恢复。

    “就让朕…再直面一次风雪吧…”温允祧缓缓地说道。

    .....

    三日后,京师城门外。

    辰光还未普照大地,只是天边尚有一丝鱼肚白。昨晚的星辰依旧在玄色的天空上若隐若现,整个京城还在梦乡中沉睡着。

    日光初生,京城里还是一片宁静,街上行人寥寥,早起的商贩们开始打着哈欠,慢悠悠地支起自己的摊子,准备开始一天的活动。

    城门楼子这里,此时却热闹非凡,足足有一二百人衣甲鲜明的侯在这里,望着一老一小。

    今日是吴煜启程前往应天府的日子,吴珣放心不下,一大早便跟随过来,打算给吴煜送行。

    他看着自己那未经世事的儿子,不免忧心忡忡,上前嘱咐道:“此次事关重大,且不可莽撞行事。”

    “知道了,您放心吧,爹。”

    吴煜年方二十一,早早就被立为成国公世子,此时他专心整理着行装,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成国公是武勋,历代成国公都会被委任军中要职,大多替天子执掌京军,必须是刀马娴熟之辈。且看那吴珣,虽说年近耳顺,但也是精神矍铄,别看现在穿的文质彬彬,抡起大刀也是毫不含糊。

    可吴煜倒不像军中子弟,反而是像个富家公子一般,面皮白净,胖胖的富态得很,此时笑眯眯地望着父亲,看起来颇为和善。这吴煜是京中有名的风流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在画画一道上,得多位大家赞誉。

    此时他穿着大红蟒袍,身后仪仗齐全。天光大亮,吴煜眼见时候不早,与父亲作别,起身上马,招呼着众人启程出发,长蛇一般的队伍蜿蜒行进,缓缓走出了京城…

    吴珣登上城楼,远眺着渐渐远去的行伍,直到消失在视野当中。

    可是他的神色并没有因队伍的远去而有所缓解,心中反而没来由的升起一丝不安的感觉,但他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不安来自何处,只得解释为自己近日忧思过度,摇了摇头,独自走下了城楼。

    前脚吴煜的车队刚走,后脚一个人骑着一匹快马也悄悄跑了出去,他并没有选择跟着吴煜,而是抄了一条小道,快马加鞭,扬起了一路的风尘,迅速消失在了远方,前往了他的也是吴煜此行的目的地——应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