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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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洗礼

    教堂的钟声振聋发聩,响彻初春冷冽的晴空。

    克里格·施密特身着一袭洁白的布衣,独自一人跪坐在幽闭的祷告间中。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他略显青涩的英俊面庞上,克里格眯起眼睛,抬头凝视高挂在祷告间正中的镀金五芒吉兆星,锐利的眸光透露着一丝阴鹜。

    祷告室木门缓缓打开,一名面色红润的灰袍修士静步靠近克里格,站在他身后不温不火地说道:“大人,洗礼仪式已准备好,请您移步到大厅,大家都在等候。”

    克里格沉着脸站起身,双手紧扣于胸前,指节被他自己捏得发白。他愠怒的语气连带着灼热的鼻息喷到了修士的脸上:“我是公爵大人亲自提拔的指挥官,我为亚穆瑞格王国赢得了战争,你们迟早会为背叛付出代价……”

    “停止你的出言不逊,至高神只会青睐谦卑和虔敬的信徒,”灰袍修士有恃无恐地扬起下巴,“或许你战功赫赫,但那都是过去式了——在发终身愿之后,阁下与吾等别无二致,你要摒弃世俗的荣誉与权力,一心侍奉……”

    “如果祂能看到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们都会被扔进地狱的,我敢保证。”克里格嗔笑一声,他手指指天,似乎天上那位真能降下神罚似的。而后他瞪了对方一眼便夺门而出。

    克里格快步穿过幽邃的走廊,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前往主厅的大门。

    唱诗班咏颂的神圣赞美诗回响在教堂主厅,那余音绕梁的庄严吟唱声,如同至高神晦涩的呢喃钻入克里格的耳膜。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早已汇聚了各路贵族、乡绅,这些受西松林堡公爵邀请前来观摩受洗仪式的“大人物”们,现在如同一只只温顺的羔羊,静穆地倾听着祝圣的礼乐。

    克里格急促的脚步声化作失调的音符,糅杂进和谐的乐曲之中。

    众人瞬间投来焦灼异样的目光,克里格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走向站在祭坛高台下低声私语的两位长者面前。

    “父……弗朗茨公爵大人,马克西米连主教,我准备好了。”克里格面朝二人微微躬身。

    “是主教’大人’,克里格,你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言辞。”身着一袭华服的西松林堡公爵弗朗茨转过身,撇着花白的络腮胡,纠正克里格不严谨的问候。他的眉头蹙得像座冰山,脸上的皱纹比圣书页里的经文还密。

    “无妨,在他成为至高神忠实的仆从后,吾主会教导他所欠缺的一切品质。”马克西米连主教微笑道,一身黛紫色的主教服象征着他高不可攀的地位。

    “愿主能接受这个鲁莽的孩子,”弗朗茨公爵回头看向身旁的紫衣主教,眉尖上的冰山瞬间化了似的,他和蔼微笑道,“马克西,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

    紫衣主教挥手叫停了唱诗班的演唱,示意群众肃静。他向一位油光满面的黑袍神父颔首道:“乌尔里希神父,举行仪式吧。”

    “克里格大人,请随我来。”

    大腹便便的乌尔里希引领克里格走上祭坛高台,二人面对面站在了一只半人多高,里面盛着清水的木桶旁。

    神父转过身去,从身后的祭坛上抓取一只精致的纯银酒杯,里面盛满象征着神血的红葡萄酒。他用粗短的食指蘸了蘸杯中的红酒,轻轻点在克里格的眉心上,之后将剩余的倒入桶中。

    克里格笔挺地杵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肥头大耳的神父忙着手中的活计。他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乌尔里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想必方才走了几步台阶就让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扎眼的金制腰带扣在乌尔里希鼓鼓囊囊的肚子上甩来甩去——要不是这条金腰带,克里格甚至找不到这位“圆墩神父”的腰到底在什么位置。

    克里格的鼻子厌恶地抽搐了一下。

    乌尔里希神父挪回到克里格的面前,托起受洗者的双手,抬头虔诚地高声咏叹道:“吾主雅威,请您慈悲,倾听吾之祈祷。请您降下神赐,为克里格所受的恩典之礼证明。”

    “克里格,你是否愿意抛下所有对世俗的执念,一心侍奉至高神,投入主的怀抱?”

    “我……愿意。”克里格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那么,请受洗监护人上前。”神父示意西松林堡公爵弗朗茨前来观摩。

    “克里格·施密特,请接受圣水的洗礼。”待到公爵站定,乌尔里希扭过身,动用脸上的肥肉朝克里格堆出一个假笑。

    克里格转身面向木桶,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束腰,褪下一身洁白的长袍,精壮的赤体展现在众人面前。在那健硕的身躯上,从头到脚刻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疤。

    赤裸身体的克里格把白袍抛给神父,他缓缓跨入木桶,双手撑着桶边,跪坐进寒彻透骨的圣水之中。

    乌尔里希神父油腻的手按在受洗者浓密乌黑的卷发上,克里格深吸一口气,顺着对方手掌的力道,将整个身体埋进冰桶内。

    “圣主啊,请您接受仆从克里格成为您赤忱的圣徒……”

    乌尔里希教父咏念的洗礼祷词在耳畔含糊不清,圣水刺痛着克里格瞪圆的双眸,他的眼前一片浑浊,但恍惚间,他却清晰地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

    他身旁的一名士兵举盾冲锋,被城墙上的床弩直接命中,碗口粗细的弩箭瞬间击碎了盾牌和举盾的手臂,把他射了个对穿。那士兵飞出去十几米远,最终被钉在地上,他哭嚎着、蠕动着,肉体、脏器与弩箭摩擦出碾碎肉糜般的声响,他绝望地尝试拔出插在身体和泥土里的弩箭,每次用力,伤口处都会涌出夹杂着零星的内脏碎片的殷红鲜血。

    “您赐予的圣水将净化他的身体,洗刷他的盲目,祝福他的心灵……”

    他看到一名英勇的战士干净利落地斩下敌人的头颅,一枚箭矢飞来,刺入头盔面甲的防护,不偏不倚地扎进了他的左眼。然而战士并没有倒下,他惨吼一声,果断把箭头掰断在自己的眼眶里,咆哮着冲向来犯的敌军。

    “愿他通晓圣文之含义,从而明晰您的荣耀,成为您忠诚的左膀右臂,并以散播您的福音作为回报……”

    他看到十余名士兵结成的盾墙,被几名全幅武装的骑士冲溃,其中一人应声倒地,头盔随之滚落,而后钉着蹄铁的马蹄接踵而至,一脚踩爆了那可怜虫的脑袋,他的眼球从眼眶中挤飞出来,糊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克里格,现在你已是上帝的追随者,阿门。”

    “阿门。”大厅内的贵族乡绅们不约而同地齐声称叹。

    乌尔里希教父移开了抚在克里格头顶的手掌,后者钻出水面,他紧紧闭住双眼,随后猛然睁开。眼前金碧辉煌的教堂与身着绸缎的贵族们,令克里格恍如隔世。

    “克里格,王国曾经最精锐的战士,欢迎你成为至高神忠诚的信徒。我们的父也因此感到欣喜——瞧,祂在对你的虔诚做出回应。”立于台下的紫衣主教高声开口道,他的声音铿锵顿挫,庄严凛然。

    与此同时,主教攥紧手中雕工精美的牧杖,牧杖上镶嵌的宝石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伴随着台下信众的惊呼声,一道柔和的白色光芒从教堂穹顶徐徐降下,倾洒在克里格的四周。辉耀的圣光映照在五彩斑斓的玻璃窗上,熠熠生辉。

    克里格被晃眼的圣光刺激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望向台下诚惶诚恐祈祷的贵族乡绅,鄙夷地撇了撇嘴。

    他的心如明镜般清晰——自己不属于这里。

    ……

    仪式结束后,穿回白袍的克里格愣怔怔地坐在祷告间的长凳上。

    木门被推开,弗朗茨公爵揣着手走到呆坐的克里格身边,居高临下地用尽可能和蔼的语气说道:“克里格,我很欣慰你能够听从劝告,成为至高神的信徒。”

    “父亲,我——”

    “不要叫我父亲,叫公爵大人,”弗朗茨公爵挑了挑眉,打断了克里格,原本温蔼的脸色闪过一丝不悦,“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你的身份注定如此。你对我的称呼关乎着整个家族的声誉……”

    见老头子又开始絮叨那些说过千万遍的车轱辘话,克里格低头沉默以对。尽管他对公爵的观点嗤之以鼻,然而此刻克里格但凡呛一句茬,迎接他的必将是又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

    克里格干脆放空大脑,重新抬起头,假装摆出一副倾听的神色,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这坨高大固执的阴影。

    扛过了弗朗茨公爵的碎碎念,克里格赶忙岔开话题:“舍尔呢?洗礼仪式上没看见他的身影,我以为他会特地来看我的笑话呢。”

    “你弟弟正在准备与公主的婚礼,他……”弗朗茨公爵话音戛然而止,他后知后觉地忿然作色道,“还有,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叫看笑话?你岂敢以这等亵渎之语污蔑洗礼如此庄重的圣事!?”

    克里格玩味地盯着对方阴晴不定的表情,作为“长者”弗朗茨的长子,克里格对于如何激怒这位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了如指掌,虽然他厌烦了对方的说教,但也觉得能够三言两语控制对方的情绪乃是相当难得的乐子。

    “少这样瞪我,你什么意思,想恐吓我吗?”弗朗茨公爵脸上耷拉下来的法令纹让他像一条生气的鲶鱼,“我本以为你成为信徒之后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这副口无遮拦、不可救药的样子……真是没有一点成为圣徒的自觉!”

    “行,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两天后,你会搭上前往寇朗大教堂的车队,跟着他们前去朝圣,至高神会教导你如何成为一名谦逊、聪慧且虔诚的信徒,到时候你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一名合格的修士,一心侍奉圣主……听明白了吗?”弗朗茨横眉怒目地责问道。

    克里格扯了扯嘴角,微笑逐渐消失。要知道让一名功勋卓著、年轻气盛的战士成为僧侣,就如同折断一只飞鸟的翅膀,更何况下达命令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克里格低声呢喃道。

    “你说什么?”

    “我说,我建议您多派点人手‘保护’我前往寇朗,不然我可不敢保证漫长的朝圣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克里格当着公爵的面站起身,用下巴指着对方,挑衅道。

    弗朗茨当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公爵怒不可遏地将年迈的身体怼在克里格的面前,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低沉着嗓音厉声警告道:“小子,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要是再敢给我添乱,可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弗朗茨公爵愤然转身,摔上了祷告室的木门拂袖而去。

    克里格神情阴郁地坐回长凳上,单手握拳轻敲着下巴。他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在短短半年之内,与关系融洽的父亲反目成仇。

    克里格的出生是弗朗茨·施密特公爵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作为一名私生子,克里格的母亲难产去世后,他被托养给了一名当地的铁匠。

    五年前,克里格受男爵征召,在亚穆瑞格王国入侵恩纳伏王国的战争中入伍,并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脱颖而出,被男爵引荐给弗朗茨公爵,成为了他麾下禁卫兵团的战士。

    骁勇善战的克里格很快引起了弗朗茨公爵的注意,公爵亲自问询了克里格的身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的青年勇士竟是自己十几年未见的长子。

    弗朗茨颇为赏识自己的便宜儿子,发现了克里格的军事才能后,公爵将他提拔成兵团的统帅,并在战时担任他的军事顾问。克里格很争气,辅佐公爵大人赢得数场关键战役,甚至帮助亚穆瑞格王国奠定了战场上的优势。

    连战连捷使得二人的情谊愈发深厚,克里格也经常不避讳地以“父亲”称呼弗朗茨公爵。

    在一次庆功宴中,公爵为克里格举行了赐姓与骑士册封仪式。自此克里格在贵族们的见证下拥有了合法身份,正式成为了施密特家族中的一员。本就流着高贵血液的克里格,通过自己在战场上英勇的拼杀,重新回归到贵族的行列之中。

    天有不测风云,由于王国军事统帅的战略决策失误,克里格率领的佯攻部队直接撞上了敌方大军,他和战士们在一处名为芒特山的小山包上浴血奋战,坚守两天两夜,硬生生抗住了数倍于己方敌人的进攻,撑到了援军的到来。部队全军覆没,克里格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作为芒特山之战中唯一的幸存者,克里格被救回后方,昏迷了整整两个月后,他终于悠悠转醒,开始了漫长的养伤。

    然而克里格的好运就此到头了。

    在他养伤的大半年里,亚穆瑞格赢得了战争,国王为了嘉奖南征北战的西松林堡公爵,不仅赏赐了弗朗茨大笔财富,还将长公主许配给了弗朗茨公爵的正统继承人——和克里格一直不对付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舍尔·施密特。

    克里格怀疑王都的庆功宴里藏着让人扭曲心智的巫师,不然无法解释从那归来的弗朗茨公爵对他态度瞬间从阳春转为严冬。

    公爵回归后,克里格如同一棵即将入冬的老杨树,他用命拼来的权势则是在树上挂着的枯黄叶子,微风一吹就成堆飘落。养伤中的他变成了不再被需要的弃子,只得无力地看着那些尸位素餐的贵族们分食本该属于他和战士们的奖赏。

    伤愈后,克里格不止一次尝试和公爵交流,却被原本和蔼的“父亲”冷着脸拒之门外,弗朗茨公爵甚至警告他,不许在公共场合称他为父。

    克里格回到禁卫兵团,发现本该熟悉的军营中都是陌生面孔,西松林堡就像一个会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把他的荣誉、财富与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全部吃干抹净。

    克里格被软禁在城堡里,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弗朗茨公爵和舍尔在一起嘀咕谋划着什么。上个月,当他得知弗朗茨公爵决定让他接受洗礼,誓发终身愿,成为圣教信徒的时候,年轻的克里格终于明白——自己的前途终究是要被这吃人的堡垒咽进肚子了。

    弗朗茨公爵不再年轻,他迫切要为自己的继承人铺路。国王将大女儿许配给公爵的正统继承人舍尔后,更让公爵下定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决心。

    尽管克里格从未展现过野心,但由于他的身份与在军中的威望,依旧是舍尔继承西松林堡公爵的最大威胁。于是妥善解决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便成为了一劳永逸的正确决定。

    克里格目光灼灼地盯着高挂在祷告间正中的镀金五芒星,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只好明面上接受洗礼,但仇恨的种子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或许克里格的前途被施密特家族的深渊巨口囫囵吞噬,然而他的斗志却没有,他发誓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那颗高贵的圣教象征仍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傲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