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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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红纸

    万家幸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聪明到甚至摔倒了都不会自己站起来找人帮忙。而万长贵更不是个衬职的父亲,不衬职到竟然把孩子晒在一边,一个人喝闷酒。

    天河市中心医院,万家幸出生的地方,万长贵在这里有一位要好的忘年交——主任医师娄半山。

    他跟半山说明了情况,半山笑吟吟,闭口张口,以各种腔调吟唱——你老婆跑了,你看不好孩子,你个龙级废物。老登对阿贵的抗击能力过于自信,不过他既开玩笑,也讲道理——向前看吧,西格玛男儿,你很有前途。

    前途?……又是它,又是这个词,好一个有前途……万长贵干脆地不搭理他了,手术室外和他保持两个椅子的距离。老登还在滔滔不绝,他说玉哲心已经离开了这家医院,他问阿贵为什么和她离婚,没有答复。他又安慰说孩子不会有事的,谁小时候没经历过这种小磕小碰呢?

    阿贵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究极问题——人生的意义。妻子背他而去,孩子生死末卜,剩下的日子除了混混鄂鄂还能做什么,工地上能顶替自己位置的人多了去了。活着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活着的意义……

    圣光会带来启示,而白炽灯带来的只有刺眼。灼热着,烘烤他的心灵。也许再有一秒,那颗心就要熟透、流油,但这一秒门开了,医生在说什么?他的手术服真抢眼,还有,万家幸,那个男孩,头上裹着绷带,挥着小手冲他笑。万长贵腿软了,着急忙慌赶来的老母亲胡永敏听见有人说:“我找到了!”

    谁,找到了什么?

    那夜,万长贵立誓再不碰酒。早就过了玩悲情的年纪,他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不是早就该成为一个可靠大人了吗?……隔天,他搬回了祖院。

    “没人知道墙外面是什么,正是因此才要去探索,才要撞开它。”万家幸刚出院,阿贵把自己当墙作演示,“来啊,这样你就自由了!撞开这面墙吧!”孩子楞了很长时间,随后轻易地绕过了这道马奇诺防线。

    第一句话?万家幸是个内向的小问答机,让他主动开口,糖果诱导是必要的。两年来,他的第一句话是何时,何地,是什么,万长贵都不清楚,所以对他来说,孩子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呢?”

    你这周末就能见,总之……

    他是这么说的,即使孩子的母亲,身为医生又身为母亲,孩子受伤如此,竟露个脸也未曾有。这越发演变得像是某场阴谋不是?再往深处想,万一世界本身就是场阴谋呢?!算了算了,总能明白的。对万长贵而言,自己没有做任何错事,他万长贵只是随波逐流,不是吗?

    大院还是老样子,老样子,老杨树迎进门,左右两门神粘在铁锈上,孩子在嬉闹,总有孩子。从楼梯摔下来的这个孩子面生,什么名字?

    “徐向上,见过那么多面,还不记得?我弟弟啊!”徐大材拥上来,万家幸躲在父亲身后,徐大材去抓他,万家幸就绕着万长贵转起圈,万长贵一手一个脑袋停住他们,远处一身灰的小崽子也撞了过来。万长贵对这孩子属实没什么印象,去年姑妈才生下来的吧?万长贵这一年自己家都没呆多久,更别提这院子了。

    徐大材还能这样闹上来,其他孩子呢?长辈呢?何止生分了一点半点。大院那么多人,辈分最大的,冯老祖奶,八十老几了吧,往下有她古字辈的五个孩子。

    老大万古祥住的是院子南角,离过两次婚,现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儿子和他住在一起,记得是个稍胖点的小伙子子。

    老二万古碑家庭美满,大儿子和万长贵很熟,可惜外出务工去了,女儿还住在这儿,这位万长贵就不熟了,她女儿四岁吧,二伯孙女,好像叫燕实来着。

    老三是我们万古风一家住的是靠北的这一边,老四死得早,留下万长贵堂妹万彩焕还有她母亲一块儿过活着。老五,徐大材母亲,在楼上住。

    也就这么几号人,也就打声招呼的关系,了解不了解,有所谓?恐怕没有。

    长辈总拿亲切掩饰寻乐,见面,远近,有人在场,无人,他们会安慰说——你还年轻,这对你没损失,你啊,就多留点儿心昂,没事的……

    是…,好,当然。

    住这院子,徐大材会警告你起晚的后果是洗漱都要排队,徐大材还会勒令你帮他藏好他朋友的PS。

    明天周六,让孩子去探望他的母亲,这很明确,是应该要做的事。只是,很明显,还差一件事没有弄清——她在哪?孩子的母亲,她现在在哪儿?

    总之,联系她父亲就能明白,巧在这时座机铃声响了,停了,说话声,呼吸声,急促。

    万长贵拿着那铁疙瘩站了很久,从床上跌下的万家幸看得到那颤抖的双腿,紧握的拳头,但孩子却没听见那个消息——她失踪了,玉哲心失踪很多天了,警局已经立案,那边正商量着找万长贵谈话呢。

    “来了……总算……”两个词眼从万长贵嘴边飘出,气息绵长,他那夜很早洗漱,万家幸在床上眨巴着眼睛,蛄蛹到深夜,他就在旁边坐到深夜。

    周六,日程变更,去警局。

    失踪?多半是跟别人跑了吧,现在这乱得很,跑哪儿有谁能找着?胡永敏看来显而易见,万古风有异议,他认哲心不是那样姑娘,这一连串事件肯定都有隐情……他去查?这不是警察该办的吗?

    那天早上,进局子啊,万长贵嘱托万家幸要和往常一样乖乖听奶奶的话,他很快回来。

    万先生,按你的说法,你和玉女士生活可以说得上幸福,所以冒昧问一下为什么要离婚呢?奥…女方提出的……这些问题当然必要,你知道家庭纠纷是很多……不,我们没有——真的一点也没有怀疑您,办案的流程就是这样的,您真擅长想象啊……那封信——,当我没说,一看你就不愿意上交。

    万长贵很累,他难得的休假为何要浪费在这里?这所警局死气沉沉,正义的伙伴……纳税人养大的肥猪……玉哲心的失踪能解决吗……这家警局真的有解决过什么案子吗……哪怕一桩让我听听看……

    满肚牢骚,一旦出口不知会得罪多少人,心知肚明,那就埋在肚里、藏在心里好了……这位录口供的警官,别人好像叫他小王?王什么?王……

    “我是王志同,感谢配合。”他收拾手中文档,这时候总算可以如愿离开的万长贵却激动了,猛地起身,大喊:“同志,是我啊,阿贵,阿Q总记得吧?!”

    “知道是你,小点儿声……大伙儿都在打瞌睡呢!”王志同把他摁下,一辈子的不可思议挤在了一瞬间,挤在一张脸上,“我们不是对过暗号了吗?合着你才认出来啊!”

    暗号,难不成……,对,是……

    “谁买单?”——“点儿背那个。”啊,高中好哥们的特别组织的暗号,什么时候回答的?……那个六人帮,“九傲”,是的……已经,很遥远了,一层纸的印象,总之毕业后就散了不是?

    而这次王志同带来的消息是,要为这多年的别离画上句点,他们应当马上会合。

    是,今天,算上他万长贵。

    “去书店,还记得吧,黑红字,这个你绝不会忘的……我?我值班呢,只保证尽早到场。”那时问话结束,万长贵躺在车里,胳膊从车窗伸出一半,轻挥,作别,日头正旺啊。

    黑红字,哪里需这个提醒,他万长贵明白的,他们几个,再加上书店,就只可能是那家……偏偏是那家,将近十公里远处挂着“空谷”门牌的那家。

    那里会有很多人等着万长贵,会有“九傲”的剩下四位豪杰,还有…玉哲心的父亲。

    他,玉兰鹿,“空谷”如今名义上的持有者,他买下那家店,还不是因为他万长贵吗?开餐馆的接手书店,多么完美的转型啊,轻松又好赚不是赚不是吗?原店长又跟他万长贵那么熟,有他搭线,不成问题……那也已经是玉哲心孕期的事了。

    玉哲心母亲在老家,种地还是什么来着?总之是乡下的勾当,和玉兰鹿两人是包办婚姻,情谊?两地!玉兰鹿哪天寻着新欢弃她而去,她又会在意几分呢?买下书店,雇来的那个服务生就很漂亮,又很有活力。记得那天万长贵和原店长老张商量店铺转让的时候,拿不准价钱,老张是一声冷笑,紧跟着一声大笑,又提出了黑红纸。

    “掏出一张纸,一把黑红笔,每个人取一只,在纸上随意涂写,然后每人一次猜字迹,被猜中最多的人付钱,没人被猜中?那就再一轮呗……”

    “我的建议是,不如手心手背。”

    “都来书店这种地方了,你不得整点儿文艺的?”

    “没错朋友们,这玩意儿和你画我猜一样文艺。”……

    能记得,能记得这场对话,也能记得,这游戏还是他万长贵提出来的,却连样貌,连音调一并模糊了。记得最清的是这是只有一个人会输的游戏,而万长贵一次也没赢过。

    这最后一回的黑红纸和往昔相差甚远,首先所用的那张老草纸,是老张把他们之前那些轮次的结果粘在一起的结果。只需要找到万长贵自己曾经的那些比划中的一个,老张就同意万长贵给出价格。

    结果是,为了体面,万长贵凭实力帮老丈人补上了两万的溢价。

    红车吉姆尼乖巧地蹲伏在行道树旁,老木门,窗户糊成一片,今天的书店,静的诡异。你说,是要先舔着脸向老丈人倒到苦水,表示表示,还是和那帮老伙计套近乎呢?不开门的万长贵永远无法确定。开门,老唱片一呀一嘎断断续续续上了一首《Jay》,里面,空无一人,没人等着他,一个也没有,恐惧从鼻腔窜出,身体,随之一轻。

    也许该去吃个午饭?是啊,总之在书店等人可太蠢了,咱就说这有个座吗?诶?真有诶,还不止一个……可一个人干坐这儿不尬吗?店员也不在,这太奇异了,没人看着,随便来个人偷摞书走上哪儿追去?也没挂停业标志啊,这出什么事了?移动电话……那个老古董肯定没有,这怎么找他?向邻居问问?…和他万长贵有什么关系呢?操那么大心啊,还不如坐会儿……唱片机……唱个得儿的啊……停了,好停,这下安静了,只是莫名的暗…奥,天阴了,怪不得。

    樟脑,艾叶,夹有一丝土涩,还有若隐若无的兰草香……是那印象中的老书店没错,只是在两列书架间多了一些桌椅,又没有店服,站在收音机后面,谁都可以是店员吧?书的价格?随便报,爱买不买,就坐这儿了,还能一眼观察到外面,这是……

    桌上一张纸,胶水粘成,黑红两色,满是那种显尽随意的划痕。黑红纸,还在这里?是啊,自己为什么总是输呢?肯定有隐情,得问问看。而这张纸,简直承载了一段岁月不是?

    干等着可就太蠢了,时隔两年,万长贵再次这张纸上找寻自己的字迹。指尖从纸面一一拂过,这个,这个,这个……都很像啊,越看下去越觉得,老张是个老骗子。这些…还有这些,分明全是他的字迹,他怎么会认错,不…除了这个,这句——“给予你的启示是”,它太诡异了,不像人类写出来的东西。

    看……它动起来了,就说不像人写的吧!它的下一句是——“接着随波逐流就好。”

    万长贵听过很多与此类似的话,“听话”,“你听话就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区别只在于情感,不在意境。

    当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时,要学会麻木,垮起脸来,这很重要,这样,先被击垮的,就是不会是你了……好的,我什么都不会做。

    纸面归于沉寂之时,门开了。打头的一位少年衣着校服,鞋子上是为数不多、万长贵所认得的名牌标志,“老张,老样子,那两份杂志。”……老张,老张早不在这儿了,那么按排除法,这里只有七个人,所以万长贵等于老张……好,那就当他是好了。

    少年往里走,其后五人紧随其后,胡子又长又黑的,眼镜比脸更突出来的,然后是前任狱长的儿子,经常被喊做同志的小伙,最后那个最不起眼,叫万长贵……绝对不会错,那漫无目的私下张望的眼睛,刻意配合前一位同伴的步伐,在“九傲”这一路子人中只有万长贵……

    眼神几下交错,一激灵,队伍末尾的男孩躲进了同伴那校服圈中。

    “老张?杂志啊,搞快点,没货我们闪撤的好吧!”朝柜台喊话的是那位公子哥,万长贵自然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玉兰鹿买下的这家店,他了若指掌。《时代周刊》再加上那本特别刊物,这位柜台后代理老张不会让他们抱丧而会的。大眼镜拿着书乱翻,“李哥,咱也没啥安排呀,急个啥子?”

    “他就觉得闪撤这个词很拽,想用用而已。”黑胡子方货一圈逛下来退回门口,李公子正面回怼:“错啦,我想用的是‘搞快点’”方货望着雨滴,已然条条细丝线,“谁带伞了?”

    “谁出来玩会带伞啊!”

    “这么说,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你是会说话的。”

    “兄弟们,雨下大了,还在更大,雨中狂奔体验一下?”

    “老张你有伞吗?……那有没有什么废纸借哥几个顶一下?”

    《时代周刊》作外皮,里面夹那本弟兄们爱看的硬货,简单的包装最不引人注目。万长贵,或者说“老张”拿着刊物回到柜台,“我建议你们先躲会儿,我是不会冒这么雨脑残一样拥抱自然的。”万长贵又瘫坐下,他把老张扮演得很好,没人看出破绽。“放心,老子又不趁火打劫,收这个庇护费。”万长贵侃侃而谈,他又有什么顾虑呢?突然间世界奇怪起来又怎样,来之则安,而后,也是一瞬。

    什么声音……

    战栗,汗毛矗立。万长贵一下就坐不住,那些校服男孩,还在说笑,他们还在说笑,没人感觉到吗?犹如蜂群在耳边齐鸣,恐惧的呼唤,这到底是——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