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影院
繁体版

第12章 慧聪

    “从今天起,你就叫慧聪吧。”

    这是慧聪听懂的第一句话,洛言也听懂了,他现在又变成了一只鸟……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吃了那黄大仙的内丹抑或什么东西,慧聪,也就是那只死里逃生的小夜枭,慢慢的明白了很多东西,它知道救了自己,照顾自己长大的这个光头是个和尚,法号鉴真,至于和尚是什么,慧聪不知道也不在乎,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好了。

    鉴真很开心的发现,这只小夜枭居然不挑食,野果什么的都吃!倒也省了一大烦恼,他游历四方,弘扬佛法,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小家伙,倒是少了几分寂寞。

    慧聪长大了点,鉴真就找了厚布软木,垫在肩头,因为慧聪总喜欢站在他的肩膀处。

    一人一鸟,就这么徒步穿行过高山密林,走过一段又一段的道路。

    鉴真发现,慧聪真的很聪明,除了不能说话,竟然能理解大部分自己的意思!

    他开始和慧聪聊天,聊佛法,聊经文,他说,他想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把他的佛法传给每一个人,不需要他们祭拜,不需要他们供奉,只要所有人能得到幸福和喜悦,就是他最大的愿望!

    慧聪不懂佛法,也不懂经文,它只知道,说道这些的时候,是鉴真最开心的时候,虽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只有看到生命逝去,才会露出悲哀的神色,但是也只有说道这些的时候,才会露出开怀的神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去了实际寺,鉴真说,药医人身,佛渡人心,他向一些人学习了医药知识,为了日后尽可能的解除别人的痛苦。

    仅仅一年,那位白发老头,自感年老力衰,归乡颐养天年去了,鉴真很是认真地送别了恩师,尽管慧聪不懂,但是也觉得那位总给它果子吃的老头要离开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是惋惜?难过?还是不舍呢?

    慧聪以为,他们又要踏上远行了,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洛阳,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逃离,那往昔往来不绝的道路上,如今有一个方向,却只有一个人。

    “慧聪,你去山林之中吧,若是事了,咱还活着,自去寻你。”鉴真摸了摸慧聪的头,希望这只陪伴他数年的鸟儿离去,一场瘟疫,人畜俱丧,他不希望慧聪陪着他去冒险。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是慧聪紧紧抓着他肩头不放的爪子,在慧聪的眼里,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如这个瘦弱的肩膀来的重要,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执着,似乎人类往往管这个叫做“家”。

    鉴真终究是带着慧聪去了洛阳,他行医布药,治病救人,用化缘而来的善款,系数购置了米粮,开设粥铺布施,并挨家挨户的上门,劝说那些紧闭府中的有钱人,购置药物,开设善堂。

    他渴了,就喝点泉水,饿了,就吃点草根,没日没夜的调配药物,送到需要的人手上。

    鉴真越来越瘦弱,尽管疲惫爬满了他的面颊,但是他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

    慧聪不喜欢白天,在白天,强烈的阳光会刺的它眼睛生疼,但是慧聪还是展翅飞起,偶尔给鉴真带点野果,或者寻到一点草药,再或者哪里有人病重,慧聪就会落在墙上,长鸣不已。

    一开始,慧聪每次长鸣,都会引来一阵土块棍打,人们都是带着愤怒和仇恨的目光看着它,慧聪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为了鉴真,一切都无所谓,只要鉴真的心愿得意完成,挨上两块石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渐渐的,洛阳城里的人知道了,有一只长相古怪的大鸟,那不是阎王爷拍来勾魂的小鬼,是那位高僧身边的使者!

    它每落在一处地方,不久后,那位高僧就带着救命的药物赶来。

    以至于慧聪所落之处,渐渐有人叩首纳拜。

    一场瘟疫结束了,鉴真带着慧聪,再次踏上了旅途。

    鉴真每过一处,都会尽可能的帮助别人,如果有人病了,慧聪会去林间找寻药物,鉴真则调配好,为病人服下,实在没有,鉴真就会带着微笑,挨家挨户的化缘,再将得来的钱去买药。

    一人一鸟,这一走,就是三年。

    鉴真帮人修桥补路,帮人看病解难,他走一路,就帮一路,然而慧聪奇怪的是,他却从不向他帮助过的人宣扬佛法,也不曾向他们讲述经文,慧聪不明白,这不是鉴真的心愿么?为何他却从不曾作为?

    但是慧聪不会说话,尽管它很聪明,但是它依然没法问出心中的疑问。

    不过没关系,听他说就可以了,他想做什么,自己竭力去帮忙就可以了。

    慧聪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在乎别人死活,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慧聪越来越聪明,他隐隐有些厌恶,鄙夷那些鉴真帮助过的人。

    他们不懂感恩,不懂节制,慧聪见过好多病人,只是盯着鉴真手里的碗,因为那是他们的命!至于是谁如此无私的帮助了他们,他们才不在乎,甚至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上鉴真一眼,他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好起来!

    “慧聪,不要因为人们不感恩而心怀怨恨,也不要因为付出没有回报而心怀不满,这世间有太多太多,尺不能量,秤不能称,我之所为,即发于心,行于形,何念于所得,我心即我得,我行即我得,我之所得,天不盈其高,地不甚其厚,纵倾四海不足以量。”

    鉴真摸着慧聪的头,笑眯眯的说道:“你看,我之所得,何其丰也!心怀不满,岂非太过贪心!”

    慧聪似懂非懂,只不过它明白了,鉴真很开心,尽管它不明白鉴真为什么不跟别人讲佛法,讲经文,但是鉴真开心就好。

    慧聪就这样伴着鉴真走过一年又一年。

    慧聪看着鉴真入寺讲经,它就站在屋檐上,看着一群年轻的僧人,带着虔诚,在听高台上的鉴真讲述经文。

    慧聪陪着鉴真抄写佛经,往往一抄就是数日。

    一个叫皇帝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宣扬一个什么道教,抑制佛教,甚至不准人再铸造佛像,抄写经文,慧聪陪着鉴真,却没能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懊恼,他始终是带着淡淡的微笑,每日坐在高台之上,向着下方的一群僧人讲述着。

    不知何时,慧聪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鉴真脸上其他的表情了,始终是那淡淡的微笑,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奇怪力量,不虚假,不做作,浑然天成,自然而生,他能感染人心,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能获得内心的宁静。

    慧聪知道,鉴真跟自己一样,长大了,只不过,慧聪长大的是个头,而鉴真长大的,是佛心。

    鉴真讲律授戒、立寺造像、设悲田院、写经、度人、救济贫病,而这时,总有一只奇怪的大鸟,默默跟随在他不远处,若有力所能及,绝不吝啬于行。

    慧聪长到半人多,便不再长大了,奇特的是,尽管伴随着鉴真已经二十六年了,慧聪始终不见老态,它依然有力,甚至能抓着一个成年人飞行,他依然聪颖,甚至学会了认字抄经。

    凡此种种异常,鉴真视若不见,岁月已经爬上了他的脸,依然清瘦,但是已经不复往日的神采。

    但是慧聪知道,他很满足,很快乐,他所救助过的人,不计其数,修筑过的佛塔佛像,不计其数,抄写过的经文,不计其数,听过他讲经的僧人,不计其数。

    他的弟子都已经奔向个个寺庙,带着他的心愿,带着他的佛法,传布世间。

    人们视其为大德高僧,所过之处,纷纷顶礼膜拜。

    慧聪一直陪着他,渐渐的,他似乎明白了,当年鉴真所说的,他之所为,所获何其丰也。

    有些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人们往往以为他不存在。

    但是慧聪明白了,他不是不存在,存乎于心,发乎于行,他日自有果报,虽不见不闻,然存于世,永恒不朽。

    “慧聪。”鉴真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一切已定,不日我将东渡扶桑,宣扬佛法,自我二十岁起,你伴我三十六年有余,今日或已缘尽。”

    鉴真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我之心愿,未竟亿万之一,纵天命所限,或求不得,然我之愿,寿命不规,我之身死,我愿永恒。”

    “缘生缘起,如云舒卷,不可强求,缘有时,必有终,今日离别,未为缘尽,他日相聚,岂是缘起?去吧,去吧。”

    慧聪望着闭目入定的鉴真,起身展翅,须夷间消失在天际。

    慧聪落在树上,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地方,这里,就是他和鉴真相遇之处,三十六年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当时鉴真的微笑。

    慧聪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鉴真说要东渡扶桑,慧聪才不在意,哪怕扶桑远在天边,他也会陪着鉴真走下去。

    但是鉴真说,他们或已缘尽,那么慧聪就离开了,因为鉴真一定是对的。

    慧聪总觉得,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再会的!他的心愿还没完成呢!那时候,他还会如往日一般,站在他的肩头,看他带着微笑,去帮助一个又一个人。

    “啪!”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惊动了慧聪,使他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皮肤黝黑,却背着一张硬弓,一步步的走向林子深处,他身旁跟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虽然苍老,却依然矫健。

    少年和老汉完全没发现头上有一只大鸟在注视着他们,少年小心翼翼的探手到箭筒中,那箭筒中只有三只黒木箭,少年取了一支搭在弦上,默默地瞄准了远处一个灰白色的身影,那是一只肥硕的野兔。

    “嗡!”一声弦响,那野兔被箭矢带着飞出三五步远,落在了草丛里。

    少年大喜,大呼小叫的冲了过去,这可是他第一个完全靠自己捕获的猎物!从今以后,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猎人了!

    老汉在旁边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小孙子,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小伙子了,竟能拉开硬弓捕猎了!

    忽然,老汉的眼光撇到一个身影,那是一只像土狗般大小的黄鼠狼,双目发着幽光,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正自不远处的山坡上望着老汉。

    时间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三十六年前,那个月色暗淡的夜晚,老汉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他想张嘴大喊,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接着,他看到一颗参天大树,无声无息的倒向了不远处的少年,而少年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第一只猎物上,浑然无觉!

    老汉想大喊,想狂奔,若要有办法,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少年挡去劫难!

    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喊不出来,也奔不过去,只能看着仿佛缓慢了无数倍的时间,一个参天大树,就这么缓缓的压向了那个少年,那时间过的是如此之慢,缓缓倾覆的阴影,像是阎王的诏令,慢慢逼近少年淡薄却健壮的身影。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过,然后一切又恢复到了正常,大树压倒了沿途的树木,激起一片尘土和漫天的落叶。

    老汉失神的望着天空,一只半人大的大鸟,眼如铜铃,面如猫头,闪烁着鬼魅的幽光,展翅如鹰,在漫天落叶间,抓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少年,俯视着老汉。

    一如三十六年前,那个月色暗淡的夜晚……

    慧聪认出了老汉,认出了那张弓,认出了那桶箭,也猜出少年的身份。

    奇怪的是,他心中无喜无悲,无怒无怨。

    慧聪将少年放到老汉面前,深深的望了老汉一眼,随即展翅飞走了!

    “爷爷,那是什么啊!”少年惊魂未定,眼中满是惊恐,却还带着几分好奇,望着远处隐于林间的怪鸟,向爷爷问道。

    “那是圣鸟啊,是跟在真佛身边的圣鸟啊……”老汉双目含泪的望着那消失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那大鸟望向他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身影,年约二十出头,清瘦,但是双目中偶有神光。

    唐广德元年日天平宝字七年,五月初六日,一个消瘦的身影,于唐招提寺住处面孔朝西,嘴角带着微笑而逝。

    同日,一只眼如铜铃,面如猫头,半人大小的怪鸟,向东长鸣不止。

    沧海桑田,岁月如梭,一转眼,却是不知多少年过去了。

    一个上山采药的少年,不慎失足跌落,眼看将要丧命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跌坐在一个寺院门口,那寺院土墙石屋,简陋不堪,一块巨大的牌匾,却七扭八歪的写着“归真寺”三个大字,再回神,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额,这里怎么有个寺庙?”少年愣了半晌问道。

    “这里一直有个寺庙,只是未建起来罢了!”老和尚笑眯眯的说道。

    少年听得莫名其妙,但想想,和尚说话,多半都喜欢打机锋,听不明白也实属正常。

    “那大师法号……”

    “贫僧法号慧聪……”

    “额,不知大师在此,那个,干啥?”

    “只为一个心愿,我想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把他的佛法传给每一个人,不需要他们祭拜,不需要他们供奉,只要所有人能得到幸福和喜悦。”顿了一顿,那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不能走远,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带着我走遍世界,救济世人……”

    少年愣了半天,总觉得自己啥都没听懂,但是好歹对方救了自己一命,当下连连施礼。

    老和尚依然这么笑眯眯的站在寺庙门口,目送着少年离去。

    忽然一阵雾起云涌,待到云雾散去,周围空空如也,什么都不曾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