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婶婶家搬出去了。”

    苏晓樯因路明非打来电话而因此喋喋不休的欢喜在这刻消散，让一切又重新沉默。

    “……在你常去的那个网吧门口等我。”

    小天女的语气变得有些异样，路明非甚至从中听出一丝丝肃冷，像极了捕猎的小雌豹，她安静地蛰伏在丛林中、竭力压制着内心的躁动。

    “叔叔帮我订了一家宾馆……”

    “在、网、吧、那、里、等、我。”

    字一个个从苏晓樯的齿间咬出，带着份猛兽撕扯猎物时特有的血腥味，杀气腾腾。

    路明非只好应了一声。

    他其实到现在也算不得特别坦然的人，偶尔也还是会感到迷失，即使很快就会调整好，却依旧会产生一瞬间的迷茫。

    路明非拨通了苏晓樯的号码就是含蓄地表达着某层意思，小天女太了解他了，那是这对师兄妹在九州心照不宣的暗号。

    “这不是已经快猜出我是谁了吗？”苏晓樯挂断了电话，换好衣服就拿起包打算出门。

    “晓樯，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苏父还在客厅里坐着，疑惑地看向急匆匆的苏晓樯——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向来风风火火，但很少会有这么莽撞急乱的时候，连穿鞋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暴躁。

    苏父满心疑虑，可小天女仅仅只是一个回眸就让他止住了所有的话，千言万语只凝结成一句听起来微不足道的关心：“要下雨了，伞在车里，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苏晓樯模糊不清地“嗯”一声就冲出了门，阴云在黑夜中酝酿着一场大雨，少女的内心也如暴雷轰鸣着躁动不安。

    “闺女现在出去做什么，你怎么不问清楚？”苏母也疑惑。

    她们家矿老板平时不是这个作风啊，苏父做事风格有时候沉重像把砸矿的锤，也极似凌厉的刀，即使偶有变化也不会是像今天这样的欲言又止。

    苏父放下了杯子，微微叹息：“你是没看到你家闺女刚刚回头的眼神，眼红的都快吃人了，她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多糟糕。”

    苏母就笑他太夸张了，又感叹孩子大了胳膊肘就会往外拐，不过女儿这勇往直前的模样倒是让她颇感自豪。

    苏父笑着附和她，心里却想着少女当时的回眸，她眼很红、仿佛随时会垂下泪来，可又咬紧牙，带着让人背后生寒的狠意。

    “到底是我的女儿，一看就是亲生的。”

    他释怀的笑，也许女儿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她内心的狮子在咆哮，可竭力没有发出声响，想必是因为某個人吧？

    那眼神既凶狠又温柔，就算总有一天他离开了，自己的女儿也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得很好，她会活得很强大。

    ＊

    “感觉能闻到空气里的潮湿气息，是不是快下雨了？”路明非没有走进网吧里，他坐在昏暗的街灯旁仰望着夜空。

    明明傍晚还清风徐徐，如今却有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只是现在的路明非并不像以前那么害怕大雨，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第一滴雨落下。

    ——九州是天空的第一滴雨。

    路明非曾经听过姬羡仙的故事，他和有志之士们创立了九州，最后因为理念不同而分道扬镳，完整的九州也崩裂成各个阵营。

    大师兄就此放下人皇之位，隐世山林、醉心于道之一途，冷漠又动情地看着曾属于他的九州的每一次风起云涌。

    “修行是很孤独的过程。”姬羡仙说，“修行界和江湖也并无太大区别，那些爱恨纠葛只是组成庞大世界的一小部分，离散后再回头看去才知道彼此都是彼此的过客。”

    大师兄那时候的脸上有着路明非看不懂的复杂，只是后来听三师姐简单说过人皇的往事。

    姬羡仙一生红颜不多却各个鲜明，也无一人能与他携手走完对于求道者来说短短的百年，他曾摘到过一个女子为他精心准备的道果，很苦、很涩。

    蕴含了一名女子爱而不得，坎坷不平的一生，姬羡仙见证了她的一生，深陷红尘的一生。

    众生苦难，仍不愿回头。

    姬羡仙生下来就有灵慧，是纯粹的求道者，可在那一刻他产生了凡人的思维。

    人皇早已分不清是自愿还是被迫，是命运的挟持还是自我的反抗。

    何其可笑。

    沉溺于俗物无法自拔者顿悟天地，由人入仙却又因心中私念投身轮回。

    淡漠无情如神似佛的修行者却因此由仙入人，不染烟火的至尊立于红尘之间。

    他在修道前是如此快乐，在修道后是如此清傲，只有在证得人皇之位后才感到真正意义上的疲倦，但他没有停下步伐，只是仍然在疑惑，依然不停行走在道路上企图解惑。

    路明非在与他的战斗中逐渐理解了人皇那颗矛盾的心。

    姬羡仙是纯粹的求道者，也是流连红尘的俗人、是诚心待他的大师兄，也是要夺他性命的至高者。

    他心中有爱也有惑，但唯独没有恨。

    大师兄直到被钉死在王座上也没有解开内心的疑惑，却赠给路明非一颗无垢的心，让这个倍受他们宠爱的小师弟也学会了不去恨。

    路明非从前以为他会变牛逼之后就改变心态，可能会折磨叔婶一家，但他今天彻底走出那道门也没有产生这个想法。

    少年心中无爱无惑，也不再恨任何人，只有缕缕吹入他心间的风，抚平他本该皱起的眉宇。

    路明非好奇风的来源，直到看到那个少女跌跌撞撞地朝着他跑来，她紧紧握着伞在黑夜中仿佛自带光芒，扬起的裙角带来匆匆的风。

    风来时匆匆，拂面却是温柔。

    有少年在大雨倾盆中轻声说：“我没有家了。”

    于是便有少女如乳燕投怀，宽大的伞挡住朝他们倾泻的瀑，让他们在狭小的世界相拥。

    雨声淹没了一切。

    路明非感受到胸口处传来的湿润，可那里分明紧紧贴着苏晓樯的脸，是啊，伞外的雨声会淹没一切，包括彼此忽而激烈的心跳。

    城市在这场大雨中颠倒。

    冷面的男高中生在此刻望着窗外，他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心中想：“又是一场大雨。”

    又是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