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洞中无岁月。

    当路明非打开洞府的门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准确来说在他闭关之前、在擂台上将陈冲碾成肉沫后已经过去了近十个月。

    在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山下大乱，异种与人族战火再起，唤醒了一头名为战争的怪物，它笼罩铁与火遍布的九州，俯视着下方的累累白骨，大口吞咽着众生的绝望与血肉。

    就在路明非点燃黄金瞳的第二天，这头巨兽苏醒了。

    老一代的修行者大多赶赴最前线，年轻翘楚们则在活跃于各个小型战场，路明非也不例外。

    二师兄坐镇南方阵斩万王之王以万千异种子民炼出的四象之雀，即使是重生的不死鸟也无法抵御杀胚心中永无止尽的火。

    西方战线杀伐之气最重，三师姐几乎以镇压诸王之势将异种之王逼至绝境不得不提前召唤四象白虎，随后按照计划夺取了西方天宿。

    路明非在第一时间并没有参与最前线的战事，他和苏小小被安排进去了太清宫执法堂，天下大乱群魔乱舞，山下凡人枯骨数量不下于前线修士葬身之所。

    在大多数修行者的认知中，凡人就像蝼蚁一样渺小，就如同异种眼中的修行者。

    异种全面入侵，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进入凡人城池，在异种看来和饲养的种猪并无区别，连修行者也视凡人性命如无物，甚至故意用人命堆出伏杀异种的陷阱。

    路明非在执法堂执行任务的时候见过太多太多的丑恶，他目睹过在异种杀戮领域下自相残杀的凡人，憎恶那些将村民头颅踩在脚底的贼匪，终于他举起了手里的刀，再无犹豫。

    偌大碧空下若无安身之地，便杀出个朗朗乾坤！路明非再不信举头三尺望不见的神明，在没来得及救出那名得罪权贵被割颅而死的少年时，他就明白公道从来都只在刀中。

    乱世人命如草芥，需要时刻握紧刀剑才能有立足之地。

    可真正让路明非又一次长大的事还是跟着执法堂堂主到处救火，那是神通境的佼佼者，他的神通一生只能使用一次，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自爆神通，如果出其不意甚至能让异种之王也遭到致命的创伤。

    作为能和王者们强行一换一的战略武器，太清宫执法堂堂主将他的神通瞒了一辈子，在执法堂吃了半辈子的吃瓜群众。

    路明非跟在他后面像是出勤的消防员，每天都奔波各处，处理些厉害的修行者们之间啼笑皆非的事，虽然忙碌但也有趣。

    修行者的世界也和传统意义上的江湖没什么区别，只是路明非一直接触的都是师兄们那样的大神通者们，才觉得此世淡泊如仙界。

    他曾见绰号降龙僧的俊秀和尚追着一身红衣的女子，两人都是神通境中的顶尖修士，堂主笑着说那是绑了三生三世的冤家，那和尚有着降龙的天命，红衣女是魔道巨擘，为了让和尚还俗从小就赖在寺院里。

    后来不知怎的入了魔，降龙僧就追着她跑，形影不离，自称是魔道巨擘，这辈子做的最坏的是大概就是强行逼迫一个和尚就范未果。

    路明非有幸和这僧人学了几招，他的神通就是万中无一的天命，他生来就是为了降龙，一身武艺都是为擒龙而习。

    可惜在降龙僧的时代中有个叫斩龙道人的妖孽，让路明非不禁感叹既生瑜何生亮啊。

    那红衣女魔头也来看过在擂台赛中一举成名的路明非，衰仔那次风头出大了，整个修行界都在传太清宫又出了个小怪胎，所以她特地来拜访了一下这位小年轻。

    在江湖传闻中路明非是个三头六臂、在战斗中只穿了一件红肚兜的小孩哥，长得俊实力强，赤手空拳把异化成人形猛兽的神通者抽皮拔筋……

    路明非听得耳熟，仔细一想坏了，他成低配版哪吒了！至于红肚兜那个完全是误会，单纯是衣服被撕成了肚兜，然后被陈冲的血完全染红了……

    女魔头一见到路明非真人还以为是小熊猫成精化形了，人畜无害又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能那么凶残？狠狠搓了搓他的狗头，拉着在场的几个人当酒友，喝了第一口就开始骂和尚。

    路明非问咋了咋了，姐姐别哭，和尚在偷笑！那女魔头就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千万别学那个该死的和尚，喜欢什么女子就大胆说出来，别藏着掖着，装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成天念什么佛曰说不得。

    说不得说不得，有何说不得呢？

    可是于他而言又怎能说得。

    路明非就安慰她反正迟早都能说得，无非就是早些晚些的区别，姐姐你还年轻，我知道你很急，但先别急。

    女魔头就叹气说你还小还不懂，这世道总是求而不得，求生者不得好死、求死者生不如死，更何况区区的爱呢？现在还没听到，她这辈子怕是都听不到啦。

    “小弟，你莫要学那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秃驴。”那夜月光无暇，落下的泪如月华，天地间传来阵阵清冷的风，风里藏着一位女子柔弱的心。

    “莫要……莫要学他那般绝情。”

    路明非当时只觉得这位好看的姐姐太伤悲春秋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俩是一对，那绝情的和尚也未必绝情，不然又何苦追她那么久呢？

    小师妹也为红衣姐姐愤愤不平，说秃驴真是残忍，让这位姐姐用数十年证明自己的爱，却又要花更长时间去消磨这份爱，真是脑子秀逗了！跟犯了文青病的无良作者似的，他不绝情谁绝情？活该年纪轻轻就秃了顶！

    女魔头在旁听得频频点头，感动得一塌糊涂，几乎就要和小师妹义结金兰，不过也稍微替他争辩了几句，臭和尚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光秃秃的脑袋敲起来手感还是挺好的。

    被骂的臭和尚就坐在隔壁的石头上微笑，他平和极了，一点也不像纯靠体魄就能让异种之王破不了防的怒目金刚。

    路明非还记得那夜的欢笑嬉闹，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可人与人之间永远也不会知道哪一次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好在他们终究还是见了最后一面。

    北方战线吃紧，被打开一道缺口，致使一州生灵涂炭，女魔头和降龙僧在战争后一直赶赴各个战场，最终落单的女人被异种盯上，走进必死的圈套。

    不知那降龙僧从哪里得到了走漏的风声，又或者真正的目标本来就是他，僧人披佛袈裟持降魔杵孤身杀进敌阵，宛如护法明王诛邪驱恶，硬生生敲出一条血路，迈向那污秽丛生的埋骨地。

    当路明非等人匆忙赶到，那和尚已杀进被血染尽的佛殿，女子正跪在蒲团上诵经，异种的尸骨被她扫到一边，她焚着香仿佛虔诚的教徒，僧人便也到了她的旁边，于是女魔头又像小时候那样偷偷睁眼去看身旁脑袋发光的俊秀和尚。

    “小和尚，你以后再也追不着我啦。”

    向来对大和尚横眉冷对的女魔头笑容罕见温柔，在长时间的鏖战中她的身体早已支离破碎，硬撑到此时也无非是想再见他一面。

    女魔头想起了她曾在酒楼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四皈依的故事，便咳了咳，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和尚，道：“笨蛋，和我玩个游戏呗，我说一句，你念一句。”

    僧人却只是低头诵经，她撇了撇嘴：“假正经，没意思。”

    她静静地看着僧人紧闭双眼不敢转头的模样，此时和她记忆中那个被自己缠到惶恐不安的小和尚逐渐重叠在了一起，女魔头情不自禁想要伸出手指去抚他的脸，却停在了厘米处。

    爱近在咫尺。

    “可终究是求不得啊。”她喃喃自语，一行血泪在女子的脸上滑过，美得触目惊心。

    苏小小想要走过去给不知好歹的臭和尚一巴掌，但被路明非抱住了，泪流满面的女孩恶狠狠地咬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平日里最宠她的衰师兄却一声不吭，她感到奇怪就转过了头，发现他眼角的晶莹，也沉默了。

    她乖乖地待在路明非的怀里，用力拽着他的衣角不再闹出任何一点动静，此刻世界便又一次只剩下这对痴男怨女了。

    “问问你的佛，能度苦厄何不度我。”

    她垂下眼眸，她太累了，彼岸就在前方，她该走了，她渐渐伏在地上，耳边传来降龙僧为佛诵的经，内心忽然前所未有的宁静。

    仿佛回到那个无忧无虑只为喜欢的人苦恼的童年，她也是这般在寺庙里、于小和尚的经声中安然入睡，真好啊，她想，就这么结束一生也不错啊，死在一直追逐的爱中，她此生无悔。

    至始至终她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她捧起泥土栽种着永远不会开的花，每天都在用爱浇灌着那颗种子，这是最后一天了，她同自己赌了那么久也该是彻底放下的时候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诵经声停下，降龙僧将倒地的女人抱在怀里，他没有抬头观佛，而是低头问心。

    心早已回答。

    有人求不得，也有人放不下。

    “我佛慈悲，度天下苍生，度一切苦厄……”僧人顿了顿，忽而轻快的笑：“如今何须佛度，我自来度你。”

    他牵起那怀中女子冰冷的手。

    ——佛法予我慈悲，我以半生信仰为之相待，曾有一红衣女子赠我以爱，便决定以余生与之相换。

    那颗金灿灿的舍利传说可医死人肉白骨。

    降龙僧将舍利填入她的口中。

    “代我再去看一看这天下。”

    他轻笑。

    降龙僧释无畏，无畏了一辈子，只怕过跟在他身旁用指尖捏着糕点叽叽喳喳的小丫头。

    怕她缠人，又怕她难过，怕她不怀好意的笑，又怕她委屈的呜咽，怕她始终求不得，又怕她终是能求得。

    天选降龙之人，为爱弃舍利，不证佛果，宁入红尘。

    在那一刻短暂抵达真仙境的降龙僧释无畏为保魔枭性命主动舍弃舍利，与远在极北的姬羡仙做了一个交易，愿将涅槃而来的佛家金刚体魄转赠给路明非，那是降龙的天命。

    路明非茫然地感受着那飘入自己体内的淡淡佛光，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一场炼心局是人皇一手安排的，降龙僧注定会死，却不是死于命运，而是死于让万万人沉沦的红尘。

    “如此一来明非就有了降龙的天命，立王之日终近，我等待太久了。”

    姬羡仙淡漠地望向远方：“你借天意，我就借人间万象，人力终有尽时？我不信。”

    降龙僧圆寂，蛰伏已久的异种之王再无忌惮，撕裂最后的防线后中州完全沦陷已成时间问题。

    那死而复生的女魔枭再不见俊秀的和尚，路明非没有看到她心如死灰的悲伤，她叹着气骂了声臭秃驴，又摸了摸衰仔的脑袋，语重心长：“所以喜欢谁就要赶紧说，迟了就来不及了，他都没有听过我说一句我也喜欢你，多可惜啊？”

    “我要杀贼，谁要同我一起。”

    女子听到了异种之王暴虐的笑，执法堂堂主点了点头，自然要一起。

    路明非跟着他们杀出重围，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直面战争。

    人与异种残缺的尸体抱在一起，在临死前双方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们挣扎着、咆哮着，要用牙齿撕碎对方的喉咙。

    ——不死不休！

    执法堂堂主用他一生仅能使用一次的神通炸碎了异种之王的躯体，红衣女拼尽全力送他入敌阵中心，在爆炸中勉强苟活下来后又背着昏迷的路明非和苏小小和敌厮杀。

    当路明非醒来，发现他们正睡在一个小木屋里，他走出去看到了一个已经破落的寺庙，有名女子怔怔地望着寺庙的牌，上面写着清风寺。

    “你醒啦。”她轻笑：“小弟弟，以后要少吃点，你太重了，害得我差点没走回这里。”

    可对于顶尖的神通者来说两个孩子能有多重呢？不是路明非太重了，是她快死了。

    “这是你们堂主的刀，接住它，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加把劲，我看好你。”

    女子向路明非扔去两把刀，一身红衣如火，像是浪漫的嫁衣，她走向那片自己亲手栽种的花园，视线一点点变得黑暗。

    “臭和尚！花开啦！我回来啦！”

    她如此欢呼着，奔跑着，脚上沾着泥土，直到在风中被吹散，爱意在白骨处生出血肉，又因爱被带走骨血。

    ——这次换我去追你啦。

    花开清风寺，故人终不还。

    什么和尚魔头，什么善人恶人，不过只是两个痴情人。

    路明非沉默地握紧了地上的刀，他背着昏厥的苏小小一路走回太清宫，自此开始三个月的闭关。

    如今他走出了山门。

    太清宫年轻弟子望着路明非腰挎双刀背佩长剑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他和初来时判若两人。

    属于路明非的故事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