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来了兴趣，我脑子里全是现代民主制度的观点，也深知分权与制衡必须建立在现代社会的经济基础之上。回到大汉也曾想过如何限制君权，最多想到君权与相权相互制衡，再辅以完备的法律制度。现在从赢政这位创立了皇权的华夏第一位皇帝口中说出治国的五个方面，而且形成五分治与制衡，惊讶之余就想知道这个在清冥界无所事事只能白日梦的始皇帝如何构建他治国理政的制度体系。于是谦虚的让他详细解说他的治国方略。

    赢政想了一会，看了墨子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墨翟说你阳寿还在，迟早要离开清冥界说不上能把我的想法带到阳界为当政者所用。所谓民安就是想方设法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只要大力发展农耕与百工，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国君心里都清楚这一点，但是由于种种牵制无法做到而已。君贤才是关键，贤者为君，而贤者又是能将四种方略置于至高地位才是君王的第一责任，做到这一点需要建立一种贤者为王，不贤者不能为王的制度，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君主手中有权，但不是一个国家的全部权利，他的权利只在于保证民安与官仆。官仆也好理解，就是当官者为国之仆人，他们存在的价值就为实现国治和民安；军护是独立存在军事力量，其存在的根据是保家卫国，而不是某个人的私属力量，法督就是以完备的法律制度来监督保证上述四个方面的制度得以实施，作为一种监督力量是独立存在于君王、官仆和军护之外，他们的权力来源于国法，而国法是上至君王，百官，再到百姓均需遵守的法条，无一例外”。

    赢政一口气说完，兴奋的看了墨子一眼，端起酒杯将酒倒进了嘴里。看着墨子一脸欣慰满含笑意，我突然明白赢政的这番认知是墨子几十年对其潜移默化的影响结果，尽管这些理论具有实践的可能性，但是缺乏了物质基础和文化开智的社会基础，单纯政治设计又能起什么作用？或许赢政通过曾经拥有的权力可以强行弄出个模样出来，但是对于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普通百姓而很难内化为真正的态度，最多只是集权统治的产物，即使有了独立于君王和百官之外的法律监督，最多只能监督集权统治集团以外的社会行为，对统治集团内部的监督几乎无效。导致监督无效的根本原因在于集权制度本身，集权统治者断然不会放弃集权统治带来的利益。

    说出了心里谋划已久的长篇大论，赢政心情大好，他连喝了几杯酒，起身对我和墨子说明天一早还要出发去找老子，他要去休息了。说完不管我和墨子做何反应，钻进帐篷去睡觉了。

    墨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帐篷里传出了赢政均匀的鼾声，才起身招呼我离开帐篷，向远处走了几十步，抬头看着星空说道：“我知道你并不赞同赢政的那些设想，也不瞒你，我实在拗不过他才给他说了我的一些观点，谁知他触类旁通竟然有了一套完整的想法，说找到了大秦传万世的良策，还说只要给他两年时间，将这些制度建立起来，哪怕再也无法飞升入清冥界也在所不惜。原本只是想敷衍一下他，谁知却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于是缠着我陪他寻找老子，说老子肯定知道从清冥回到阳界的法门，这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

    “这些主张可不是你随口敷衍，你可能也没有想到里面的确存在合理的成份，比如建立独立司法体系就完全可行，对于权力的追求始于人性的贪婪，如果这种贪婪不受节制灾祸只是时间问题，君权也是一样，所以先贤老子才有王权不锢天道无常的论断，问题是怎么监督，监督者的权力又是谁赋予的，君主吗？如果君主有权力赋予你监督的权力，就有权力撤销这种监督权，结果还是君权为大，想把集中于君王手中的权力再要回来比登天还难”。

    “没错”，墨子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很对，这些东西可不是临时拼凑出来糊弄赢政，只是我无法证明核心在于民安，墨家代表的最广泛的普通百姓的诉求就是民安思想的基础。当然在我离世之前并没有搞清楚国之根本在于百姓的逻辑，等搞清楚的时候我已在清冥界百年有余。我认为国家是百姓的集合，而不是君王与官僚的集合，作为百姓集合体的国家的主人应该是，也只能是百姓，对于百姓而言君主不过是国家的象征，君主和官僚集团不过是百姓中间那些拥有治世能力可以代表百姓承担服务百姓责任的一群人，他们手中的权力其实是其责任的体现，所以权力应该始于责任。对于百姓而言，以君主为代表的官僚集团合格与否的标准就是百姓的民安诉求，如果手中的权力能够实现百姓的诉求，百姓自然拥护，如果不能百姓应该有权力让这些不能实现民安诉求的人交出手中的权力，只是甚为可惜”，说着墨子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只可惜生前，我并没有想到这些，提出的非命也只是对天命观的否定，并不承认人的命运由天注定，尽管民安思想与其一脉相承，但是却没有阐述明白两者之间的逻辑关系，自然无法出现在墨家经典之中，否则墨家应该能够找到实现民安的途径”。

    “这些思想对于你所处的时代已经超前，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看着墨子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夜色中闪着智慧的光芒。

    “什么问题？”墨子扭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渴望。

    “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我盯着墨子的眼睛说道：“这个问题就是你要求统治集团拥有代表百姓的立场，那么有没有考虑过百姓有没有能力分辨统治集团的立场能够代表他们的诉求？”

    墨子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看似非常简单，他却无法回答的问题。沉默了很久他才深深的叹了口气，一瞬间我感觉他眼睛里智慧的光芒暗淡了许多。不过暗淡的眼神一瞬间又变得炙热，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道：“如果是你又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的说道：“毫无疑问如果民安只是简单的生存需要，你的主张无比正确有实践的价值。但是不管是谁满足了简单的生存需要，基于生存之上的需求原比生存本身复杂的多，这些需求因人而异众口难调，比如被人尊重的需求不同的人就有不同认识，更别说超越生存目标之上的个体目标等等。所以你的民安思想缺乏一个基础，这个基础就是满足生存需求之后的百姓共有的需求，这种需求能不能成为左右统治集团的现实目标，中间存在一个漏洞，民众的认知程度，就像一个脑子里充满了被墨、道、法、儒的经典的人，和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要田里的收成交完赋税之后足够一家之用的普通百姓，两者的认知和主张会完全不同。胸有经典的人温饱之后希望的可能是功名利禄，而普通百姓温饱之后可能是继续温饱，两种人就有如此悬殊的诉求，何况世上远不止这两种人，自然无法更加统一认识和诉求，这便是你的民安思想的缺乏实践价值的根本原因”。

    “噢”，墨子沉默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你说的对，追求权力之前首先要满足生存需要，而许多追求生存的人可能终极一生都在追求生存，才会出现此民安非彼民安的情形，以你之见，如之奈何？”

    我没有直接回答墨子的疑问，而是采取了迂回策略，“据我所知当今天下农户平均可耕作七十汉亩，风调雨顺之时亩收谷麦约4石，年收入约280石，各种赋税占去大约三成，实际户均收入196石，约合5290汉斤，一家以五口计算每年需要食用4500汉斤，仅余720汉斤，一旦粮食歉收就会出现生存危机，如此一来百姓除了追求生存，哪还有精力追求其他”。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墨子点了点头说道：“民安的本质是提高农耕和百工效率，如能增加粮食产量，生存不再是最重要的问题，百姓才有能力追求生存以外的东西，比如读书识字，增长见识”。

    “不愧是墨家学说的创始人，一说就通”，我由衷的赞叹道：“说穿了问题的本质在于农耕技术的落后，而且没有专门的机构和人去研究如何提高农业生产效率。当今墨家前巨子墨凡正在干这样的一件事，如能取得成功粮食产量会成倍增长，到时你的民安思想就有了用武之地，不过”，我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咱们在这清冥界中说得热闹，也只是聊以自慰，没有办法让你口中的阳界之人知晓我们所探讨的这个问题”。

    “我不可能再回到阳界，赢政也只是一厢情愿，你还是有机会回去”，墨子把嘴凑到我耳边，说道：“老子早知赢政有此想法，躲着不愿意见他罢了，不过我观赢政之心，的确多有懊恼之心，想必在清冥界的75年他想明白了在世之时的荒唐之举，想要补救而已，只可惜他的一生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只能在这清冥界中做做白日梦，想想曾有拥有天下的君主，如今只能如此，也是可怜”。

    “可怜之人可远不止他”，我笑了笑说道：“以后你会不断的见到如他这样死后飞升而入清冥界的帝王，最可怜的绝对不是他”。说到这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大汉的前几位西归的皇帝如果有人到了清冥界，不知道有没有人后悔，其他人我不敢说，晚年糊涂透顶的刘彻死后如能飞升到清冥界，不知道有没有赢政这样自省的觉悟，说不定依然躺在自己所谓的盛世迷梦之中。

    又和墨子闲谈了几句，不知不觉中东方的天空现出鱼肚白，墨子看着东方的天空，不自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听你一席话，我觉得墨家学说也走偏了，其实何止是墨家，道法儒三家又何尝不是如此，片面强调精神世界的修养，忽视了物质生产，倘若这些先贤智者能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如何提高物质生产方面，满足了百姓的基本生存需要，再强调精神世界的修养就能水到渠成”。

    “没错”，我点了点头附合道：“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不管是先贤智者，还是后辈贤达都应该把此话奉为圭臬”。

    “唉”，墨子又叹了口气，说道：“管子之言甚至善，只是当时墨道法儒四家相轻，知其言而不知其妙，更不会奉为圭臬，实在可惜。希望你回到阳界以后告诫墨家后辈，切勿再走我的老路，将精力放在农耕与百工的研究上”。

    “放心吧”，我点了点头，说道：“刚才已经告诉你，你的世孙墨凡现在就在践行管子这种观点，他已经在雍城创办了专门教授农耕与百工的学堂，相信不久的将来，墨家农耕和百工技艺将给社会带来巨大的进步”。

    “如此甚好”，墨子欣慰的笑了笑，说天一亮他还要佯装陪着赢政向西去寻老子，问我是否愿同他们一道前行？

    “你都说了老子不愿意见他，你们自然找不到他，跟着你们我便没有机会找到这位先贤智者，我看还是另谋他处为好，不过”，我犹豫了一会接着说道：“不过诸子百家无不获益于这位先贤智者，我也想见到他问一个问题，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