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治本之策
我点了点头,掌柜推门走了出去。回头一看主父偃一脸愁云,对我说道:“在下囊中羞涩,付不起上房的费用,还是去住通铺为好”。
“相见即是有缘”,我摆了摆手,对他说道:“先生乃我钦佩之人,与先生同住绝对不是施予,而是想借机请教先生几个问题,先生大才不必拘泥小节,先生腾达之时,卫国肯定会去叨扰”。
主父偃苦笑一声,说道:“在下已近耳顺之年,何来腾达一说,空有学识却不能报国明志,实为撼事”。
“先生不可气馁”,我示意主父偃坐下,说道:“先生不要忘了姜尚年过八旬尚能拜相成就事业,在我看来先生之才不亚于姜尚,只是…….”。
“不敢当”,主父偃摆了摆手,说道:“卫兄弟有话但说无妨,在下四处碰壁,就怕卫兄弟误解”。
“谈不上误解”,我考虑了一下措词,说道:“先生所思所想并非狂想,别说当今,数百年后也可以作为治世良策。希望先生能够听我几句,先生若能有所领悟,实乃国家之福,百姓之幸”。
正说着,小二推门进来,放下几盘菜和一盆米饭。对我来说煮出来的菜肴寡淡无味,只能充饥,主父偃却像吃着天下美味。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感慨这位历史留名的奇人,才华没有得到帝王的赏识,只能过着温饱不继的日子,难怪手握大权以后,行为有悖常人,贪赃受贿,荒唐无度,为身死灭族埋下了祸根。
见我盯着他,主父偃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道:“你有所不知,在下以代写书信为生,经常三餐不继,让你见笑了”。
“先生不必介怀,先贤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先生所受之苦正是天降大任于先生的先兆?”
主父偃苦笑一声,说道:“十几年前,我亦认为苦难乃成功之母。如今已近暮年,依旧一事无成,实在不敢再有达则兼济天下的宏愿,人生有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怕只是陈胜吴广乱国时的说辞”。
我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茶,说道:“先贤之言没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没有错,陈胜、吴广振臂一呼,秦为之倾覆,证明小人物有时候也能改变历史。同他们相比,你只是少了振臂一呼的契机,有时候努力的方向才是关键,否则可能南辕北辙。诸候王多为昏庸之辈,守成尚且不能,又能有什么作为,岂能给你施展才华的机会。先生回答我几个问题,可愿听我一言”。
“但说无妨”,主父偃点了点头。
“第一个问题,先生的大一统和削藩有何不同?晁错削藩,导致七国叛乱,结果被腰斩于市。大一统的终极目标是将诸候王手中的权力收归中央,普天之下明白这一点的人不在少数,你就不怕和晁错一样成为替罪羔羊?”
主父偃自信的笑了笑,说道:“你说得没错,我和晁错的目标相同,都想把管理国家的权力收归中央,彻底消除藩王对中央政府的威胁,晁错之策夺地除国,用力太猛,藩王不满,自然引发叛乱。我的方法则有不同,一不夺地,二不除国,而是在王国中建立分封制。诸候王子嗣众多,争权夺利让各王头疼,同意他们将封地分与子孙,化整为零,最多二十年,动辙连城数十的王国,就会变成几十个封地只有一城的地主,实力自然削弱,到时候再拉一批打一批,过不了多久,削藩自然水到渠成”。
“的确是上策”,我笑了笑,说道:“如投蛙于温水,水慢慢煮沸,蛙想跳也跳不出来。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的策略或能带来某种成功,但是在我看来,这个办法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治标而不能治本。本朝初立,鼓励农户开垦土地,律法规定开垦土地归农户所有,为文景盛世打下了基础。到如今不过几十年,开垦的土地大部分又到了豪强手中。你的策略让诸侯国无限变小,即使小到一个农户的规模,土地最终也会集中到豪强手中。得到封地的诸侯子孙,也有强弱之分,有的人也会像农户一样卖地苟活,要不了多久封地还是会集中到有实力的诸侯手中,对中央政府的威胁依然存在。如不能治本,假以时日,必将引起更加严重的后果。虽然祸不及你,肯定祸及子孙”。
听我说完,主父偃沉思起来,过了好久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道:“你说得没错,但那是少则几十年,多则百年之后的事情,根本无须考虑那么长远”。
“此言差矣”,我打断了主父偃的话,说道:“孙子有云,不谋万事者,不足谋一时,我再加一句,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一国之策乃谋万世、谋全局之策,岂能为了眼前的利益而陷子孙后代于水火。明知不可为而为,实为不智,先生大才,肯定明白其中的道理”。
主父偃长叹一声,说道:“自汉立,藩王以十数计,王者并无其他,唯有利益。先帝削藩,导致天下大乱。上至天子,下至群臣都清楚政令统一乃国家强大的根本,藩王与政令统一天然对立。这一死局的起因不仅仅是分封制,还有帝王心中的血脉亲情。想要治本谈何容易,无法治本,又何来全局和万世之策”。
主父偃说的没错,在封建社会,所有的改革只不过是帝王意志的体现,就像高祖分封诸王,是政治需要,刘启和刘彻父子削藩同样也是政治需要,弄不好用了几十才削藩成功,帝王的一纸诏令就能让诸候王遍地。想到这里,我才明白他有他的历史使命,齐家想用月光之门对抗的可能不仅仅是董氏儒术,很可能是以皇帝为代表的利益集团。无论是政令统一的政治需要,还是独尊儒术的文化主张,都是为刘姓利益集团谋取利益的策略。史实证明为了达到集权一统,刘彻借主父偃之手不仅灭了燕国,也灭了当时最大,实力最强的齐国。主父偃及其思想不过是刘彻手中的一把刀,用完之后,把刀毁掉,依然可以获得明君美称。刘彻采取独尊儒术的国策并非董氏儒术的实用价值,而是董氏儒术给了刘彻大权独揽的堂皇理由。
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说服主父偃,但可以在他智慧的大脑里种下几颗种子,如果他真是一位智者,一旦时机成熟这些种子就会成为引发北美飓风的一只蝴蝶。于是我把房门关好,对主父偃说道:“谋全局和万世之策当然有,对你来说可能大逆不道,不知你敢听否?”
主父偃笑了笑,指了指头顶和脚下,说道:“出君口,入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说无妨”。
“好”,我点了点头,看着油灯跳动的火苗,沉思了一会说道:“大周国祚延续了九百年,诸侯之间为了利益战乱不断,分封制乃祸根。从商鞅变法开始,秦国逐渐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最终扫灭六国,统一华夏,在这个过程中中央集权和郡县制功不可没。秦灭六国后,继续推行郡县制,杜绝诸侯乱世,只可惜没有经过必要的思想准备,郡县制激起六国贵族的怨愤,就连喊出王候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也要借用楚将项燕的名号,更别说项羽复楚了。大汉初立,为平衡利益,高祖只能分封土地论功行赏。晁错削藩引发叛乱,错不在削藩,而在于直接拿走了诸候王的利益,不乱对错。你的大一统策略,可以缓解中央政府和诸候王之间的矛盾,但是解决不了这个矛盾。一旦夺地除国,松散的诸候国可能联合起来,到时候自然得有人像晁错一样背锅”。
“不错”,主父偃没有反驳我的观点,说道:“秦朝各郡县直属于中央政府,有分封制不能比拟的优势。但是如今,诸侯王众多,除了逐步削弱诸候王的实力,再也找不到彻底解决矛盾的办法”。
“办法自然有”,我看了主父偃一眼,说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希望先生考虑一个问题:人和人之间有没有本质的区别?比如您和当今皇上有何本质上的不同?”
主父偃下意识的向门口看了一眼,松了口气,说道:“自然有所不同,当今皇上…….”
我冲他摆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说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先生现在回答,留给先生考虑,以先生之才自然会有所得,若能再见,你再告诉我答案。不知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看我岔开了话题,主父偃叹了口气说道:“我在燕地逗留已久,明天想去中山国,如无伯乐,再做打算”。
史书上说主父偃长期逗留于燕赵两地,诸国无人识其才,最后西去长安,投于卫青门下做了食客,卫青上书汉武帝,说九件事得到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好”,我点了点头,说道:“天色已晚,先生去休息吧,先生发达之日,卫国必定前往拜会,到时再与先生探讨这些问题”。
说完,我把吴彻给我的布袋递给主父偃,说道:“这些权当先生川资,务请先生收下”。
主父偃推辞不过,收了下来,然后冲我施了一礼,说道:“在下多谢援手,发达之日,必定加倍奉还”。
“好说”,我点了点头,将主父偃送到隔壁房间休息。然后去了客栈的前院,问掌柜有没有齐珏等人投宿的消息。
“本店乃蓟县最大的官驿,已有百年,住客多为客商和往来官员,您是本店的唯一生客”。
掌柜的话让我心情沉重,辗转一夜无法入眠,听到五更鼓响,鸡鸣声起就起床梳洗,打算去客栈周边转转。
刚出房间,看见主父偃背着破旧的包袱推门走出了房间,他笑了笑,说道:“在下前往常山,然后取道邯郸回齐国。昨晚与君畅谈,感触良多,希望以后还能见到卫先生”。
“有缘自能相见”,我上前一步拉住主父偃的胳膊,说道:“先生不要忘记昨晚问你的问题”。
主父偃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后退几步躬身冲我施了一礼,转身向前院走去。
看着主父偃的背影,我想到了玄境,于是返回房间将门拴上,从贴身衣袋里拿出玄境。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有所提示的兆头。于是我盯着镜面,将自己的意识投入玄境,眼前出现一片迷雾,什么都没有。“靠”,我心里骂了一句,“狗屁的通玄妙用”。
混沌终于开口说道:“什么都告诉你,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要用心去发现这个你应该熟悉,但又陌生的世界。想到什么就去做,错了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上百倍,这一点主父偃就比你强”。
他比我强?我不相信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比不上主父偃?
我的念头还没落地,混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明知前路刀山血海,依然一往无前,晁错如此,主父偃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至所以名留清史,靠得就是这股舍我其谁的劲头。你要记住,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这些先贤”。
混沌的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那些得罪了利益集团而丢掉性命的历史名人,哪一个不清楚自己选择的后果。主父偃声称生不五鼎食,死后五鼎烹,说明他清楚选择的后果,对未来的结局心知肚明。
看我半天没说话,混沌又提醒道:“你也别怪我,怪就去怪徐福,你口中的月初道长,我答应过他,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以后不到生死关头,不要再来烦我”。
混沌的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映在镜面上的脸。混沌的最后一句话证明一切遭遇都源自化名月初道长的徐福,证明盘古右眼所化的山海印就在徐福手中,月初道长肯定是用山海印穿越到现代的徐福,他为什么拉我入局?
突然,混沌那句“你要用心去发现这个你应该熟悉,但又陌生的世界”跳进了脑海。“莫非?”,我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说实话,这个念头有点疯狂,但是不这么想,又无法解释混沌的这句话。看来除了找到另外七个人,还要找到白胡子老道,问问他为什么拉我入局?不过想归想,另外七个人跟我一起进入了月光之门,而白胡子老道还在两千多年以后的现代社会。
西汉有严格的户籍制度,没有户籍凭信,无法随意进出县城,我的运气不错,遇到了偷懒的门吏和善良的掌柜才能安顿下来。掌柜心热,也许是手中银两的作用,他以远房表弟的身份帮我办理了户籍,拿到了史称传信的身份证。有了合法的身份,不仅可以放心大胆的在城中溜达,还可以随时出城,在城门关闭前回来即可。
没有齐珏他们的任何消息,只好按照混沌的提示,用心去发现这个应该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一个月内,我走遍了蓟县的每个角落,了解当地百姓的生活状态,大多数人过着只够温饱的生活,史书中的盛世离他们遥不可及。
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蓟县是上谷,代地等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城市,只要在方圆数百里之内,一个月时间肯定能赶到,一个月不见他们,只能说明他们不在这数百里之内。我怕出现意外,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天,当然不是白等,寻找他们,了解社会现实的时候,我也在想着月光之门,想着齐家赋予我们的责任。如果真与独尊儒术有关,说教行不通。就像不可能说服主父偃放弃大一统的思想。大一统本没有错,错在刘彻只把大一统作为皇帝独揽的工具,几十年后的巫蛊之祸,太子刘据被江充陷害,皇后卫子夫自杀,卫氏被灭九族,都是汉武帝独揽大权犯下的严重错误,甚至葬送了大汉五代帝王清政廉明的传统,大汉从此快速衰落。说教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文化开智,经济发展,制度约束三管齐下。
想到这时,我觉得自己就像王莽,怀揣着一个伟大的,世人无法理解的思想一头扎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我没有帝王情结,但我有信心让这一切成为现实,甚至在这个时空维度,让华夏民族提前一千年进入商品经济时代。
光想不行,还得像革命导师说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想法必须符合现实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