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疗养院里，像哥哥这样的人，并不只有一个。

    领着妈妈往外走的间隙，许许多多的人温声和魏妈妈打着招呼，时不时有一些体恤的大妈大姐，走近给魏妈妈一个怀抱。

    魏妈妈在这家疗养院里工作了将近12年，知道了她时日无多的消息，大家心中说不清的悲伤。

    “爱心之家现在一共有19个这样的孩子，年纪最大的现在也有差不多快60岁了。”

    坐在前往医院的的士上，魏妈妈靠着魏久安的肩膀。

    “嗯。”

    “有两个孩子——说起来，年纪比妈妈年纪还大一些，但是就跟孩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魏妈妈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多少起伏，她刚才哭得有一些体力不支。

    魏久安看了看自己手边的饭盒，这是从“爱心之家”打的饭，现在他们要去医院，给爸爸送饭。

    魏爸爸的胃口并不好，每天稍微有精神的时间段也就个把小时，强撑着吃一点儿——

    再多，就吃不下了。

    “安安……”魏爸爸的声音很小，魏久安需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楚他要说些什么。

    魏妈妈带着饭盒走了，她还需要回到爱心之家。

    留下来守夜的工作，当然是魏久安的。

    “爸，你说，我在呢。”

    “……别怪你妈妈。”

    “我没有怪她。”

    “是我的错，是我执意要的你，别怪她……她跟着我吃了一辈子的苦。”魏爸爸讲话很吃力，嘴唇跟着颤抖，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到他的耳边。

    “……”

    “乐乐是你的哥哥，照顾他本来……本来是爸妈的事，现在，恐怕要——你来做了……”

    魏爸爸的一句话之前，总有一些吃力的停顿。

    “……”

    魏久安半边屁股坐在病床边上，握住爸爸已经没有气力的手，干巴巴地，还有许许多多的老茧，指甲缝里全是一些陈年的早就洗不掉的泥垢。

    “答应爸爸，好不好？安安？”

    魏爸爸用尽全力想要回握住捧着自己左手的小儿子的手，但是他真的已经没有气力了，真的没有了。

    “……”

    “原本我和你妈妈想着，好歹安安是健健康康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拖累你的人生，我们想……尽量活得久一点，亲自照顾乐乐……”

    “没办法，老天爷他——他不长眼啊。”

    说着说着，魏爸爸的眼泪流淌得更密集，就像一条干涸了许久的溪流，从他的眼睛，流淌到他的耳边，再沾湿枕头。

    “爸爸希望你有正常的家庭，可以好好工作，谈一个不错的女孩子，结婚，生一个像你一样健康乖巧的宝宝……”

    “我们原本想着，总不至于要拖累你的，安安……”

    这些话，魏久安从来没有听父母提起过。

    魏久安抽出纸巾，为躺在床上仍勉力说话的父亲擦拭掉了眼泪，望着手里湿透的纸，低头闷声没有说话。

    的确——

    从自己懂事开始，读书也好，上大学也罢——

    父母从来没有让自己掺和照顾哥哥的事，哪怕工作再忙、再累，照顾哥哥的事，总是妈妈亲力亲为地在做的。

    哥哥就像是一张无法丢弃的废纸，他的人生里，写满了他们一家的苦难……

    或者说，是爸爸妈妈的苦难。

    “安安……”

    “嗯，我答应你，爸爸。”

    魏久安温声但坚定地回应了父亲，右手在父亲的手背上温柔地轻抚着。

    晚风从窗外灌入，吹动着粗糙而廉价的病房窗帘，窗外的天色暗蓝暗蓝的，不见星辰。

    ……

    魏爸爸走后，魏妈妈也接连着走了——

    处理完后事的魏久安，瞬间“苍老”了许多，尽管现在的他，也才25岁的年纪，眼下竟也有着难以愈除的乌青。

    回到这个家里，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了爸爸妈妈，静悄悄的。

    看着墙上挂着的爸爸妈妈并排的遗照，魏久安让自己的身体陷在沙发里，直到天色彻底都黑了。

    “节哀啊，小魏。”

    “爱心之家”的现任家长，也是一名瘫痪患者的妈妈，自从爱心之家的创办人去世后，她便承袭着遗志，一直在管理“爱心之家”的大小事务。

    大到接洽把孩子送来的父母，小到家庭里日常尿布的使用，都由这位“康妈妈”负责。

    她年纪要比魏久安的妈妈老一些，但看上去身体很壮实，硬朗——而且，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

    “我还记得你妈妈那个时候过来应聘工作的时候，是从你上了初中住校之后开始的吧？”

    康妈妈搜寻着脑子里的记忆。

    “……嗯。”

    “那个时候她说，家里的幺儿上初中了，住校了，可以出来找一份工作了——加上你哥哥的关系，她在这里做事是再合适不过了。”

    听着康妈妈的话，魏久安神色一滞。

    他从来没有想过——

    妈妈在他上初中住校之后重新找工作，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这里工作辛苦啊，每天要照顾着这帮孩子，全年无休，你妈妈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嗯。”

    “她最放心不下的，其实不是你哥哥，是你。”

    康妈妈给魏久安倒了一杯茶，茶香氤氲。

    “……”

    “闲聊的时候她总是说起你，说你懂事，说你聪明，说你有出息——想着以后你结婚了生宝宝了没法帮你带孩子，她心里歉疚得很。

    她说，现在她又把你的人生给毁了。”

    魏久安抿着茶，鼻腔里都是茶香，他只是淡淡地听着，没有说话。

    “小魏——康妈妈想跟你说的是，你现在依然可以去过你想过的人生，这些孩子，还有我们照顾呢。”

    康妈妈笑着站起身，拍了拍魏久安的肩膀。

    “想必你也知道，咱们这个爱心之家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房子是创办人赵妈妈提供的，咱们可以一直用下去，这些孩子不麻烦的，偶尔来看看他就好——

    你爸爸妈妈对你的所求，也不过是，不要抛弃乐乐。”

    康妈妈看着低头凝视茶杯的魏久安，也很心疼。

    遇上这种事，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想的，但别无他法——

    只不过，就连康妈妈都惋惜的是，魏家也遭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

    乐乐这样就算了，偏偏魏爸爸魏妈妈都接连走在了前头，留下魏久安处理这么大一摊子。

    他才多少岁啊？

    哎——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