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子无悔
自乐丰帝继位,北魏一直都有“文许武禾”一说。
“禾”自是指骠骑将军禾家,至于“许”嘛,指的正是吏部尚书许家。
许家世代为朝廷效力,在京都根基深厚,更与不少世家贵族关系密切。许光延在皇帝潜龙时尽心辅佐,又有一女嫁于他,因此,许家在乐丰帝刚登基时颇受器重,许光延也因而一跃成为吏部尚书,位列六部文官之首,可谓风光无限。
然而,皇帝深知“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随着其对朝政大权的日渐收拢,往日的辅佐之情也渐渐被猜忌、疑虑所替代。
皇帝封许光延为吏部尚书,却授命其子许慎集为詹事府少詹事,虽为正四品,表面荣誉加持,寻常人官场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也不一定能得此官位,但明眼人皆知詹事府辅佐太子,并统管府坊局之政事,往好听了说是太子之师、东宫伴读,实际不过是一散事闲差,并无实权,更无前途。
老子无上权力,儿子却空有职位,皇帝用心,不言而喻。
今日晚宴许光延就在禾忠良旁边,乐丰帝却只与禾忠良交谈,还当众人面对禾家人又夸又赏,丝毫不提许家只言片语。
这属实是当着所有人面前故意下许家的脸呐!
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泥鳅,宴会上皇帝的举动又怎会捉摸不透?怕只怕待今夜过后,这京都城的风向又要变了。
许光延道:“禾忠良突然回京,保不齐就是陛下的手笔。陛下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之前行兵打仗时留下的那一身伤痛,难免不让他要为以后早做打算。”
“众人只知太子平庸无为,其余都还尚可。而真相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
身为太子外祖,又怎会不知鼠目寸光、自私自利、刚愎自用才是当今太子的真面目呢?
虽乐丰帝意欲培之,且亲授其道,更是择天下良师来教导他,希望他能成才。然,成效如何,皇帝与他,有目共睹。
朽木就是朽木,即便雕饰万千,也始终改变不了其本质。
这样的人怎可配为一国之君这一道理,他知,乐丰帝又岂会不知?
而因着许后的关系,许家是太子一派的事朝中人皆心照不宣,再加上如今一个詹事府少詹事,旁人更是心领神会。
是以,皇帝对许家的打压,又何尝不是对太子的警示?
太子可是国之根基,大局未定之前,这一位置不知被多少人虎视眈眈。
旁的不说,单单一个三皇子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与太子不合多年,时常针锋相对,且他本人更是睚眦必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同样也瞧不上太子那副表里不一的姿态。因此三皇子对那储君之位的觊觎,可以说是明晃晃的。
留这样一个人在侧,皇帝什么意思,只要稍加揣测,不难懂其中之意。
但说到底储君不可轻易,只要不触及底线,旁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些只单基于骠骑将军尚未回京之前。
世人皆知禾家一脉忠心耿耿,不拉帮结派,不争名夺利,乃是整个京都为数不多的一股清流。
人人敬之、人人畏之,又人人慕之、人人妒之。
八年前乐丰帝一声令下,禾家满府戴孝离京,百官只道皇帝忌惮,夺权削兵迟早而已。当人们渐渐忘却时,八年后禾家又突然重返京都,还带回了个归德将军。
当时禾家离京戍边,幸灾乐祸者众,而今看来,不论乐丰帝还是禾家,皆心无芥蒂,徒留满朝百官,一时难以辨清真伪。
但无论真假,这对如今的乐丰帝来说总归是如虎添翼。因此,他若是再想做些什么,也只是时间问题。
再加方才席上皇帝对禾家人的态度,是以才说待今夜过后,整个京都城的风向怕是又要变了。
“父亲是想说陛下有意三皇子?”许慎集问。
皇室人丁稀少,原本应还有一位五皇子的,其生母则是久不见人的薛昭仪。但或许是他与皇室有缘无分,在四岁时不幸感染天花,虽整个太医院竭力救治,但仍回天乏术,最后由薛昭仪亲手送走了他。
后面的还有七公主、八皇子都命薄而夭折,致使如今龙裔凋零。
而六皇子整日闲云野鹤游人间,只专注种草养鱼,根本无心朝政,也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四皇子那就更不用说了,他的事迹被城内孩童编成的歌谣都有大几十首,一年一首,每首都不尽相同。不过也并非一事无成,每当别家纨绔子弟被父母批判时,他们都会寻沈知庭做挡箭牌,也算是造福一方吧。
余下只剩三皇子还像个样子,其生母吴淑妃乃礼部尚书之女,而吴夫人则是鸿胪寺卿之妹,虽不能与许家正面抗衡,但私下里谁又说得准。
这也是这么多年乐丰帝对太子与三皇子明争暗斗却皆视若无睹的原因,制衡之术罢了。
鹬蚌相争,谁不愿坐收渔翁之利?哪怕是亲父子。
何况,权势面前无血亲,利益之上无恩情。
“三皇子明面上有礼部、鸿胪寺支持,然背地里又与多少势力暗通款曲还尚未可知。”
“虽他本人谋略浅薄,不足为惧,但其门下实力却不容小觑,陛下若是属意于他也说得过去。是故要想对付他还是要早做准备,好好谋划啊!”
许光延语重心长地叹了声气。
片刻,许慎集俯首低语:“父亲,适才侍卫来报,文允回来了。”
“哦?何时到的?”
“一刻钟前刚到,眼下在西苑休整。”
“好,”许光延舒展眉头,“回来了的正是时候,果真是天不亡我许家,让他这几日好好休整,届时我自有重任交付于他。”
“是,父亲!”
交代完所有,许光延抬手从书案上的翠青釉棋罐中拿起一粒那智黑石棋子放入棋盘。
只见黑子乍落,棋局骤变,风云突起,绝处逢生。
“此局,落子无悔。”
……
夏日渐深,暑气渐浓,骄阳似火,赫赫炎炎。
转眼从五月榴花似火、灼灼其华、映照碧空如洗到了六月荷香四溢、盈满一池、莲叶接天无穷。
一大清早的将军府中乒乒乓乓传出一阵阵声响,打里一瞧,只见一姑娘着一袭天青色窄袖劲衣,手握一把赤云剑,目光如炬。
倏尔猛踏地面,姑娘身形如离弦之箭,腾空而起。剑起,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长剑挥洒,刺眼剑芒直冲而起,剑势凌厉,剑影闪烁。影掠处,剑气纵横,习习生风,惊动院中点点丁香翩翩而落。
姑娘步伐灵活多变,或进退自如,或辗转腾挪,或临身翻跃。
绚烂日光洒在身上,映照出额头上晶莹汗珠,最后一式完成,姑娘收剑而立,稍加平稳气息,面带从容笑意。
一旁的禾沉看完,忍不住拍掌叫好:“真不愧是我禾沉的妹妹。果然,虎兄无犬妹啊!”
“那是自然,这一月以来我可没闲着!”
禾满颇为自得地昂起了头,像只因清晨打鸣打得最响而在整个鸡群中最得意洋洋的大公鸡,还时不时抖抖鸡冠以彰显自己的骄傲。
“是,你没闲着,”禾沉含笑,与身旁姑娘商量:“那你今日能不能闲下来,好好歇歇?”
“不,要!”禾满想都不想,坚定摇头,一口否决。
回京已有月余,但因着上次晚宴上禾满的行为,虽皇帝没看出来,但她那点小把戏身为父亲的禾忠良怎会看不出?分明是借着皇帝对她的第一刻板印象摆了四皇子一道。
简直胆大包天!
万一四皇子哪日又闲得发慌,记起那晚的遭遇,再故意寻她麻烦,那可就糟了。虽自己可以豁出老脸再寻皇帝庇佑,但也不能一大把年纪了总丢脸啊!
是以,这一月以来,禾忠良也把禾满关在府中,不许她再出门惹是生非。
也正因如此,这一个月禾满甚是憋屈。
每日除了舞剑就是耍鞭,再者派银翘时不时出府打听京都城里哪些地儿最好玩、哪些店儿的东西最好吃,或是派她出去打探些城中最新发生的奇闻轶事、家宅秘闻什么的。
总之,人还在府中,心却早已不知飞向何处。
好在昨儿晚上父亲大人已发话,从明日起解除她的“监禁”,这可让压抑许久的禾大小姐高兴地昨儿一用完晚膳就早早歇息,好为明日的一番“大事业”养精蓄锐。
禾忠良原打算今日陪禾满一同出去游玩的,美名其曰:增进父女感情。可这让禾满却甚是苦恼,筹备大半月的“事业”难道要打水漂了?
不行,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她一定不能前功尽弃。
但绞尽脑汁想半天,都没能让禾忠良放弃这个想法。
不过好在今日一大早陛下传召,他就马不停蹄地进了宫,还交代午膳晚膳都不用等他。而待会儿禾沉也有事要离府,直至晚上才会回来。
简直天助我也!禾满在心中暗自窃喜。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这一时刻,哪能因禾沉一句商量就此放弃?
不可能!
看她态度如此强硬,禾沉不放心地问了一遍:“那我清早交代的,你可都记清楚了?”
虽然方才他是商量语气,但自己妹妹什么德行,他这当兄长的自是最清楚不过,哪怕一口应下,还是会阳奉阴违。
天晓得昨儿晚上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出府了她是有多高兴,恨不得立刻敲锣打鼓告诉全京都的人包括城西破庙里的乞丐:她禾满终于熬出头了!
恰巧今日父亲和他都不在,李爷爷又太过于纵容她,恨不得她要白菜就绝不会给萝卜。更是怕她今日出门不能玩尽兴,还给她了许多银钱,那架势像是只要禾满一句想要,他能立马派人清空整座商铺。
是以,今日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她能玩出什么花样,禾沉不知,但最起码的惹是生非指定是跑不了的。
虽也不怕被什么人找上门,且早已习惯,但京都到底不比云城,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多事之秋,终归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而且平常人都还好说,怕只怕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又冲撞了什么皇子,那可不是单单赔礼道歉能管事儿的,那是又要搭上自己亲爹的老脸了。
禾沉耐心重复:“尽量不要惹事,若是惹完事就赶紧跑,不要让人发现你是将军府的人。若还是被发现了,只管说我和爹回府后自当登门赔礼。若对方是皇子……”
“若对方是皇子,我又当如何?”见禾沉不说了,禾满好奇问道。
“那你就做好爹回府后日日抄大字的准备吧!”禾沉瞥了她一眼,冷若冰霜地回答。
“啊?又抄?”禾满听后顿时哭丧了个脸,讨价还价:“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禾沉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后文:“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你今日老老实实逛完街之后,规规矩矩待在府中等着爹和我回来。若是表现得好,我高兴了,指不定还会给你带些小玩意儿什么的呢。”
“那还是算了吧。”禾满小声嘟囔一句。
“你说什么?”听见她小声嘀咕什么,禾沉目光一暗,立马心生警惕,当即要拧她的耳朵。
见马上要落下来的手,禾满立马抱头蹿到一边冲禾沉大喊:“我是说阿兄早去早回,我会在府中乖乖地等你和爹爹回来的!”
话落,她摇摇手,示意禾沉快些走,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你最好是!”见她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赶自己走,禾沉知道多说无益,只轻哼一声,转头大步流星走出了府。
待马蹄声渐远,禾满终是长舒一口气,蹦跳道:“耶,终于都走了,银翘,上装备!”
一旁的银翘还是有些迟疑:“小姐,真的要去吗?老爷和少爷若是知道了定会生气的。”
禾满摆摆手,无所谓道:“哎呀,他们又不是第一次生气了,不气才不正常呢。”
看她还是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禾满宽慰道:“好啦,我只单纯去见见世面,很快回来,不会被人发现的,放心吧。”
说着也不管身旁人什么神情,一溜烟禾满跑进房中,开始扑腾捣鼓起来,却是一副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的样子。
银翘只得摇头,无奈地叹了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