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恩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看得认真的艾达，不确定地问：“你喜欢这些画吗，斯芬克斯？”

    “嗯。”

    艾达应了一声，欢快地回答，“这些画很热烈不是吗。你看这个女人，多么饱满的生命力！我们把这些画买下来好不好。”

    她的语气就像和丈夫撒娇的小妻子，但其实她自己的钱买下这些画也肯定毫无压力。

    作品可以文抄，审美可没办法。夏恩对印象派的欣赏水平只到莫奈。他几乎完全不理解高更的作品。但这不妨碍夏恩知道，眼下这个时间点，应该还籍籍无名，作品送给人都没人要的高更，日后会声名鹊起，被放到十九世纪绘画史最高的位置之一。而他的作品自然水涨船高，随便一幅便足够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这些画多少钱？”夏恩问年轻的摊主。这人当然不可能是保罗·高更，画作大概率是高更为了活下去，不知怎么卖给他的。

    “你们要的话，十先令我就打包给你们。”对方回答。

    这里一共有八幅画，也就是说一幅不到两先令。这和抢有什么区别。夏恩担心对方反悔，果断地付了钱，把所有画都收了起来。

    …………

    回到住所。艾达·利弗森亲自下厨给夏恩做了意大利面。他过去从来不知道面条可以做得这么复杂。等到艾达把意面端到夏恩面前，夏恩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

    “嗯，出奇的不错，斯芬克斯。感觉比外面餐厅的口味还要好！”

    艾达·利弗森笑得眼睛眯起来，吻过夏恩的侧脸，道：“那你继续吃吧。锅里还有，等会儿让你的小女仆盛给你。我就先走了。”

    “你不一起吗？”夏恩诧异。

    “下次吧，夏恩。”艾达提起手包，拿走了八幅高更画作中的五幅，朝夏恩挥着手出了门。

    当艾达离开五分钟之后，夏恩发现自己就开始想她，连意面都变得没了滋味。

    人的情绪并不是自己能完全控制的东西啊。

    夏恩吃完盘子里地东西，回到卧室躺回床上。他拿过一个本子放在膝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漫无目的地遐思。

    萧伯纳。

    夏恩写下名字，在下面划了两道横线。

    奥斯卡·王尔德。问号。

    托马斯·哈代。两个问号。

    H.G.威尔斯，约瑟夫·康拉德，伊迪丝·莱顿……还有谁吗？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时代。说好听点，叫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的阶段。说难听点就是文学发展停滞，变得生涩缓慢。

    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什么文学和通俗的区别。大家理论上都是文学作家。惊悚，侦探，悬疑之类的小说存在，但只存在于三流报刊，供下层阶级打发时间，连柯南·道尔都逃不过这样的待遇。大部分作品的区别在于严肃与通俗。严肃作家更倾向于反应社会问题，仅此而已。

    但当进入20世纪，现代文学的世纪之后，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代主义走上了以人的精神和思想为主题的道路，意识流，荒诞主义，存在主义，解构主义，五花八门到让夏恩记不住的文学流派和理论，追求的是‘文字的结构和美’，‘对人心灵和精神的解构’。这把现代主义文学彻底和随着一战后崛起的类型小说，侦探，科幻，奇幻分割开来。如果说E.M.福斯特还会认真讨论侦探小说的文学技法和结构，那卡夫卡是绝对不会多思考一秒的。

    这之间的巨大变化和区别，导致的问题就是，夏恩如果文抄20世纪那些文学大师的作品，读者大概率会看不明白。他们的脑子里还装着场景描写，人物描写，道德，灵魂，思想之类的观念，乍一下看到一本场景飘忽不定，视角不准确，用三四章来讨论‘做’有几种写法的东西。他们会崩溃的。

    被认为20世纪最伟大作家的詹姆斯·乔伊斯，同为意识流小说家的伍尔芙曾说他的作品是一团废话。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自费出版。又一个世纪级别的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一辈子都是保险业职员。

    夏恩如果敢在这个节点抄一个《都柏林人》过来，等待他的下场就是高更和梵高。

    想到这里，夏恩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但他也不能继续重复之前的道路了。夏恩喜欢金钱，但同样渴望名誉和地位。眼下他的事业发展已经到了瓶颈，重复只会让读者感到厌倦。

    夏恩迟缓地在纸上写下《魔山》两个字。

    《魔山》是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作品。这位作家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在现代主义横行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他是难得依旧以现实主义进行创作的严肃作家。

    这本书大概讲了一个德国人汉斯，来高山疗养院看望自己的表哥约阿希姆。在自己也患病之后，汉斯在这座疗养院住下来。他在这里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并沉沦其中，醉生梦死。整个疗养院弥漫着病态的、垂死的气氛，象征着资本主义文明的没落。这可以迎合英国人对逐渐逝去的维多利亚时代所感受到的困惑与迷茫。

    托马斯·曼的文笔有维多利亚巅峰时期的沉稳与精致，完全能够适应眼下的审美标准。他的主题也足够深刻，可以满足威廉·海涅曼和夏恩的需求。

    夏恩希望这本书能成为他迈入严肃作家之门的敲门砖。

    …………

    《魔山》是一本厚重的书。夏恩打算将之分为三册进行连载，如果卖的不错，时间恐怕要持续一年半载。

    写好的几万字文稿，提前由丹尼尔斯交给威廉·海涅曼审读，并进行沟通。

    不到一天时间，威廉·海涅曼就出现在了夏恩家门外。

    海涅曼不是那种会叫着‘呀，写得真是太好了’的那种人。但他这么急匆匆地跑过来，就说明了一切。

    “有一个好消息要先告诉你，夏恩先生。”威廉·海涅曼谢过女仆安娜送上的咖啡，对夏恩道，“《面纱》的海外版权已经售出了。美国出版商平克曼会承接面纱的海外出版事宜。”

    “这真是意外之喜。”

    夏恩喝了一口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