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恩一杯一杯，喝酒，回答，和朋友们一同大吼大叫。一直喝到黄昏时分，夏恩才在丹尼尔斯陪同下醉醺醺地回到住所。

    夏恩扯开领带，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只觉得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最近的忙碌终于有了结果。脱离昂温出版社，或多或少有些忐忑。新的环境，新的人，乃至新的发展路线，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在写《面纱》的时候，夏恩甚至会怀疑和担心，读者会不会喜欢这样的故事。担心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就是莫名会有这样的担心。

    发售会上小小的意外，夏恩又疑虑自己会不会说得太多，会不会说错了。

    幸好，一切的结果都是好的。书籍的销量就是王道。因而脑海中对昂温的想象，也从销量不佳对方得意傲慢的笑，变成了昂温气急败坏，满脸通红的暴怒。想到这里，夏恩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一阵清脆而迅捷的敲门声响起。

    几乎同一时刻。

    夏恩便意识到门外的人是威廉·海涅曼。他踉跄着爬起来，打开门。果然是威廉·海涅曼斜拿着一瓶红酒站在门外。

    “请进，海涅曼先生。”夏恩让开身子。

    威廉·海涅曼挑眉，看了眼醉醺醺的夏恩，走进屋内，放下红酒，坐下。

    “销量出来了，到目前为止，一共售出了一万四千余册！”

    威廉·海涅曼从内侧口袋掏出一个信封，“这里是第一版的版税，一共两千磅。余下的一千磅，等季度结账的时候给你。”

    “一万四千册……”夏恩接过信封，吞了口唾沫。

    他设想过一万册，但一万四千这个数字还是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而一次性两千磅的版税，也实在令人瞠目结舌。这笔钱足够夏恩在伦敦像上流社会一般奢侈的消费。而它还只是第一版的版税。

    “你应该换个住所了，”海涅曼看了一眼四周，道，“事实上，一万四千册也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

    对于严肃冷峻的威廉·海涅曼来说，‘超出了我的想象’大概是他能想出的最直接的夸奖。

    “这都是您的功劳。”夏恩谦逊地说。

    但威廉·海涅曼不是昂温，他不吃这套。海涅曼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和我客气。我也许有两三分的功劳。但更多的，首先是你的书籍质量很好，夏恩。其次，就是你在发售会上的回答，吸引了不少大人物的注目。他们很容易带起伦敦的潮流，这给销量增加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夏恩抿了抿嘴唇，威廉·海涅曼的认可让他很有满足感。

    威廉·海涅曼随后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开瓶器，打开酒塞。

    窗外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亮海涅曼的身影。

    夏恩从旁点亮煤气灯放在桌上。

    威廉·海涅曼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夏恩。随后自己先喝了一口，道：“你有想过，我一开始为什么会买走你两本书的版权吗，夏恩先生？”

    “当然，”

    海涅曼对夏恩的待遇堪称丰厚。如果是昂温这么做，夏恩一定会觉得对方有个坑在前面等着自己。但海涅曼似乎有一种天然让人信任的魅力，“但我没想明白为什么。”

    “因为我从你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种崭新的东西，夏恩先生。”

    威廉·海涅曼回答，随后转身面向窗外。无人的伦敦街头清冷得奇怪。“我们的时代正在衰弱，国家正在衰弱。机械的发明，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击碎了我们的生活。”

    “当上帝死后，一切的价值都将被重塑。”夏恩喝了一口酒，道。

    “尼采，”

    海涅曼点了点头，“过去的伦理道德都已经被粉碎，人们失去了信仰，也就失去了精神和未来。作为一个出版商，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为民众，为国家找到新的精神注入其中。”

    如果是换一个人说这番话，夏恩大概会哑然失笑。

    如果这是21世纪，夏恩大概会给对方发一个问号。

    但这是维多利亚，这是人类群星闪耀的时代。

    这个时代的人好像真的会忘却自我，牺牲自我，去追求国家的兴旺和人民的幸福。

    这是夏恩不太能理解的东西。他只是迟疑地问：“而您认为我能在这个计划中扮演某种角色？”

    “不，这个问题应该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夏恩先生？”

    威廉·海涅曼笑了笑，看了夏恩一眼，“你可以继续写作现在的爱情小说，我会帮你赚到一笔又一笔的财富。将来你可能会买上一幢占地几千英亩的别墅，靠海，里面有美丽的女人和身份尊崇的客人。又或者……”

    “你是否想过，写一点别的，与众不同的，更有力量，更澎湃，更美好的东西？”

    夏恩一时陷入沉默。威廉·海涅曼的话题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深刻了。他甚至不理解海涅曼的脑子里为什么会诞生这些念头。但他理解海涅曼的意思。海涅曼希望夏恩创作一些更为‘文学’的东西。

    夏恩笑了笑，道：“我才刚写完一本书，现在就谈论下一本书，是不是太紧迫了。”

    “额。”

    海涅曼怔了怔，缓缓喝了口酒。工作狂的性格，让海涅曼根本不会顾及这些问题。

    “但等下一本书的时候，我会考虑你的话的，海涅曼先生。”

    夏恩站起身来，与海涅曼碰杯，“让我们敬一杯未死的理想，让我们敬一杯这个人类群星闪耀的时代吧。‘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有的人却在仰望星空’。月亮和六便士。我还没有资格说，我想要月亮，但……这一次，我愿意去试一试。”

    …………

    清晨，醒来。

    夏恩坐在床头，晕晕乎乎地回忆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记得自己先去乔治秃鹰餐厅喝了酒，然后威廉·海涅曼好像来过。想到这里，夏恩连忙摸了摸兜，还好版税还在。要是不知道把钱丢哪儿去了，夏恩都不知道该找谁哭。

    夏恩跌跌撞撞爬起来，简单地收拾了桌子。他从桌上找到一张邀请函，应该是威廉·海涅曼留下的。时间是一周后，现在还不用考虑。

    随后，夏恩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着之前买的面包简单当做早餐吃掉。

    看着乱糟糟的房间，夏恩咀嚼着面包吞掉，自言自语道：海涅曼说得对，我也该换个大点的，带独立卫生间的小公寓了。

    穿戴好出了门，在路上走了几分钟。

    夏恩又恍然想起来，其实找房子这种事情，拜托给丹尼尔斯就好了。果然喝多了还没有彻底醒。可是既然已经出门了，夏恩也不想再回去，索性在街上走走，看能不能找到自己喜欢的房子。

    这时，夏恩一眼看到了街头穿着黒褂长袍，戴着圆圆瓜皮帽的严复。后者也注意到夏恩，一边挥动着手，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朝夏恩走来。

    “严先生，”夏恩礼貌地打招呼，“这么匆匆忙忙地，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正要去找您呢，夏恩先生。正好在这里碰到你了！”

    严复身姿笔直，气势昂扬，完全没了初见时那股落魄郁结的气。“我已经想好，这就回国，为国家未来出一份力。所以特地来向您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