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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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酸枣门翠莲葬金老开封府时迁盗皇诏

    词曰:

    旧恨如丝,新寒似水,遥看宫阙心内冰。

    元宵华灯耀汴城,却见风雪凝霜篷。

    古寺钟哑,青竹笛咽,朱门酒酸柴门泠。

    昆仲对酌恨难平,捻灯同诵侠客行。

    却说金老儿售卖宝珠,却被儿时伴当柳朝奉算计,夺珠入狱。虽被燕青、时迁一伙儿劫狱救出,也夺回宝珠,还取了张干办、柳朝奉的头颅,但这老汉已是陷入自怨自艾的境地,觉得自家百无一用,活着只会连累儿孙。心气一失,眼看着不得活了。

    杨志几人多番劝慰,那老头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休说药汤、羹汤,连一滴水都喂不进去。

    无奈几个人退出房外,正商议老汉病体。却见时迁从柴堆里钻出来,背个大包裹。身后又跟着两个,都满载而归。

    时迁满脸喜色,在院子里便叫喊起来:“杨家哥哥,你看俺寻了甚么宝贝与你?还有林冲哥哥的……”打开包袱,取出两口带鞘腰刀来,举着给杨志看。

    却见杨志接过两口刀,抽出鞘来各看了一看,便都还鞘放在一旁,朝时迁拱一拱手,道声了辛苦。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时迁见杨志神色如此,大失所望。不由得叫嚷起来,道是:“俺潜进开封府,迷翻一库狱卒,救出金老儿,如此豪杰,你也不赞一声。俺还翻搜府库,真个寻到了封存的你家传宝刀。还有林冲哥哥的。都带着衙笺背回来。你如何不理不睬的?也不开心,也不夸赞俺。哪有你这般做哥哥的,真个是不识好人心!”

    杨志闻时迁话语,便对他再施一礼,言道:“贤弟大才,洒家尽知。替洒家寻回家传宝刀,大恩容后再报。只是此刻,金老汉命在旦夕,洒家束手无措,如何对智深哥哥交代?心忧伤神,贤弟休怪!”

    时迁闻听金老儿不虞,撇了身上的家什,嗖地蹿进房去,看了一眼便退回屋外来,对杨志道:“俺进去背他出来时,已看过他并无着

    伤,只是被掌掴了几下,口鼻带血。只是昏沉沉的。”转头瞪着眼问张三:“你俩从地道里行过来,可曾磕碰了他的头,以致昏厥。”那两个慌忙摆手道:“不曾、不曾!”

    杨志道:“与这两位弟兄无干,是这老汉被笃信之人所骗,心内愤懑纾解不开,以致厌世。心病无药,如之奈何?”

    霍地燕青想起一事,去问杨志道:“哥哥是何时与智深哥哥一伙儿分别的?计算行程,他一行人马快,该当先于你三人到此。”

    杨志算计一番,凛然道:“洒家乃是二十日前与他分头上路的。按说他等皆是快马,又都是精装擅骑之人,早十日便该至此了。定是路上出了甚的差池!”

    时迁接话:“着啊,这金老儿必定是思虑及此,料想女儿一家出了事,此后无人指望,才会一求速死的。”

    三人愈是猜疑,愈是手足无措。药羹凉了又热,喂他不饮。时迁将盗来的金国人参,加鸡蓉熬成参汤,好话说了一箩筐,那老汉眼都不抬。

    眼见得金老儿一日弱似一日,已是面如金纸、气如悬丝、口不能言。有首歌单说人之将死,道是:

    凡人阳寿尽,安卧枕席边。一生历历忆,童趣也欣然。年少逆鳞生,只盼父威坍。多番较量后,终知己不堪。弱冠爱登顶,拔剑斥晴川。江湖初行走,四境皆雄关。成年喜得子,娇妻蛾眉弯。胼手胝足后,子瘦妻无衫。曾傲泰山石,今拜浊泥岚。斗米谄笑得,劣酒涤肠穿。此身已绝望,棍棒教子欢。龙凤暴富梦,醒来皆颓然。爷娘撒手逝,才知孝字玄。无常谁人挡,牛头先来观。眼见儿孙远,老妻肥肚腩。臂酸肩肘痛,举步早为艰。故友日渐少,偶见泪涟涟。牙落舌无味,勉力咽羹餐。忽而邪风至,命在须臾间。先赞得意丘,再悔亏心山。儿孙逐个想,最惜羸弱男。夺富济贫者,余威化遗言。一生劳碌苦,皆因目朝天。临了归双慈,还绕膝足前。

    这日傍晚,忽然见一骑,西军模样打扮,叩打菜园街门,叫喊着“故人访友”。燕青腿快,接进来人。杨志一见,却不是渭州“门楼彪”么?心忧智深有事,张口便问“智深哥哥无恙乎?”门楼彪连说“都好、都好!”杨志、时迁、燕青闻言皆露喜色。

    杨志忽而面色急切,再问道;“何事误了行程?这厢出了泼天大事,正待他两口儿来办!”

    门楼彪赶忙说:“吾等绕路去了赤松林瓦罐寺,主人家与九纹龙史进哥哥,在那里建了个衣冠冢,又做了场法事。此后留下些财货,命其余‘水里彪’、‘西市彪’、‘渭河彪’、‘都杀彪’那四个,

    在那里重修庙宇。主人家三口都骑马,往这里而来。为免得各位好汉惦念,特命小的先来报信。他三人应是明日便得到来。”

    杨志问得确实了,赶忙奔回廨宇内,告知金老儿金翠莲安好,明日便可父女相见。那老汉闻此言,竟是睁开了双目,口里竟吐出词语来,要吃羹药参汤。玬儿喜出望外,手脚麻利,去热了端进来,喂给他吃下。他竟然变得目光炯炯,面带润色了。

    还招呼玬儿,与他换上最新缝制的裤袄,外面罩着出门时穿着的猞猁皮袍。都整束利落了,他再不肯躺下,靠着絮被撑直身体,闭目养神,只待与金翠莲相见。正是:

    古来几人归时安,王侯豪墓还求仙。

    贫者茅屋泥瓦瓮,也须临终嘱一番。

    杨志、时迁、燕青皆是沙场上滚过来、劫后余生的人,早已见惯生死。时迁、燕青皆是少年便失去双亲,尚在懵懂之中,不知丧亲之痛。今番看着金老儿临终时,心心念念放不下金翠莲,拼尽余力只为见女儿最后一面,嘱托几句。这般亲情、这般惦念、这般不舍,让他两个铁血男儿,也悟得许多人生道理。思虑起自己爷娘,不禁落泪。

    杨志半生命运多舛,也曾亲见父亲含恨故去,痛彻心扉,一生不忘。今日更看不得金老举动,早按捺不住。扯着玬儿拉出两匹马,摸黑向北去迎鲁智深和金翠莲。对燕青等丢下一句:“便是黑夜路上跌断了腿,也强似看着金老儿发急!”

    二人驰骋一夜,约在巳时遇到那一家三口。杨志也不多语,上前便将小达儿抱下玉狮子,放到自己骑来的马上,将缰绳交与玬儿道;“你带着孩子慢慢行回来。”言罢他腾身跳上玉狮子,对金翠莲和鲁智深喊道:“金公命在旦夕,硬撑着要见你俩最后一面。快随洒家速行!”话音未落,他已催马驰骋起来。智深、翠莲闻言大惊,慌忙打马追上去。三匹神驹跑发了性,端的是风驰电掣。六七十里路途,大半个时辰便至。

    金翠莲催开转山风冲在前面,刚进菜园还未立稳,她已滚鞍落马,爬起来便朝廨宇里跑。院子里站的人忙搀着,指点她寻到金老儿榻前。

    金翠莲扑过去,抓着他手叫道:“女儿不孝,路上耽搁了几日,爹爹却如何就身躯沉重了?今女儿已归,再不离爹爹左右,您千万要好起来!我父女苦尽甘来,女儿正待尽孝,爹爹怎可离去?”哭得梨花带雨。

    却见金老儿挣扎着,抬起手抚着金翠莲的肩头,挤出一丝笑意,口中吐出几个字,声若游丝:“不哭,听贤婿的话!”另一只手里是一个布包,摊开手与翠莲看。

    他又抬眼寻找鲁智深。一旁智深会意,抢步上前跪在金翠莲身畔道:“岳丈只管吩咐,小婿无有不从!”金老儿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道:

    “多育子嗣……将一个儿子……姓金!”言罢气绝,撒手人寰。

    列位看官,姓氏乃人伦之要,古来自春秋始,先族、户共有姓、氏,而后才有一人之一名。人聚族而居,以户应捐税、纳钱粮、承徭役、赴军阵。是故无子则户销、无丁则族亡。

    金老儿此时膝下无子,只有金翠莲一个女儿。嫁与鲁智深,则已归夫家。依此律例,金氏一族,自金老儿而绝。时有“绝户”一词,加诸人身,乃最恶毒之诅咒。也才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语。

    金老儿勉力以待智深、翠莲,留下“一子姓金”的遗愿,乃是“不情之请”,非临终时,绝说不出口;非遗言所求,智深不可能应承。这是他的精明之处,也是无奈之处。正所谓:

    千载文明典籍落,秦皇怎焚人心册。

    亿兆苍生皆如是,逆流独行可奈何?

    金翠莲见老父亲逝去,悲上心头,撕心裂肺号哭一声,痰涌上来,憋得昏厥过去了。恰好此时玬儿和小达儿并辔而至,进到廨宇中,小达儿刚被玬儿抱下马,愣怔怔地看着一院子人忙乱。恰好听见金翠莲那一声嘶嚎,忙冲过去,看见娘亲委顿倒地,吓得孩子放声大哭。直把屋内屋外的一堆汉子,惹得鼻子酸。

    一旁恰有一个医者,昨夜被燕青重金请过来,救治金老儿至此时,还未离去。见金翠莲哭得昏厥,忙抢步过来施救。正好有玬儿在侧,听医者吩咐,对金翠莲抚胸捶背,助她度气。就把金老儿的参汤与她灌下去,那边小达儿止了哭泣,摇晃着金翠莲不住嘴地呼喊。好半晌,金翠莲才悠悠醒转,搂过小达儿,娘儿俩相拥啜泣,不再作声。

    人多手脚快,早把金老儿尸身穿戴齐整,卸块门板搭上去,停到早腾出的一间北房内,着素净白娟盖着面身。房里香烛供桌、三牲祭品皆备,点起一炉好香来。

    杨志、玬儿、时迁、燕青,让徒儿们去廨宇门厅前摆起一桌餐食,便来请鲁智深、金翠莲和小达儿一家三口,都在席前坐定了。燕青、时迁两个上前拜过金翠莲,口称“大嫂”。金翠莲也是个见世面的,虽则悲痛,礼数却也周全,落落大方给二人回礼,认下两个义弟。

    再有张三、李四这一群泼皮,平素都认鲁智深做“师父”,有的鲁智深都未见过。今番“大和尚”真身驾临,都忙不迭地过来行礼。鲁智深来者不拒,都认在了门下。众皆欢喜,给金翠莲及杨志几人各自施礼,定了名分,散去各自忙碌。

    杨志见清净了,拱手问智深道:“金公仙去,如何安葬,哥哥、嫂嫂该早做定夺,小弟们好带着徒儿去安排。”

    鲁智深是个不谙俗物的,寺庙绿林军营以外的事,他哪里晓得?见杨志来问,张张口又合上了。

    却见金翠莲将小达儿交与玬儿抱着,起身对杨志几人再敛裙一拜。

    开言道:“蒙几位兄弟高义,对俺爹爹如此照料,直比亲子尚亲。”众男儿皆口称“理当如此”。金翠莲回头看一眼玬儿:“还有玬儿妹妹大恩,替俺都尽了做女儿的孝”,玬儿对她一笑做回应。

    金翠莲接着言道:“家父一生多舛,几番横遭剧祸,身体早几年便已羸弱不堪。勉强支撑着,还想多护佑俺母女。今日撒手去了,他老人家心里是安宁的。回想一月之前,他老人家在渭州城里乞讨,俺母女在文殊院里捱命,定是暴尸街头。今他能回到东京故土,安枕于榻上,合眼在俺身边,已属万千幸运了。”言及此,翠莲又不免落泪哽咽,众人也陪着叹息。

    金翠莲起身给这几个一一斟满酒,自己也寻个酒盏,端着满杯酒,走到鲁智深面前跪了,把个智深弄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伸手去搀,又觉不妥,手足无措的。金翠莲正色道:“相公且安坐受我一拜。相公万里来寻我,救爹爹于渭州街头,也救翠莲母女于水火里。再造之恩,金翠莲此后衔环结草,将命来还!”言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跟一句:“若违此誓,便如此盏!”言罢便将酒盏掷到院中,跌个粉碎。

    鲁智深闻言跳将起来,对众人道:“十余年前,洒家在渭州第一遭见了她,心里便欢喜。”众人闻言都笑。智深接着说:“听到郑屠那厮欺负她,洒家下手没了轻重,三拳那厮便了账了。后来洒家一直回想,手上素来有准头,也没饮酒,也没想打死那厮,教训教训罢了。他怎的就死了呢?”

    时迁凑趣道:“怕是跟新嫂嫂有关罢!”鲁智深大叫一声:“着啊!今番洒家去关西寻他,又见到郑屠那厮的儿子,给了他一拳,却又有准头了,打歪那厮鼻子,却留了他性命。却为何?”这次众人都学了乖,齐声配合“为何呢?”鲁智深道:“洒家今生只知有金翠莲这一个女子,在心里存了她十年。为她打架,气力便多出三五分去。是故郑屠欺负了翠莲,便被多出来的气力打死了;他儿子欺负六彪,便刚刚好打歪了鼻子。”

    眼见鲁智深乱插言,打断金翠莲话头,聊得脱了卯,杨志无奈再将话头扯回来,商议金老儿丧葬的事。

    金翠莲向杨志投个感激的眼神,继续道:“俺家在东京原是有宅邸庄院的,内有先祖坟茔所在。”说着将出金老儿临终时交与她的布包,打开看,是一叠房契地契,都已发黄了。“小女还记得老宅便在此地朝东黄河岸边,地名唤作‘七谭湾’,十数年前被奸人夺去,吾家长兄和娘亲皆被殴斗致死,爹爹带着我逃走去渭州投奔做军官的族叔,以图申冤。不料族叔早丢官无踪了,这才困在渭州,落入郑屠手里。”

    鲁智深似乎听懂了金翠莲的话,言道“你的意思是,爹爹要葬回祖坟里,可对?”

    金翠莲道:“落叶终须归根。俺家是东京人,既已归乡,哪有魂不还家的道理。”

    鲁智深再问一句:“归葬祖坟,那得先收回你家祖宅,是也不是?”

    金翠莲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手里摆弄着那一叠地契房契,一张一张地看,再不作声。

    鲁智深将眼看向杨志、燕青、时迁,扫视了一遭,他心里憋不住话,脱口而出:“洒家这几个梁山上的,打家劫舍、阵前厮杀,也可称个‘好汉’。买房置地、诉讼夺财,哪有一个擅长?”

    燕青忙接话道:“哥哥休如此说,小乙昔年在卢先锋北京府邸时,也帮闲料理过田宅租税事体,粗略知晓些。若嫂嫂信得过小乙,且让俺去试一试。”

    金翠莲听鲁智深之言,蓦然不喜。再闻燕青出言应承,又喜出望外,忙敛身一揖道:“叔叔肯做成,恩同再造!”

    时迁平素与燕青最是意气相投,急忙阻之:“吾等皆是诈死之人,在官籍和梁山军籍上都已无名。平素冒用他人身份,应付个巡街盘查尚可,经官动府、诉讼过堂,岂不露馅了。不可去!”

    却见燕青不慌不忙,贴衣取个鹿皮袋出来,取出一张花绫装裱的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静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下面押个御书花字。

    那几个看了,皆嘬舌道:“你如何有这道御旨在身?岂不是‘丹书铁券’护体,横行天下了?”

    燕青解释道:“昔年宋公明走李师师的门路,曾面见今上,求得招安旨意。那李师师撒娇撒痴替我恳求陛下,亲书一赦免道赦书在此。持此敕书,休说登堂应诉,便是当堂打了府尹、骂了押司,也无人奈何得小乙”。众人见此,便放心让他去办事了。

    时迁猛可醒悟,揪住燕青衣袄叫道:“你这小厮好不义气!”众人疑惑问是何故,时迁道:“他身带御笔敕书,在京城里做飞贼,失手了也不丢性命。比真的‘公子’还豪横哩。”众皆称是,仍疑惑着,唯燕青却笑出声来。

    时迁更怒,叫声更高:“他专一挑高门大户,让俺去偷。俺却是个‘活死人’,万一失手了,还不得被人当街打死?”众人道:“你不是自称‘盗君衙内’,绝不失手么?”时迁答曰:“俺是气他‘尿脬子拽着秤砣子下河’,耍弄人哩!”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再看时迁气愤愤的样子,忍俊不禁,哄笑起来。燕青直笑得打跌,捂着肚子哎哟。正是:

    鸡同鸭伙盗四方,双出双没共无良。

    休言义气能恒久,水漫沙洲独命亡。

    笑闹一阵,燕青先回过神来,干咳几声提醒众人收声,对金翠莲

    歉意道:“吾等孟浪了,嫂嫂莫怪。待天明小乙便去办此事。”

    金翠莲颔首道:“贤弟休如此说,何来孟浪之语呢?唐人刘禹锡曾有‘沉舟侧畔千帆过’之语,佛语也说‘如饮水者,冷热自知’。”说完将房契地契等递在燕青手里,再抱起小达儿离席,去至停金老儿尸身的北房,添香守灵去了。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金翠莲这番举止、话语,绵里带针、皮里阳秋,给这一群粗豪汉子好大一个“热炒软栗子”,噎得他们咽不下、吐不出,哽得直去翻白眼。

    杨志人情练达些,先对燕青、时迁道:“人死为大,此时汝二人打闹,难怪嫂嫂不悦。快去歇了,明日都去查访七潭湾那处庄园的情形。不可懈怠!”

    其实二人并不着恼。自小失亲,从来未有过“长嫂”这等亲眷,便是被责备几句,感受也煞是新奇。况且时迁肚里,哪有几两墨汁?他都未听出来金莲那话语是何意思。二人遂一拱手,别了鲁智深等三人,下去歇息。时迁缠着燕青,抵死细问金莲话里意思。却苦了燕青,引经据典,给时迁讲了半宿塾课。时迁弄懂了金莲的话,大赞这位嫂嫂胸中之锦绣,顿生敬佩之心。

    这厢杨志也在给鲁智深剖白金翠莲话中之意:凡女子者,无不指望嫁与夫婿,能够身靠槐柳,遮去风雨。金翠莲凄苦至今,一遭终得归宿,比之旁人,更对智深有所期盼。她一个生于京都市井间的民女,所盼的便是夫恤子恭、丰衣足食、安生度日、邻人敬重。此升斗小民所图所盼。

    今乍逢金老儿谢世,她自然希冀似寻常人家那样,于家中遍布孝帐、亲友戴孝、守灵祭奠、广做法事、风光出殡、让其父归于祖先坟茔,入土方安。她希冀夫婿出头张罗,办得妥帖。此其一也。

    其家已破,按平民人家的道理,希冀哥哥你能出头,为其夺回祖产、报其冤仇。此其二也。

    然则哥哥连同吾等,都是“鬼魅”身份。此菜园是夺占相国寺的,不可长久栖身。当下金老儿殁于此,丧仪皆不得办。你我众人,自诩江湖好汉,却不能出头露面、经官动府,正大光明地替他讨回祖业。一个小女子心下“理所当然”的两件事,哥哥都无法做到,她心内自然失望。

    最后,杨志握着智深的手,着力道:“刚刚大嫂话里带刺,甩张冷脸孔,哥哥休怪,小弟们都能担待。”

    鲁智深搔着新留出来、半尺来长的漆黑头发,有些为难,道是:“不曾怪她,洒家此生认准这个女子,只想让她如意。只不过洒家自幼混迹军营,再就是寺院、绿林,哪曾有过一日安生?她所思所盼之事,也不懂,也不会,也不能,如之奈何?”

    一旁玬儿插言道:“金姐姐只是丧父心痛,一时排遣不开。待小妹去劝解她,大哥哥勿虑。”

    杨志探口气道:“这人世间,有庙堂、有军旅、有沙门、有田间市井,四重境界。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规矩。古来哪有几人能处处圆通?便是昔年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那般圣者,也只在庙堂、军旅中悟得通透。”

    鲁智深听他说得有趣,开言问道:“如今洒家们是何境界?”

    杨志又娓娓道来:“四境之外还有一界,便是绿林江湖。乃四境不容之人,在此存身。吾等当下皆在此境。”

    鲁智深又道:“洒家也不知四境五界的,便是想如何,便如何!”

    杨志叹息一声:“人之困苦,都在一个‘贪’字上。贪者,不知足尔。存身一境,便思出人头地,谓之‘小贪’。譬如庙堂之官贪升迁、军旅之卒贪功爵、沙门僧道贪念升仙成佛、市井农夫贪念钱粮暴富。”鲁智深道:“世人皆是如此,有何不可?”

    杨志道:“无伤大雅,不害人便可。”鲁智深问:“尚有中贪乎?”

    杨志:“中贪,乃希图越境者也。譬如田舍郎,欲登天子堂;沙场汉,要夺郡县权;僧道尼,惑众行王事。”

    鲁智深却说:“都平常事也。寒门士子一经科举,不都高居庙堂了么?俺那种门相公们,不都开衙建府,管军管民么?那智清大和尚,信众数万人,一呼百应,比王侯还滋润哩。”

    杨志道:“能有几人做成?”

    鲁智深道:“休说他人,吾等当如何?”

    杨志道:“中贪之外,尚有大贪。譬如古之张角、黄巢,今之宋江、吴用!”

    鲁智深奇道:“洒家不喜这几个,却说不清究竟为何?”

    杨志道:“洒家却知自己因何厌恶他们?”鲁智深:“因何事?”

    杨志呼一口气道:“绿林江湖乃境外之境、界外之界。欲由此境而登庙堂,乃烹油入水、举火燃冰之举,绝难得逞。即便侥幸遂意,也须天崩地陷、尸横遍野。此番南征,一百零八人,便只存三十余个了。最可怜那些喽啰们,十去七八。余者,也无封赏。此等人因己之私欲,举千万人性命图之,无智、无义、无耻!”

    鲁智深道:“讲古洒家不懂,只知道那些官老爷眼里,一日为匪,终生便是匪。那几个加官晋爵的,官场倾轧下,定难善终!”

    二人慨叹半晌,鲁智深又记起当下烦恼,问起来:“如今洒家待如何?”

    杨志笑着对他道:“哥哥思量,自己是哪种‘贪’?”

    鲁智深闻言竟跳起来“洒家如何贪了?你何时见洒家谋夺过良人财货?”连玬儿面色,都嗔怪杨志失言。

    杨志起身按智深肩膀,劝他坐下,与他斟杯酒喝了,才开言道:“哥哥是大豪杰、大智慧之人。梁山之上,数哥哥活得洒脱随性。前番哥哥能坐化涅槃,重生一世,岂是贪财敛物之人?”

    智深道:“那是自然。”

    杨志又说:“却才洒家给哥哥讲,‘中贪’之人,便欲脱离本境,跨界谋生。今哥哥此生,遍历军旅、沙门、绿林三境,其实也曾居于庙堂之中。”

    鲁智深应道:“洒家做过关西五路廉访使哩!”

    杨志接话:“着啊!五境里哥哥混过四境,而今却寻到金翠莲,要去市井之境,过一过升斗小民的日子。”

    鲁智深道:“洒家也是好男儿,如何不能娶妻养子?你说的什么五境六界的,不耐烦知晓。洒家想如何,便如何!”

    杨志又笑:“哥哥遍游世间,端的是大福气。只是……”

    连玬儿都急了“休卖关子,‘只是’什么?”

    杨志一脸正色:“只是寻常人,哪有哥哥这般福气?哥哥做军汉打死郑屠时,一走了之,种经略要替哥哥善后;做和尚醉酒破戒、打坏山门时,赵员外、智真长老与你善后;做二龙山大王时,不耐烦俗务,洒家和武松帮衬于你;今您要做小民,这过日子哄老婆,哪个还能帮衬?”一句话噎得智深直翻白眼。

    一旁玬儿却豪气大发,怼杨志道:“待小妹去帮衬大哥哥。俗语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吾等姐妹既是嫁了你等好汉,便是‘嫁个猛虎,也需呼啸山林’!休言女中无豪杰,姐妹们也是女中丈夫!”言罢起身去陪金翠莲。两个嘟嘟囔囔说了一整夜。此正是:

    闺中密友胜亲娘,片语知心赛琼浆。

    拨弄是非阳春冷,良言解劝秋无霜。

    次日一早,未待燕青等出门去,金翠莲由玬儿陪着走出停尸那屋,毫无惓色,神采飞扬,直去厅堂里坐地。杨志和智深带酒,在那厢和衣歪着睡,被她俩叫起来,燕青时迁也恰好进来议事。

    金翠莲清一清嗓音,郑重其事地说:“小女子思量定了,家父的丧事,从权办理:尸身即刻将火化去,我来捡拾大块的骨殖,去寻陶瓷匠人,做成骨灰瓷彩盘,终生存着;其余的都埋在智深拔掉那株绿杨的坑里,上面再种一株新杨树,以便此后我们来祭奠。”

    此言说出来,众人都觉得惊世骇俗,从未听说过如此丧俗。东京人最重墓葬,风水墓园索价堪比城中宅院,尚趋之若鹜。只有横丧者和僧人才经火化去。古时倒是早有骨灰瓷技艺,但都使用牛马骨烧灰制瓷,更未曾听说以人骨之灰烧造瓷器。一时都愣住了,做不得声。

    燕青插言道:“大嫂昨日交与小乙的地契房契,不要去夺回吗?金公不再归葬祖茔?”

    金翠莲道:“非是小女子在此空送人情,若七谭湾旧庄追得回,那就是咱大伙儿的存身地,当改智深为庄主,众兄弟一体所有。到那时可将此间的骨灰移去那边安葬。若追不回,便不惊动父亲魂灵便是!”

    金翠莲此番提议,面面惧思虑周全,处处替鲁智深想了,都合当下众人处境。

    休说女人无智,她若一心归于你,自然凡事安排在你之前。若女人处处与你执拗,非是哪件事上你不称她心,而是你这人不在她心上了。多少愚夫试图和自家女人就一事论一事、争个此事上的对错输赢,结局却是,输既是输,赢也是输;错固是错,对也是错。盖因你只该与她论亲疏,若论对错,南辕北辙矣!

    金翠莲话一出口,休论对错,众人一体照办就是。二十来个汉子都动起来,霎时在菜地当中集了个柴堆,将金老儿尸身停在上面,举火烧化。白日里田中举火,反倒无人疑虑,只当是作何生计。

    杨志寻个陶罐,待玬儿捡出几块骨殖后,将余下的都收进去,和智深、金翠莲一起,去门外杨树坑埋葬。待下罐时,杨志取出那颗夜明珠对那夫妻俩道:“便是此物不祥,累得金公殒命。便让它随金公去,在地下给老汉添些光亮便是。”智深、翠莲对视一下,也无异议。三人悄悄将这颗“唐皇照夜玑”,封进了金老儿的骨灰罐中。

    杨志慨叹一声:“甚的金珠宝贝,都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金公在地下守住它,世上便少了许多纷争杀戮。直是无量功德!”

    那边燕青、时迁呼喝着众泼皮,去五岳庙后山寻了株碗口粗的壮杨树,带着根上三尺厚的冻土挖起,将块毡毯包着捆紧,借张雪橇拉回来,便栽在骨灰罐上,都封好了。

    金翠莲将一碗酒围着新树浇了一遭,口中默祝喃喃。一旁众人看着她,如此体恤智深、体恤众人,都心生敬佩之意。此后,这一伙人都敬金翠莲为“长嫂”,却比对鲁智深这个“长兄”还多了几分钦服。有诗为证:

    居家昆仲守田园,兄达更须长嫂贤。

    悌字拆开弟在后,贵在将他搁心间。

    且说东京城里这几个月里频生盗案,都是达官贵人宅里失窃。案报卷宗堆在开封府尹案上,有尺许高。此时府尹任上那官员,唤作徐秉哲,进士出身,朝野共称其为“能员”。却不料就任伊始,便遇到京城里这系列盗案,还伤了太师府两条人命。朝野大惊,连徽宗皇帝都特地颁一道皇诏给开封府,限期破案。

    皇诏发下,徐府尹在堂上发作了一整天,一多半的衙役被他打了板子,厅堂上满是鲜血,腥臭味几番冲刷也不退去。

    开封府有个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耿直,信奉“公门修行”十

    分好善,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孙佛儿。昔年林冲被高俅陷害,也是这位孙佛儿在当时的藤府尹面前,多番周旋,林冲方得改判刺配,未殁在开封府牢里。十来年过去,这位孙佛儿愈发不媚上、不畏权,官爵未得寸进,成了个“积年老吏”。他却熬出了卓绝的办案功力,后来几任府尹,人性上厌恶他,行事办案却又离不开他。

    却说徐府尹折腾了整日,无计可施。夜深时也无瞌睡,坐在堂上看着那皇诏,直是催命符咒一般,令他坐卧不宁。猛可间,他才想起曾耳闻的“孙佛儿”,上任至今也未曾召见他。心道既然说这孙定是办事能吏,或许有用他处。忙着人漏夜去孙家请他上厅,商议如何应付眼前这场困顿。

    孙定上得厅来,先看见照壁墙上新添了一道皇诏,高高在檀木架奉着。皇诏下公案桌后端坐的,该是新晋“权知开封府尹事”徐秉哲。厅上议事椅上首,已经先坐着蔡府派来的一个亲随,听说已坐衙好几日了,督着府尹破案。那厮依仗太师府势力,煞是倨傲,此刻当着开封府尹的面,神色也还是大剌剌的。

    徐府尹见孙定进来,一脸的官威正色,开口便道:“汝身为当厅孔目,领朝廷俸禄,怎不思报国事君?近日天子脚下发生这许多大案,还伤犯了太师府两条性命。汝不来点视应差,却要本大人去请,何其忤逆!”说着就要拿衙签唤人,打孙佛儿的板子。他却忘记了此刻已是深夜,白日里衙役被他惩治个遍,现在哪有人伺候?

    孙定在开封府混迹得久了,什么官员没见过。见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心里不免好笑。张口接下话头:“小可听闻陛下赐一道诏书给大人,凭此何等案件破不得?求大人将诏书赏小可一观,奉旨办差,这京城里方无滞碍。”

    徐秉哲实是指望孙佛儿助他解困,刚刚不过是抖一抖官威,压他就范。既然孙佛儿要看诏书,他自然要凭皇诏给自己再添威严。于是起身去至檀木架下,回头看着孙佛儿道:“凭你末流的小吏,哪有资格一睹圣上御笔?念你办差不易,破格与你看一眼便罢。”

    他对着皇诏封袋拜了又拜,袖里取出汗巾仔细净了手,才踮着脚去檀木架上捧诏书下来,回身搁到案上。解那丝绦时,手上竟是抖抖的。蔡府亲随看徐秉哲手抖,讪笑道“一看徐府尹便没接到过皇诏,如此心慌。俺太师府供着多少御笔,早就习见习闻了,您这官还是太小了!”

    被他一嘲弄,徐秉哲更是慌乱,手忙脚乱地打开封袋,取出一纸信笺。却不是一早来宣读时的皇家特供金宣花笺,却是张民间如厕的草纸。徐秉哲心里便是一惊,血便往头上涌去。待他展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也没做出声来,只一跤摔倒在地。

    孙定见了奇怪,抢步上前去看,只见那张土纸上,歪歪斜斜有几

    个字:“本衙内取走皇帝老官儿的字,送给学童描红。京里盗案命案都是我做的,你等百年内抓不到我!”

    蔡府那厮也过来看,惊叫道:“今日一早皇诏送至,当厅宣读过。供在那里,一整天俺未曾离开此厅,贼人如何给调换了?”

    有分教:皇威焱焱镇百官,皆因群丑媚升迁。自足黎庶凭技艺,敬天敬己不媚仙。

    究竟这徐秉哲失了皇诏,命运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