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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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回界身巷宝珠确出处柳朝奉害人殒自身

    诗云:

    和风吹醉汴上州,承平百年春复秋。

    文恬武嬉夸豪富,蹴鞠帝王书银勾。

    大河涛涛砂濯浪,钩月冷冷云晦楼。

    艮岳花石江南泪,幽燕烽烟羸马愁。

    词诘文责公帑乱,新侪旧党争去留。

    担浆坊售锱铢较,犁前牛后睚眦仇。

    诗成掷笔苍空哀,满袖悔泪归去休。

    隋堤烟柳冰丝曳,铁塔摩空霜罩头。

    却说杨志带玬儿和金翠莲父亲结伴去往汴京,那日清早见这金老儿横卧榻上,生死不知。吓得杨志上前呼喊摇晃他身,掐人中、捏合谷,再抚胸拍背,老半天这老汉才悠悠醒转。

    杨志、玬儿无奈停了行程,将钱央主人家去邻村请了村医来诊治,开了张百验灵方。玬儿留杨志陪着金老儿,自己骑马来回五六十里,去集镇上药铺,按方赎药,奔回来煎与他吃。夫妻两个不眠不休,伺候了七八日,金老儿病情才调理得安稳。

    杨志心知,这金老儿凄苦一生,满颗心都在女儿身上。前日罹散分别,已是心如死灰,唯团聚一念,撑着半口气。今暂聚又别,一喜一悲。喜得是金莲终是寻回来了,还得了归宿,他再无甚的牵挂;悲得是自此女儿女婿自去过活,绿林山水间吉凶自主,又剩他这老儿独个儿。羸羸病躯,西山日暮,去哪里寻趁这口捱命的气?

    看得清,却劝不开。再上路时,杨志得空便置酒,杯幌间寻肠刮肚,拿言语宽慰金老儿的心,却无甚效用。正所谓:

    哀大莫过心先死,悲至何惜无用身。

    子孙福祸皆自由,直思泉下偎双亲。

    三人两辆车,不紧不慢地走,十数日行程过去,已至汴京。眼见行人扰攘、商贩穿梭,一派节庆忙碌景象。杨志拈指算计,已是宣和六年(1124)元宵节气。汴京阖城欢庆,歌舞升平。

    金老儿时隔十数年再回汴京,终有些兴味了,一路上的颓唐之气

    散了许多。入城便遇到一个馉饳(ɡǔduo)儿担子,金老儿吆喝一声,叫住那担担的,立等现吃。只见那贩儿将切出来四四方方的面皮,托在手里,搁进去肉馅,对角折起捏紧,出来一个面三角儿。再把两个尖角拢到一处捏紧,入锅拿菜籽油炸得酥黄,用竹签子串起,递过车上来。

    玬儿头一次吃,见这吃食状若花骨朵一样,兀自含苞待放。不免欢喜非常,把出小女孩表情,又闻又看,半晌才轻轻咬下一点儿,登时酥香满口、肉香弥腔,嘴巴微张楞在那里。把杨志、金老儿两个“京里人”看得愣坷坷的。相视一下,彼此小声言道“有那么好吃么?没见识的乡下人!”

    三人先在城里寻家客店,安顿了玬儿和金老儿,将两辆马车都停在客店庭院内。按照与鲁智深的约定,要去酸枣门外相国寺菜园相会。次日绝早,杨志去后槽解下一匹脚力快的马,将鞍韂都结束停当了,跟玬儿和金老道声别,加上一鞭,泼剌剌一直驰出了酸枣门的城门洞。

    京城北面共有四门,最东一个曰“陈桥门”,大辽人遣使上京皆从此门而入。居中一个曰“封丘”门,乃北郊御路。此门向西,便是“通天门”,百姓俗称“酸枣门”。此门向北,黄河对岸便是延津县,古亦称“酸枣”,以此得名。最西一个,唤做“卫州门”。

    此四门皆面向黄河,百十来里远近是一带沃野,人骑在马上,凭这些许高处,便已觉得目无遏阻了。向远处望,间有疏疏低树,林下簇簇绿意,点缀着一片白雪地。

    穿林过溪,行不得百十来步,早看见一座五岳庙,占了数十亩方圆。飞檐斗拱、黛瓦灰墙,煞是庄严。

    左手是一大片村坊食肆,眼见得许多香客、食者出没其内,自有一番热闹。

    五岳庙右手,便是大相国寺的菜园,冬日里菜田都被雪捂着,显得那几幢旧廨宇愈发孤零零的。有诗为证:

    廨宇载载历寒霜,芦笋岁岁秋悲黄。

    紫茄白韭思僧客,也叹咶鸦累绿杨。

    杨志心里记挂着鲁智深一行人,催马径驰向菜园去。冬日里寒风有些凛冽,纵起马来,那风吹割得面皮生疼。杨志便将玬儿手缝的护颈棉巾往上缠住口鼻,又将猞猁皮帽系了颌绦,勉强扛得住那寒气了。心内急切,再驰骋起来。

    待行到菜园且近,也不耐烦叫门,他一提缰绳,胯下战马便从一个墙缺处纵进了庭院里。那马小跑几步,便稳稳立住了。关西人控马,休论良马劣马,总能驯得如此俊逸。此番千里归京路,一匹寻常战马已被杨志驯得成了。因浑身墨色斑点,取名“青骢儿”。

    杨志立住马叫喊几声,无人应答。他便下马去廨宇后庭寻找,放

    那马儿自去墙角一带啃青。看看行至一株绿槐树下,只听一声呼哨响起,便从房中纵出十来条汉子,持着粪叉、钉耙、铁锹等,做一个大圈,将杨志围在当中。又见纵出五个人,一色儿都持齐眉哨棒,各拿棒头指着杨志。

    有道是“会者不忙”,一看这五人纵跳的身法,杨志已判断出几人,虽是身带武功,尚属初窥门径,他哪里会放他们在心上?

    为头一个汉子,尖着嗓音叫道:“哪里来的莽汉,敢纵马闯俺园子,没听过‘过街老鼠张三’的名号吗?”

    杨志听了失笑道:“过街老鼠,还排在第三,人见人打的,洒家实在不知你有甚的名号。”

    那汉子也不气恼,点指对杨志道:“一口一个洒家,可知你是关西人。你哪知俺这东京汴梁,天子城郭的掌故。昔年包相爷执掌开封府时,松江陷空岛有五位大侠,名号便是‘五鼠’。闹东京、杀赃官,做下泼天大案。便是仁宗圣祖和包龙图,都奈何不得。在俺京城,鼠者英雄也,你个乡下人如何省得?”

    杨志闻言不禁再笑起来:刚刚还跟金老儿笑称玬儿是“乡下人”,转头便被这汉子也嘲笑成“乡下人”了。果真是报应循环。

    那汉见杨志两番发笑,疑其耻笑自家,不免怒从心生。只是见杨志体格健壮,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知底细,才强压怒气,堆出半脸笑意,再问道:“兀那汉子,闯俺菜园,有何事体?”

    杨志曾听鲁智深讲起“相国寺菜园”的诸般掌故,也依稀记得这伙泼皮,为头的是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刚才一番取笑,正是得遇故人,亲近调侃的心情。见他再问话,又生促狭之心,故意调笑他道:“洒家听闻昔年这相国寺菜园中,有个大和尚唤作鲁智深。曾倒拔垂杨柳,使得一手好禅杖。今次特来寻他比武,夺他禅杖。你快去唤他出来,和洒家放对。”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张三脱口而出:“俺师傅早些年外出云游,早不在此间了。”杨志见张三对鲁智深口称“师傅”,心内宽慰。再思量试探鲁智深一行是否已经抵达,便话中加力,刺激于他,再道:“休要托词,讲什么云游。这花和尚是怕了洒家,躲在菜窖里不敢露面吧。”

    张三等人听得杨志话里辱及师尊,霍地热血上脑,哪里还有理智?五条哨棒齐整整抡起来,便欲砸杨志。

    若论棒法,攻有“劈、抡、扫、点、挑、撩、戳”七式,守有“崩、缠、绕、拨、绞、拦、挂”,也是七式。对战之时,宜先守后攻,先求自保,再思制敌。

    此刻五个人一齐举棒,胸腹都露给了杨志,岂不危矣?只见杨志身形一晃,脚下游走一遭,掌推处、指点处,电光石火间,攻在五人

    胸腹,个个倒了。杨志手下收着劲,只求推这厮们跌倒,博一笑而已。若是在战场上,掌指之下,这五人个个已是不得活了。

    他又就地上取一杆哨棒在手,笑着看向那些持粪叉铁锹的,吓得那些人挤作一团,朝外举着的器械,都不住颤抖。

    杨志一人一棒,镇住了这十来个人,正得意哩。只听张三凄厉厉地叫一声:“公子救命来!”

    杨志本想逼迫张三等唤出鲁智深,博兄弟相见一笑。却不料他叫出“公子”一词,倒把杨志听了个愣怔。思量着“谁人可称公子,却来这菜园来?”

    忽而“嗖”的一声,一支箭矢径奔杨志头上猞猁皮帽而来,无征无兆的,都不闻弓弦声。幸得杨志机敏,略一蹲身,让那箭过去了。却又听一声吆喝“看飞刀”,随即一道寒光,再奔帽顶来。因那人预先提醒,杨志闪目瞥见了刀光,手中哨棒一拨,那刀飞开去了。

    一支箭连着一把飞刀,都奔杨志头上帽子射过来,看得出这只是警告,并未想伤人。

    杨志退开几步到空阔处,将手中棒吐个门户,唤做“拨草寻蛇式”,护住周身,再开言道“何方英雄,打扰洒家玩兴,敢是要消遣杨志?”

    “杨志”二字说出口,只听得两声欢叫,房顶上纵下两个人,都张着手臂扑过来。一个腿快的,一扭身躲过杨志手中棒,合身纵到杨志怀里,搂得他出气不得。另一个只慢了一两步,也是纵身扑上来,却将搂在一起的二人都撞得倒地了。三人滚了一身的雪掺土。

    看官问是哪两个,认出杨志欢喜成如此样子?有脑子转得快的,早已猜出:腿快的乃是“鼓上蚤”时迁,刚才掷出来的飞刀,便是他征方腊时夺自杜威的,已习练精熟;撞倒人的便是“浪子”燕青,射来的箭矢,自然是他成名绝艺川弩。一别数月,却在汴京重逢,这两个年纪小的,欢喜得疯癫,正是义气使然,真情流露。有诗为证:

    鼓上孤蚤纵林间,浪子孑身傲山巅。

    但得昆仲恩义待,敢将肝胆赤心捐!

    三人滚在泥雪堆里,急切地相互打量,不住嘴地相问这别后情形,可哪个耐烦去答?最终都是自说自话罢了。大半晌,才松手、住口,才发现腿脚还都缠在一起,不免相互看看,一齐放声大笑。

    燕青跳起身来,对一众泼皮喝道:“此乃杨志哥哥,原是殿帅府制使上官。早年间在天汉州桥杀了泼皮牛二的,便是俺这哥哥。满汴京哪个不钦服?今你等冲撞他,岂不是吃了忽律心、豹子胆?”

    众泼皮闻言,大惊失色,都撇了手中家什,跪倒一地。口称:“不是公子指点,小人们哪里知晓。”

    燕青又道:“杨志哥哥跟你们师傅乃八拜之交,是你们嫡亲的师叔,业艺远在俺俩之上。快拜师叔!”一众人刚拜了起身,又忙不迭

    再跪,拜得此起彼伏的。气得时迁跑过去给了好几脚,喝令都跪直了,听他吆喝,齐整整地三番叩首,剪拂才罢。正是:

    自古师恩重于山,夫子论语千古传。

    贩夫走卒学末技,都拜衣食父母仙。

    众人请杨志到廨宇内坐定,张三等去整治酒菜,杨志、时迁、燕青三人围个红泥炭炉,先煮茶来吃。日冷风寒的,燕青往茶砵里又加了大把的姜丝枣干,熬得浓浓烫烫的,三人吃得都发一身汗。

    燕青口齿伶俐,开了口便滔滔不绝,绘声绘色,言尽别后事由。原来去岁重九后,鲁智深、杨志、玬儿三人启程北行。林冲和武松安居六和塔,林冲还做风瘫的样子,应付宋江、吴用的眼线。让燕青、时迁躲在白箬铺杨志宅中,说是让他俩照料淇儿。谁料淇儿心实,却把出家姐的做派,拘禁得二人不得出宅半步,也不许吃酒、不许习练器械,生怕二人露出行藏,惹祸上身。

    且不说时迁这个没毛野猴子脾性,哪里受得住。便是燕青,素来精细干练的人,终究年少喜动,没十来日也耐不住了。他也不再听淇儿管束,总想生些事出来。二人几番故意捉弄淇儿,怄得她气苦,跑到六和寺找林冲、武松哭诉。

    无可奈何,林、武二人只得收拾些金银,把与燕青、时迁,命二人且去汴京,等待与鲁智深、杨志等,会齐安身。这两个年少的,听得欢喜不禁。武松冷不防插句言道:“不许给宋江哥哥惹事,否则武二不容!”吓得二人忙不迭应承。

    他二人有了去处,淇儿便不能孤身在白箬铺了,林冲让她扮作火工道人,潜入六和寺,就在林冲、武松身畔支应。岂料淇儿又将一片医者之父母心,放到了林冲、武松身上。这个不许、那个不能,拘管得二人叫苦不迭。

    十月初,燕青、时迁二人离了杭州,在丹徒上船,沿运河一路上京,十来日便到了。按照林冲指点,他们来相国寺菜园内,寻找、收服张三等一众泼皮,霸住菜园,静待鲁智深等。

    这一向,燕青平日里都扮作纨绔模样,让张三、李四等五人跟着,教他们唤自己做“公子”。这一伙儿无事便日间进城,三街两瓦,到处乱逛。实则是踩盘望风,专一挑选达官富豪家窥伺。其余七八个,都跟着时迁,唤他做“衙内”。这一伙儿把出翻墙过脊、溜门撬锁的本事来,专在夜间入城,对燕青等选好的人家下手。

    一两个月下来,盗得金银珠宝无数。这相国寺菜园,本是佛家清净之地,已被他们做成“贼窝赃窟”了。

    燕青勤快些,寻隙还教张三他们使棒,凑成“五行棍阵”。奈何棒法、阵法尚不精熟。时迁懒得教器械,只让那几个多习练轻身功夫便是。此正是:

    脱缰野马踏层峦,浪子陪衬跳蚤仙。

    皇都森森铜铁壁,也撬檐前一金砖。

    三人这厢叙话,张三等流水般端上酒肉来,以助谈兴。说完前事,再议此后存身之法。时迁乘着酒兴,抱出一个大木箱打开来,于内满是金玉珠宝。他还叫嚷着,尚有一堆字画古玩,也不知其价几何。

    杨志道:“林家哥哥曾拿一颗夜明珠,让洒家在京城卖了,以做吾等安身之资。”

    燕青开言道:“这许多财货,珍宝珠玉太过显眼,引得做公的上门,反而不妙。需想个法子,变卖成碎银铜钿,才好拿出去使用。”

    时迁接话道:“这许多珠宝,都是在汴京盗得的,不应在此销赃。俺早有计较,可去西京洛阳或北京大名府售卖,才是稳妥。”喝一口酒,他再道:“售卖金珠宝贝,唯有开一家质库(典当)铺面,影着行迹,慢慢出手,最是稳妥。只是苦于无此可信赖之人。”

    话至此,三人都静寂了。燕青、时迁联手,方可在汴京行事,脱身不得。杨志哪里是销赃之人?这相国寺菜园虽可暂且栖身,终究不能久长。日后鲁智深一行人返回时,还有女眷,如何安置得下?

    酒兴落了,三人作别,杨志趁着天光尚明,返回城里去了。一路上都在思量如何变卖些现银,购置一处轩敞的住所,安置众人。待回城见到金老时,他便将此疑惑讲出,只说欲变卖所携夜明珠,去城郊购一处庄院,安置鲁智深、金翠莲和自己这两家人口。有燕青这一伙人的事,先未对金老儿言说。

    金老儿闻听要卖珠购宅,喜得眼放光芒,没口子应承。只说自家对汴梁了如指掌,办此事手拿把攥,争着要去张罗。杨志心有疑虑,担心事体多蹇,却不便扫他的兴,便让玬儿取出那颗鸡卵大小的夜明珠,交到金老儿手上。那明珠怎生模样?但见: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安得华光叶公笔,描摹云霓龙口中。

    次日,三人便一道去马行街内,寻了家田土牙行,让主人家留意城郊可有宅地庄园售卖。留下一贯铜钱做押头,签了张花笺,约好五日后再来听信。

    出了牙行,金老儿揣着夜明珠,引着杨志、玬儿两个,要去东角楼街。行不甚远,已至州桥。昔年杨志卖刀,便是在此杀了“没毛大虫”牛二,好好的军官,成了纹面罪囚。而今再临故地,杨志思绪万千,不念身心恍惚。

    看看转至东角楼街,向南走入一条宽巷,汴京人都唤它做“界身”,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万般海外奇珍、各色首饰、珠玉宝器、丝绸缎匹、犀角鹿膏、书画珍玩,集于其内。每一交易,动辄以万贯计,骇人闻见。

    这一条街的各家店铺,背后都有高官的势力。连开封府都大力护持。他处还有宵禁,此街内店铺却可绝早五更开市,一直营业至入夜三更。天色才暗,家家点起各色华灯,流光溢彩、恍若人间仙境。

    金老儿领着杨志、玬儿,直奔一家高楼阔店,门楣上是蔡京题写“元贞”二字的錾金招牌。间壁便是一家三层楼大酒庄,名号“江州肴”,专售鱼鲜羊馔、江南风味。

    金老儿对杨志道:“这家质库(典当)铺面,乃是汴京最大的买卖。里面有个柳朝奉,乃是我少年时通家之好。最识珠玉宝珠。我且进去寻他,请出来吃酒,让他替俺掌眼。”杨志等曰善。金老儿自怀中取出宝珠,交与杨志收着,嘱咐他先去“江州肴”寻个肃静阁间等候。言罢转身入“元贞”店去了。

    杨志虽在汴京盘桓数年,但此等豪阔食坊,那时如何吃得起?引着玬儿走过去,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端的好座酒楼。但见: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

    吹笙品笛,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壶,摆列歌姬舞女。

    消磨醉眼,看虛御街云山;勾惹吟魂,搅动汴河烟水。

    层楼畔,绿槐啼雀鸟,门阶前,翠柳系花牌。

    两人穿过玄关,上二层楼来,寻一处暖阁里坐了。酒保趋过身来,唱了个喏,下了帘子,请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

    杨志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要最新鲜的。”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使托盘将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捧上楼来。再摆下几般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并菜蔬、时新果品。尽使朱红盘碟。

    玬儿看了夸道:“这般整齐肴馔,果然是江南声色。”话音未落,门帘一挑,金老儿引个儒生打扮、灰白须髯的人进暖阁来,招呼杨志、玬儿上前,“见过柳朝奉”。二人敬他年长,躬身作揖。

    这柳朝奉先不还礼,回头问金老是何亲眷。金老儿存了个小心,只含混说二人是“女婿的伴当”。那人便大剌剌一拱手,便径自去主位上坐定,金老儿只得去客位上作陪,杨志两个打横坐了。

    金老儿不停给斟酒布菜,谈起二人年少往事,柳朝奉一脸傲倨,净去抖落金老儿那时窘事,时而讪笑几声。酒过三巡,话归正题。金老儿伸手朝杨志要过夜明珠,捧给柳朝奉过目。

    却见柳朝奉伸掌接过,胳膊直举,眯着眼先瞥一瞥,摇摇头;又收手凑近些再看,却昂首朝天,嘴里叨念半天;猛地瞪起眼,缩手将珠子放进袄袖,遮着光又看;最后拿着珠子,对着窗外日光,又盯着看了好半天。他呼出一口长气,双手将宝珠摩挲个不停,再不放手,也不开言。那三人也不好催促他,都停了匙箸,静静候着。

    良久之后,却见柳朝奉一顿足,将珠子交到金老儿手里,再伸手拈起酒盏,一仰头将冷酒吃下去,开言道:“不才看准了,此珠乃唐时虢国夫人所存夜明宝珠,玄宗所赐,唤做‘照夜玑’的便是。无踪凡三百余年,不想今时现世。”

    金老儿听他说得如此确实,连名字和旧主人都认定了,反而觉得太过玄异,开言道:“此珠乃一个余杭地方的朋友携来汴京,交与小可的。他并未告知其来龙去脉。不是先生指点,小可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赶忙又替柳朝奉斟杯新烫的热酒,再道:“小可只知道虢国夫人乃是太真杨玉环的姐姐,颇得玄宗宠幸。先生如何肯定咱这宝珠,便是自她手中流传下来的,还有个‘照夜玑’的名号呢?”

    柳朝奉谈兴大发,摇晃着头吟诵起来:“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闭起眼回味半晌,再开言道:“五代时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曾记载,‘虢国夫人有照夜玑,设于堂中,光照一室,不假灯烛。’与太平公主之玉叶冠,杨国忠之锁子帐,皆玄宗所赐稀世之宝,不能计其值。”

    杨志插言道:“洒家也知虢国夫人典故,其照夜玑又称夜光枕,珍稀非常。洒家是问尊驾如何确定这颗珠子就是照夜玑呢?”

    柳朝奉一脸不屑,答曰:“汝个武夫,也知道虢国夫人和夜光枕,端的难得。俺世家鉴宝,自有祖传密籍。”伸手拿起珠子,指给金老儿看:“汝此珠状若鸡卵,不似别个浑圆,正合枕头形状,极为罕见,此一也;于暗处发牙白色光辉,清亮澄净,不似别个昏黄,此其二也;最确凿者,透光看时,珠内隐隐有金色宝丝,暗合龙形,正与典籍所载相符。有此三宗,此珠即是照夜玑,确定无疑。”

    金老儿不再存疑,动问其价几何。柳朝奉却道:“此物身价,全看在谁人手里。帝王持之,便是国宝,能换十来座城邑,也未可知。若在王孙公子手里,便是无上珍宝,公侯爵品、山川食邑,凭它唾手可得。若在富商巨贾手里,拿它去换十万贯财货,举手之劳。”听得金老儿目中放光。

    话锋一转,柳朝奉再道:“古语便有‘明珠暗投’之说。此物若在郡县小吏、升斗小民之手,非但不是宝物,反为取祸之源。”见金老不解,他又加一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稚子捧金,独行于市,岂非诱人加害,插标售首?”杨志闻其言,想起自家闹市卖刀、引来牛二的故事,蓦然不语了。

    金老儿闻言慌乱起来,上前拽住柳朝奉道:“小老儿受朋友所托,只想售卖此珠,挪些本钱出来,去江南贸易。万望尊驾援手,促成此事,定有所报。”

    柳朝奉见言语奏效、火候到了,便面上堆起笑容,馋着金老儿的

    手臂,宽慰道:“你我通家之好,自当效力。俺家东主,乃是蔡太师府里人,才压得住此珠的煞气。明日你将此珠送到元贞店里来,有俺中保,解出三五万两银钱,岂不皆大欢喜。”此正是:

    欲使愚人信,吓诱二法门。且听摇唇语,土狗妆虎贲。曾伴玉皇坐,王母封仙尊。若违神佛意,祸及子孙身。东来灵风至,点石便成金。福报皆缘定,勿告至亲人。半生勤苦财,皆付无良狲。贪惧两死穴,亘古受骗根。

    宴罢回到旅舍,已是掌灯时分。金老儿又要过宝珠,趁黑去验宝珠光色,口中啧啧称奇,没口子赞叹,称柳朝奉所言不虚。杨志却有疑虑,谏之曰“事恐不虞,明日休要去了。卖珠之事不急,稳妥为上。”奈何金老儿坚信柳朝奉之言,执拗劲上来,绝不松口。

    次日近午,金老儿怀揣宝珠,不听杨志谏阻,直去元贞店里寻柳朝奉。杨志两个稍稍缀后十来步,跟在他身后。行到界身巷内,杨志眼见巷子里比昨日多了许多闲人,三三两两地闲逛,心内暗道不好,开言去唤金老儿,哪知他将皮帽儿堵着耳朵,只顾急着朝元贞店里走。无奈杨志一扯玬儿,二人转身走入江州肴店里去,就在一楼厅内寻张台子坐了,要两碟菜蔬、几个馒头,便拿眼瞄着元贞店门前。

    却见金老儿走入去后,那店门便关了。一盏茶功夫后,店里冲出几个巡街衙役,沿来路冲到巷口,张望半晌。还有几个径入江州肴店里来,看见吃饭的人多,狐疑一阵,便守住门口,不许店里人出去。

    再过片刻,几个帽子上有开封府字样的灰衣衙役,押着金老儿从元亨店里出来,喊先前几个巡街的,一道押着金老儿,吆喝着奔开封府衙而去。

    杨志早有预感,见状虽心内发急,却未失计较。低声让玬儿“先跟着他们,看端的去至哪家衙门,然后径回客店”。他自己还坐着不动,着盯那元亨店门。

    过了一盏茶功夫,却见昨日那柳朝奉同个管家模样的人一道走出来,杨志一眼认出,那管家模样的,竟是“阮小七换御酒、黑旋风扯皇诏”那遭,曾跟高太尉府里的李虞候一道上梁山的那个张干办。知其乃是蔡京的心腹人。见二人都上一辆马车,加一鞭便驰出界身巷。杨志早已惠了钞,见马车走了,便起身跟上去。

    午时街上热闹,摩肩接踵的,那马车驰骋不起来,杨志影在人丛中,还跟得上。穿街过巷,那车儿径入一家高墙大宅后巷,在角门处停下,柳朝奉同那个管家一起走入去了。杨志看得亲切,也不停步,转过后巷去前门张望,看看这蔡京门庭比之昔年,有无变化?

    谁知一绕之间,看到此宅比之昔年,不知扩大了多少。原不过三四进的官邸,现下已是堪比王侯。占地已是百十来亩,在寸土寸金的汴梁老城里,如此规模的府邸,当是泼天价豪阔了。待转过来望见正

    门看时,府门匾额上乃是御笔“鲁国公府”四字,铜胎金錾、铁画银钩。门前恰好停着一副仪仗,号牌上书“开府仪同三司”“赐太师”“领中书省”“领门下省”“领尚书省”等等十来个官称。

    杨志再想起馆舍里听人议论,蔡京这老儿新近第四次被启用,又开始执掌中枢了。这次定是设计夺了虢国夫人夜明珠,老儿要拿它取媚今上,再换一场富贵。

    杨志瞧科了这厢,忙赶回客店,去问玬儿那厢情由。却见她早已归来,已将行李等拾掇好,专待杨志回来。两人会齐,也不答话,忙赶起车辆一道烟离开,趁天亮连出了两道城门,直至行出酸枣门,杨志才顾得上问玬儿:“终究是被押去了开封府不曾?”玬儿答是,眼见得押进开封府衙去了。

    杨志再不言语,两辆车厮赶着,去往相国寺菜园。其时时迁恰好在彼,燕青正在城内踩盘未归。杨志、时迁、玬儿三个尚未计议出个章程时,燕青却比平日早归了。见了三人,未待他们开口,燕青抢先道出他今日探得的蹊跷事:“下晌申时开封府发出令牌,衙役围了内城所有馆驿、客栈,严查一对夫妻,男客操关西口音。一时间搜得十数起,都押至开封府堂上,着一个朝奉模样的老者在那里辨认。”

    燕青喘口气再道:“俺一听便知是在寻找哥哥嫂嫂,见那些都是错抓的,便赶回来看,所幸哥哥嫂嫂无恙。”有诗为证:

    古语须存防人意,君子不傍危墙立。

    安身才得抒劫难,狡兔三窟虎豹离。

    杨志忙跟燕青、时迁叙述了金老儿寻人鉴宝、失陷被擒的经过。燕青、时迁对视一下,齐齐大笑起来。杨志不免狐疑,却听燕青道:“离杭州时,武松哥哥有严令,不许俺两个胡来,给宋江哥哥惹事。这一个来月,俺两个行事缩手缩脚,从不敢任性开怀。今遭是这蔡京老儿和开封府惹上了老爷们,便似给俺俩解了手脚镣铐。”

    时迁接话道:“杨家哥哥休要担心,今夜定还你囫囵个的金老儿,还有咱的夜明珠。捎带脚也许能带回哥哥的心上之物哩!”

    二人言罢,丢下杨志在一旁纳闷,去至廨宇内各自召唤徒儿,一迭声吩咐下去,都去准备。看看天色擦黑,只见燕青带三四个人,都穿玄色劲装,各人身背一个黑包裹;那厢时迁也带着五七个人,都是破落乞儿打扮,腌腌臜臜的。

    燕青告知杨志,他这一伙儿要去蔡京府里,取回夜明珠。又细细问了柳朝奉模样。那张干办燕青也还认得。

    时迁要去开封府衙,去救金老儿出来。为着时迁同金老儿并不相识,他便伸手朝杨志要一般信物。杨志将随身马鞭给了他,说金老儿定然识得。

    两伙人都朝杨志拱一拱手,一潜身,都没在暗夜里,不知所踪。

    杨志心知此二人的惊人业艺,不甚担心。同玬儿就在廨宇里安坐,黙运玄功,调息吐纳,静待他二人消息。

    自定更至四更,也无一点儿消息送回来。玬儿功力浅些,越来气息越乱,再一刻竟跳起身来,纵上屋脊朝来路张望,黑漆漆的,哪看得到一丝人迹?便是杨志也早乱了气口,只是为安玬儿之心,硬挺着端坐,暗自急得手心汗出。

    眼看快到五更天了,忽然听见庭院柴垛里乱响,一声窸窣后,柴垛从里向外被推开一个大豁口,却见张三背着金老儿,李四在后推着,竟从柴堆里钻出来。那老汉垂着头,胡须上沾着点滴血迹,闭着眼,有出气没进气地。

    几个人乱着手脚,将金老儿抬进室内,榻上放稳了。玬儿抖着手,给金老儿净面理须。见他面上有掌掴印痕,身上倒未着伤。只是紧闭着眼,也不应人,比前次落寞更甚。杨志知他此次被柳朝奉所骗,心内了无生趣。心头着伤,比身上伤情更重。看着他油尽灯枯去,再无措手处。

    未几,燕青几个劲装的,从墙外纵进来。燕青抬手丢两颗头在院中,翻滚不住。杨志回头问:“可是张干办和柳朝奉?”燕青言是。杨志再问:“可寻到夜光矶?”燕青答道:“手到擒来,还捎带数万贯交子宝钞。”

    杨志忙要过宝珠,端进去给金老儿看,言说无需心焦,宝珠已经追回了,让他宽心静养才好。这金老儿只是微微张张口,并无一字说出来,依旧合着目,再无丝毫生气。

    有分教:精明算计甲子春,铜钿过手亦留痕。怎奈宵小迎头棒,击碎羸老立身根。

    毕竟金老儿经此罹难,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