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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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罹血蛊杨志困丹徒 赠盘缠林冲励求生

    词曰

    关山万里,腥风残月催人老。

    肃杀荒草,霜严虫声少。

    征人倦了,却惹君王恼。

    义字催命,恩情难报,又几人知晓。

    却说先锋使宋江,兵马战船,沿运河水陆并进,十数日已到淮安,约至扬州取齐。对面润州城郭,却是方腊手下东厅枢密使吕师囊把守江岸。此人原是歙州富户,因献钱粮与方腊,官封为东厅枢密使。部下管领着十二个统制官,名号“江南十二神”,协同守把润州江岸。

    梁山水军假扮富户献粮,将四十二员将佐混入润州城。约定时辰,城内外一起发作,斩将夺门,赚了润州城郭。斗杀了南军四个统制官,生擒两个统制官,杀死牙将官兵,不计其数。

    谁料宋江点本部将佐,折损了三个偏将,都是乱军中被箭射死,马踏身亡。哪三个:一个是“云里金刚”宋万,一个是“没面目”焦挺,一个是“九尾龟”陶宗旺。

    梁山军自招安后,三次征伐,大小战阵百十场,头领中不曾折损一人。吴用多番言称:“只因一百零八人各应星宿,上苍眷顾,不令伤损。”众头领多有信之者,宋江以“星主”身份,方能服众。而今三人阵亡,“星宿”言语不攻自破,盍营一片沉寂。

    宋江见折了三将,心中烦恼,怏怏不乐。

    吴用劝道:“生死人之分定,虽折了三个兄弟,且喜得了江南第一个险隘州郡,何故烦恼,有伤玉体?要与国家立功,还请思谋大事。”宋江道:“我等一百八人上应星曜,当初梁山泊设愿,兄弟们同生共死。谁想回京之后,先辞去了公孙胜,御前又留了金大坚、皇甫端,蔡太师用了萧让,王都尉要了乐和。”

    吴用道:“这几人也都是好归宿,哥哥该当为其欣慰。”

    宋江摇着头“今日刚刚渡江,便折了三个弟兄。想那宋万,当初梁山泊初创时,多亏此人。今日竟已作泉下之客!”吴用听了,默

    默不语。

    宋江传令,叫军士就宋万死处,搭起祭仪,列了银钱,排下乌猪白羊,宋江亲自祭祀奠酒。押生擒到的伪统制卓万里,当场斩首沥血,享祭三位魂灵。再收拾三人遗骸,葬于润州东门外。宋江回府治里,支给功赏,一面写了申状,使人报捷亲请张招讨移衙润州,接管城防,不在话下。

    且说吕枢密折了大半人马,引着六个统制官,退守丹徒县。急送告急文书,向苏州三大王方貌求救。忽有探马报来,苏州差元帅邢政领军到来。吕枢密忙接到县治,备说:“今得元帅到此,可同去克复润州。”

    邢政道:“三大王为知罡星犯吴地,特差下官领军到来,巡守江面。不想枢密失利,下官与你报仇,枢密可助战。“次日,邢政引军来夺润州。

    这边厢,宋江于润州衙内与吴用商议,调兵出城追赶吕师囊,袭取丹徒县。便计点五千军马,差十员正将前往。哪十人?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花荣、徐宁、朱仝、索超、杨志。

    当下十将领精兵五千,离了润州,望丹徒县来,与路上正迎着邢政军马。两军相对,各把弓箭射住阵脚,排成阵势。

    南军阵上,邢政挺刀出马。宋军阵中关胜见了,纵马舞青龙偃月刀来战邢政。战不到十四五合,被关胜手起一刀,砍邢政于马下。呼延灼见砍了邢政,大驱人马,卷杀将去,六个统制官望南而走。吕枢密见本部军兵大败亏输,便弃了丹徒县,领了伤残军马,望常州府而走。

    宋兵夺了县治,报捷于宋先锋。宋江携后队军兵,前进丹徒县驻扎,赏劳三军。

    却说杨志,随军入了丹徒县,又是故地重游。前番押运花石纲,便是自汴梁登船,入黄河、转运河,自扬州入淮水支流,在丹徒县上岸。再弃舟换马,转进杭州的。那时在丹徒县,为等文书,盘桓了十数日。丹徒县内,街路熟悉。

    此时已夺了县境,暂无战事,杨志遂引了同是东京乡党的林冲、徐宁,换了便装,整日价穿街过巷,专寻草帘小店,寻鲜解馋。鲁智深、武松僧人头陀打扮,饮食不便,并不随行。

    战后丹徒,劫后余生。十室三空,街路破败。杨志仗着路熟,总能找得到起灶开伙的小店。大把铜钿拍下去,倒是点什么,便能吃到什么。林、徐二人忌口,并不敢尝试各种虾螺河蚌,只爱江南米酒、腊货。只是杨志,专要寻虾蟹螺蚌来吃,非得半生不熟,才吃得喝彩,说是“天下极鲜”。

    数日后,宋江在丹徒县衙升帐点兵。宋江道:“今宣湖二州,

    亦是贼寇方腊占据,我与卢先锋分兵拨将,分两路征进。便写下两个阄,对天拈取,若拈得所征地方,便引兵去。”

    当下宋江阄得常苏二处,卢俊义阄得宣湖二处,宋江便叫“铁面孔目“裴宣把众将均分。宋先锋分领将佐攻打常、苏二处,分得正将一十四员,偏将二十九员。副先锋卢俊义亦分将佐攻打宣湖二处,分得正将一十四员,偏将三十三员,朱武虽为偏将,却授军师之职。鲁智深、武松并杨志、徐宁被分在宋江一路,林冲被分去卢俊义一路。

    次日便要启程征进,当夜众将自然各去饮酒话别。丹徒县城不过三五万人口,七八条街巷,哪有许多酒肆食店?此一晚尽皆客满,连街市上都是摩肩接踵。

    杨志拖拽着林冲、徐宁并智深、武松,由他引着,去寻饮酒处。七绕八拐,竟被他寻得一个草厅,并无招牌,只挑出一个草束。杨志抢步进去,只三五张小几,十来个胡凳。

    杨志豁着拳叫嚷:“今日洒家会钞,包了你这店,再不许旁人进来!”店主人却是个秃顶老汉,带着个癞头猴子趁生意。见来的五人雄壮魁伟,又凶巴巴的,哪里敢多言。

    杨志将数张小几并在一处,搬五个胡凳请林冲等坐下。剩余凳子摞做一堆儿。再自怀中抓一把碎银铜钿,洒在案上,教店家“不论贵贱,一发卖将来。先开一瓮酒,与吾等解渴”。

    鲁智深见杨志豪爽,深以为然。抚掌道“制使今日把出关西的气派,这才给洒家提气!”五人都笑。

    无移时,店家将店里下酒的鲜肉腊食皆摆上来,那小猴子就立在桌边,不住手地给五人筛酒,兀自供不上他们喝。

    酒未三巡,忽见杨志蹙眉抱腹,滚下胡凳,蜷在地上。牙关咬得咯咯响,额上冷汗溪水般淌下来。武松眼快,叫声“不好”,一把抄起杨志,横抱着冲出草厅。

    鲁智深跳起便欲去揪店老汉,被林冲拦下道“不是下毒,一样饮食,为何你我无事?定是病症。”鲁智深摸摸秃头,戟指对店老汉道“不怕你跑到天上去,若俺兄弟有恙,打碎你这颗秃头”。随即拽开步子,去追武松。

    武松横抱杨志,奔得毫无阻滞。那三人在前推搡分开阻路行人,挤出路径。穿街过巷,兜转着寻回县衙,去找安神医。盖因宋江、卢俊义在县衙设帅帐,此时恰好安道全县衙内给宋江烹药汤——宋江近日思虑过重,夜不能寐,全靠安道全药剂调理。

    武松冲进县衙,就将杨志放在县尊公案上。抬手将案上陈设扫落一地,再扶杨志躺稳。忙不迭为其脱缚衣裳,袒露胸腹。这边林冲、徐宁早在灶间寻着安道全,也不多言,架得神医双脚离地,只觉得腾云驾雾,飘到杨志身前。

    安神医立稳了,先瞪徐宁一眼,再探身扶起杨志后脑,先拨看眼瞳,次探看舌苔,又品一品脉象,遂点一点头。再去杨志肚腹上,这里按按,问一声;那里揉揉,又问一声。

    杨志被武松横抱着跑这一路,颠簸久了,已是呕吐数次。黑暗里,众人心焦,无人理会的。此刻杨志已经疼痛稍缓,已可勉力凝神答复安道全问诊。

    武松抱杨志跑这一路,虽未喘息,却也额头见汗。待抬袖擦汗时,却抹了自家半脸秽物,恶臭无比。武松扳过安道全身躯,屏着鼻息问“俺家哥哥不打紧么?”

    安道全翻了武松一眼,又抬袖捂着口鼻说“贪吃滥饮,破了肚肠。有甚么打紧?死不了!”

    武松闻言大喜道“那就劳烦神医哥哥,交与你了。俺去得速去洗浴换衣,被这厮呕了我一身,臭煞了”。话音尚未落地,他人已到天井外了。

    这边杨志闻武松言语,哭笑不得。刚半撑起身子,想回他一句笑骂,一张嘴又一口秽物呕在地下。

    安道全给他拍打后背,按摩疏解。口中絮絮叨叨:“这是吃得甚么腌臜物,这般腥臭。你一个关西口外吃牛吃羊的胡人胃肠,怎么敢到江南吴越之地,惹这些虾螺蚌蟹。便是老夫祖居建康府,鱼米之乡,也不敢贪这口鲜味……”说个不休。

    林冲、鲁智深、徐宁见安道全言说,杨志无性命之忧,各长舒一口气。林冲回身对鲁智深笑道:“果真是病症乎?你这个秃头,却要打碎那个秃头。”三人都笑。

    鲁智深道:“待天亮洒家去与他赔话,谢他一贯钱便是。”

    徐宁道:“明日晨起便要点将出征,却如何容你去陪话?”

    鲁智深道:“那洒家现在便去。”拽开脚步便走,不几步又回来:“哪个还记得路径?洒家却未留心,如何寻得回去?”三人面面相觑。

    这边安道全已教人着热水冲化了诸葛行军散,给杨志喂下去,杨志腹痛已消、委顿稍解。却见安道全反倒紧张起来,围着杨志转,这里那里探看不止。众人只做医者举止乖僻,并未留心。

    这边扰攘多时,早惊动县衙内的“先锋使”宋江、“军师”吴用。“副先锋使”卢俊义同新晋“副军师”朱武,由燕青、杨雄、石秀陪着,外出吃酒未归,不在衙中。

    宋江得闻杨志坏腹,便有几分恼怒。大战在即,怎可贪杯误事。吴用劝慰宋江良久,待他稍稍平复了,才来前衙,欲探视杨志病症。

    吴用一进帅帐,只见杨志躺在帅案之上,任安道全医治,周遭令牌衙签虎胆散落一地。不由心头火起,张嘴便要斥责。却见林冲、

    智深在侧,一个是火并王伦的梁山元戎,一个是二龙山一脉的魁首,终须碍几分面皮,便将火气按下。

    吴用也不去看杨志,踱着步子来到帅案且近,自顾自俯身去捡拾散落家什。林冲见吴用如此做作,才注意到帅案情形,忙俯身也去捡,徐宁也捡。鲁智深瞥了吴用一眼,大剌剌走到一旁,拽过张椅子,在杨志身旁坐下,也不言语。

    吴用将三人捡拾的物什,仔细安置在一张茶几上。一件件归置停当。计点下来,却不见了御赐“先锋使”铜印,大惊失色。遂一迭声叫嚷道:“来人、来人,帅印失盗,快报于公明哥哥。”

    此言一出,满衙皆惊。霎时间一队宋江亲卫围住帅厅,却不敢进来,盖因避讳“盗印”嫌疑。

    只见宋江未着靴袜,赤着脚冲进堂上来,口中叫道“围住帅殿,不许走脱一人!”到吴用身边,询问事由。吴用指点茶几,言其余俱在,连包印红绸也在,只不见了“先锋使”铜印正身。

    宋江脱口而出“此乃御赐之物,比俺全梁山性命都贵重,如何敢丢了?”回头便对林冲、鲁智深、徐宁道“你等如何敢将这病夫置于帅案之上?俺贵为御封皇城使、征南先锋使,每日坐衙尚要拜一拜这帅案,不忘皇恩。汝等莽夫军汉,贪杯生个贱疾,却敢高卧帅案之上?”

    回头便吩咐亲卫:“着两个来,抬了杨提辖去院中,搜一搜身,若未私藏帅印,且去寻医士诊看。”言罢,两个宋江亲卫走上堂来,径奔杨志。

    林冲抢步上前,伸手拦住二人去路。宋江亲卫,也是上梁山后收拢得山寨喽啰。哪个不识得火并王伦的林教头?见林冲阻挡,真个再不敢向前。

    林冲回身对宋江一揖道:“哥哥休怒,是小可林冲思虑不周,见杨志兄弟患病,一时急了,将他安于帅案之上。也是林冲碰落了帅案印信军令,不干别人事。请哥哥责罚林冲。寻找官印之事,林冲一力承担。”

    宋江见林冲出头,张了张嘴,未说出一个字,却拂袖扭过身去。那边杨志,听不得宋江言语,勉力撑起身躯,思量自己下地。

    鲁智深闻宋江之言,已是大怒,憋闷不语。待见卫士上堂、杨志受辱,实在忍耐不住,大喝一声“住了!”端得是龙吟虎啸般响,震得房檐噗簌簌落土。鲁智深单手提起案后交椅,斜刺着往上一抛,那交椅砸破屋瓦,飞到半空,再掉落庭院当中,摔个粉碎。

    鲁智深左手按住杨志肩膀,不许他下地。右手戟指点着宋江道:“洒家在二龙山时,满耳听人夸赞宋公明。上了梁山,见面却不及闻名。待得见你一力主张招安,绝少豪杰气,尽显酸腐臭。总算念你言

    及众人前途,洒家便不计较,跟着你走到今时。”

    林冲闻言大惊,赶忙拦阻鲁智深“师兄说这往事作甚,只顾眼前。”

    鲁智深震怒之下,哪管许多?对林冲喝道:“你少插言!凡事你都忍,今又如何?”转头再对宋江瞪起眼:“而今洒家再看你,得了一个芝麻小官,却这般大弄,见过什么世面?休说这座借来的县城官衙,你什么先锋使官威,算个鸟?洒家昔年跟随老仲相公,每日出入经略使帅衙、超品侯府,也没人敢对俺这般大弄!”

    一句话怼得宋江面皮青紫,唇颌哆嗦。吴用赶忙上前解劝,对鲁智深道:“大师如何这般说,法度总是要讲的……”

    话说半截,鲁智深张口便啐了他一脸:“你这个村中腐儒,落第童生,也配讲法度?讲法度你为何劫取生辰纲?要不是你这撮鸟,洒家这杨志兄弟,如何能跟你一般做了盗贼?”

    吴用瞠目结舌,看向安道全、徐宁,希冀二人帮忙劝解。徐宁看不过,踏上一步,本想来劝智深。谁料鲁智深看到他,更加火大,再对吴用道:“梁山上有多少人,被你的绝户计坑成盗贼,卢俊义、朱仝,还有这徐宁、安神医,不都是你这厮设计害人,被逼上的山?甚事你讲过法度?”徐宁听此言,勾起伤心事。转身寻把椅子坐下,再不作声。

    鲁智深喘口气,继续发泄:“如今你觉得自己洗白了,还是做官了?杨志兄弟患病,在这里躺一躺,有甚不可?你这从不讲法度的撮鸟,反来呵斥他不讲法度,是何道理?”

    吴用被骂得语塞,看着铁塔一般莽和尚,打又不敢,骂又不赢,身遭又无人劝解,端得是束手无计。此正是:

    法度自在人心上,岂由歪嘴吞吐之。

    立身端正方谋事,阴损诡道难久持。

    此一刻,宋江背身僵立着,吴用对鲁智深瞪着眼,亦僵立着。林冲仰头望着屋顶大洞出神,徐宁低头想心事。这边鲁智深话都出口,心内畅快了些,只顾低头去看顾杨志,杨志摇头叹息,满腹悲怆。

    看看情势僵住了,一旁安道全开言道:“且住,我有话说。”适才厅上变故一起,他老先生便退去一角坐下,老神在在、闭目养神。此刻见众人不再开口,他才起身踱至当中,对堂下亲卫道:“去端盆清水来。”一则安道全年长,二则神医自有威严。上阵之人,刀枪无眼。不看安神医面皮,岂不是嫌命长?是故安道全接话,连宋江都不敢违逆。

    登时有军兵端个铜盆,注满清水。安道全也不去接,让那军卒端着水盆,随他转到帅案后,命军卒伸手去刚才杨志呕的那堆秽物中,翻检出一物,在清水中洗净,呈给吴用——正是那颗遍寻不着的先锋

    使铜印。吴用悻悻地双手接过,安放在茶几什物堆中。

    安道全开言道:“老夫只说医道。凡医者,须凭父母之心,善待众生。病患者至大,耽搁不得。人命当前,神佛都该退后。”

    略顿一顿,扫视众人一遭,再开言道:“再有一事禀告宋先锋,杨志所患乃血蛊之症,凶险非常。明日便要启程,如何措手,还望先锋、军师速速定夺。”

    宋江正尴尬间,见安道全递了台阶,赶忙接言:“杨兄弟此疫,可是传染时疫,与军中可有不利?”

    看官且注意,至此多番言语,宋江吴用全无一句问及杨志病况如何,可有性命之忧。大凡人在名利二字上钻营,一颗心便全在投机钻营上。甚的孝父悌兄、娇妻怜子,都丢到爪哇岛去了。便是平素在人前故作贤德之态者,常常也想不起,该在此等事上,略去装一装。

    安道全接言:“此血蛊之疫,多闻发在嘉杭至淮泗之间,常有‘一人罹患、染杀一村’之病例。是否传染、如何传染,安某也拿不准。昔年在建康府时,因水土有异,不是疫区,故少有接诊,心得不多。”

    杨志闻言,忙道:“十年前洒家押运‘花石纲’到过此处。杭州城神医王枳的浑家曾言,说洒家患了血蛊之症。也不疼痛,也不腹泻,洒家那时并不相信。”

    安道全言:“可给你开药方否?”

    杨志道:“并未开方,只给了一葫芦药丸。洒家不信她说,也未服用。”

    安道全:“药丸何在?”

    杨志:“因见那葫芦精致,倒是一直带在身边,只做赏玩之物。”安道全即刻去杨志身上掏摸。

    杨志有气无力,笑道“此刻在军帐里,随身衣奁箱内。”安道全正色道:“性命交关,还有心笑!”

    鲁智深伸臂搀起杨志,便欲往厅外走。

    吴用叫他:“师兄哪里去?”

    鲁智深哼了一声“洒家送杨兄弟回军帐安歇,寻那药来服。离了你这宝贝帅殿,免得你再丢甚么,栽赃洒家。”

    吴用不顾他话中带刺,回头禀宋江道:“公明哥哥,杨兄弟感染时疫,不可回营。若大军生疫,则陷万劫不复之境矣。”

    宋江望向安道全寻主意,安道全道:“军师所虑不虚,安某欲在后衙寻一独院,让杨将军住。”

    涉及医诊之事,安道全一言九鼎,众人皆不异议。县衙后宅刚好有一跨院,临着后街开门,安静无扰。房中家什俱全,现空着。众人七手八脚,忙碌起来。

    鲁智深、安道全扶杨志搬去后院歇息。徐宁去杨志军帐取包裹,更细心地去马棚牵了杨志坐骑“青花骢”,拴在杨志下处院内。

    堂下军兵各自整理打坏家什,洒扫归位。砸坏的屋顶瓦片,自有人举着火把,登梯爬檐,敷泥借瓦,务必在五更前收拾停当,不致误了点将启程。按下不表。

    却说林冲,本待随鲁智深去后衙,却被吴用叫住。等鲁智深等一干人走净了,堂上只剩林冲、宋江、吴用三人。

    吴用开言道:“教头哥哥,却才一番冲突,你都看在眼里了。鲁智深是个鲁莽军汉,不识字的人,言语无状,公明哥哥和我,都不屑与他计较。你林教头却是堂堂禁军教头,久历阵仗,须知军律法度。此番杨志宿眠帅案,污秽印信,终是军法不容。况他身染时疫,难随军旅。却才教头讲,是教头你把他放在帅案上的,也是你打落印信令牌的。是故你二人皆有罪责,理当共同受罚。可对?”

    林冲笑一笑,开言道:“学究休一口一个哥哥地呼唤林冲。论年齿,学究与晁盖哥哥同龄,比公明哥哥尚年长三岁。比林冲更是年长近十岁。以兄称呼林冲,于理不合。”一席话怼得吴用顿住,只把手中羽扇摇个不住——自从招安后做了军师,他手中便多了这柄羽扇。

    林冲再道:“军师提及此番事体,先说杨志,他患病昏沉了,只能受人摆弄,如何做甚错事?若言有错,错在林冲一人。若言受罚,当罚林冲一人。”

    吴用点点头道:“教头深明大义,也言之在理。明早升帐点军,公明哥哥欲责罚教头,军棍二十。教头可愿领受?”林冲闻言大笑:“休说二十棍,便是二百棍又何妨?”

    吴用道:“就打二十棍。教头还需告诫鲁智深,不得搅扰军威。”林冲道:“这个自然。”

    话讲到此,三人正待散去,却见武松沐浴已毕,换了身衣裳,急匆匆跑回县衙来。一见堂上局势有变,一迭声地问:“杨志哥哥哪里去了?俺把他放在这案上诊治,去换身衣裳。就这一点儿时辰,谁敢搬走了他?”

    宋江、吴用闻言一惊。吴用对武松道:“二郎休得胡说,分明是林教头让杨志宿眠帅案,亵污印信,他已经认罪了,甘愿明早受罚。你休再啰唆!”

    武松闻言大怒,一掌拍塌帅案半边,大叫道:“武松自吃酒处抱杨志哥哥一路跑来,被他呕俺一身污秽。进得堂来,俺见除了这桌案,无处可安杨家哥哥身躯。是俺把他放在这案上,也是俺扫落了这案上杂物。救人要紧,谁耐烦顾虑甚的鸟帅案?”

    又对林冲道:“教头哥哥也是多余,武松岂是让旁人顶罪的人?昔年俺杀孟州张都监家十数条性命,也敢墙上留名。如今用一用桌案,

    还能要了这颗头去么?”回身再对宋江道:“明早如何责罚俺?”林冲凑趣道:“已经判给了林冲二十军棍,二郎不要争抢。”

    武松四顾一下,看到被自己拍塌的“帅案”,也笑道:“不抢你的,俺刚刚拍坏了帅案,那就打武松一百军棍吧。教头哥哥就当陪俺,解解痒。”

    林冲道:“梁山军有案可稽,杖责之罚,若有情愿代领者,可分授之。想俺林冲,自上梁山,便执掌操练军卒之责。现在军中万余军卒,俺亲手教习出来的,尚余一二千人吧。我正愁二十军棍,一人分受一棍,岂不抢破头?”

    武松道:“俺二龙山上梁山的,也还剩个二三百人。这一百棍,俺也不够分。要不军师再多给判些吧?”

    这边林、武二人争抢捱棍,那边宋、吴二人气得浑身颤抖,面色铁青。站立半晌,拂袖而去。责罚一事,不了了之。此正是:

    功名利禄诚可羡,贵气官威亦可期。

    立身持正何须求,魑魅魍魉不堪提。

    次日卯时升帐,宋江坐帅案。那帅案用张红绸盖着,遮掩武松掌痕。鲁智深砸破的棚顶,已用新泥补过,只是泥土未干,颜色不同。打碎了桌椅,无处去讨一色的,只能减了座位。

    左一带吴用、关胜、李应落座,前次升帐有座位的秦明,只能站在后面,满脸不悦。右一带卢俊义、朱武、林冲落座,柴进只得站后排,尴尬无比。

    行军征进诸事言罢,宋江开言,议杨志因病不能随军一事。安道全出列禀道:“因骠骑杨志感染时疫,病症凶险。安某欲留在丹徒县陪着诊治,料一月之内,定能调理停当。”因安道全分在宋江一路,故他须向宋江告假。

    又是吴用开言道:“此次征进,战局难料,伤损必然极多。安神医若滞留丹徒县,前方战事一起,谁来救治病疗伤?安神医岂可因一人而废一路军?”

    安道全回禀:“安某执掌梁山军医事,已有数年。或教授、或延聘,已得医者百余人,尽可应付战时刀枪伤。何况如今兵分两路,也无两个安道全随侍。”言及此,看了看右边卢俊义一带,安道全再言:“杨志所患,乃江淮一带时疫,唤作血蛊。两路进兵,都须经过疫区,患病者必源源不绝。安某诊治杨志,也是摸索对抗时疫之必须,何谈只为一人?”

    吴用急了,再言道:“公明哥哥近来失眠,须赖神医调养,如何离得开你?”此言一出,吴用顿觉失策,恐犯众怒。

    宋江心中暗骂吴用蠢材,真个无用。忙开言道:“安神医说得是,就依先生言,留你在此诊治杨志。但一月太久,限定十日,我派

    人来接先生。”安道全还想再言,宋江已经谈起进兵路径之事,不容他插嘴。安道全只得喏一声回班。

    时近正午,各队整肃军容,迤逦出城。昨夜与杨志亲近的,俱已来道别过了。今日杨志知大军出征,心内烦闷。身边只留下了两个亲随小厮,也都姓杨,却是二龙山时杨志收留的乞儿,一个叫杨青,当下十五岁,青州人,早失双亲;另一个叫杨龙,更是自幼乞讨,连名字都不记得,指二龙山为名,当下十三岁。

    杨志此刻还下不得榻,一晃动便引得腹内疼痛。昨夜寻出王枳所制葫芦,亏得许多年不曾开启封口蜡,这次开启时,闻着尚余药香。安道全做主,先食下了两粒,观察效果。到此时快五个时辰了,也不觉有甚么动静,腹内也不更疼痛,也不更清爽,药丸下去便似石沉大海。杨志思量或是年久失效?再或是王枳药假?正在烦恼。

    院门敲响,俄顷进来一个白盔虎骑,手里捧了一旧斗篷包成的包裹,颜色黯淡,却洗的干净。那军汉给杨志施过礼,言林冲教习命自己来送此物,再请杨志写个收讫手札,带回复命。送走来人,杨志、杨青、杨龙三人就榻上打开包裹,只见于内数个帕子包,均颇陈旧。乃是一包金锭金块、一包碎银花锭、再一包黄金钗环之类。

    还有一张叠起信札,展开看,一段文字:

    吾第台鉴:

    愚兄此番征进,料必艰危,生死未卜。弟罹患血蛊,亦临万千之难。然吾等皆丈夫也,上荫祖辈训诫之切,下承血脉延续之责。虽困顿若此,亦该挣扎着活下去。

    今奉上愚兄经年私存,虽亦是劫夺而来,但无害命之获,也与生辰纲无涉。身在绿林,也须修行。盼吾弟自强、自救,略收傲气,只存傲骨。珍重、切切。

    兄林冲拜上宣和五年三月

    杨志手捧信笺,背过身,不教杨青、杨龙看见他垂泪。两个小厮年少,还不懂这里的恩义情分、生离死别。眼里只看到这几包黄白之物,知道贵重。再将出昨夜众人所赠,计点起来:鲁智深、武松、徐宁、燕青、史进各赠银百两,其余三五十个头领校尉,所赠也均在十两以上。再加上林冲倾囊相赠,已近三千两之巨。怕不盘缠个三年五载?暗暗欢喜。

    杨志平复完心绪,转回身拿起林冲包金银的旧斗篷,猛可记起他“风雪山神庙”的旧事。暗思那时林冲境遇,已是绝无生路,不也挣扎过来?遂不再悲戚,教两个小厮将银两搬去里间藏了,却把林冲旧斗篷挂在对面粉墙上,让自己时时看得着。

    午饭后,安道全背个大药囊搬过来,一进门先给杨志递过一块木牌,上书“古卿宅”三字。杨志问是何意,安道全说,原意是“蛊

    清斋”,要你血蛊之瘟尽除,血清体健,书斋家宅皆平安。但看着字面,‘蛊’字太不吉利,遂改为以上三字。

    杨志笑道:“医者亦儒生也,子不近怪力乱神,哪有这许多忌讳。”安道全也笑,言;“安某最喜欢与你做个邻居。”

    杨志问为何,安道全答:“你我都曾习文,却又学了其他。你靠武艺中得武举,我靠医术做了名医。可你我文才相仿,却是难得。写得信、读得书,却不能吟诗作对、文章锦绣。恰恰好,习文都只得了半瓶醋,谁都别笑话谁!”

    杨志闻言,不禁一声爆笑。又牵动肚肠,剧痛起来,蜷了身躯。安道全忙不迭救治,口中不住致歉——不该引逗杨志发笑云云。一头絮叨,一头忙乱。

    恰在此时,街门轻响一声,又听见杨志坐骑青花骢高声嘶鸣,再听一声响,见一人滚进房来。

    此正是:未待征夫踏死地,血蛊先摧英雄躯。东逐名利西逐义,归来岂能共一旅?

    毕竟何人来闯“古卿宅”,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