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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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宋公明乞诏征方腊宿元景纳贿解玄机

    词曰:

    大泽野渡,凭栏问,豪杰立身何处?

    百另八人终散去,阴阳隔,天涯路。

    豹头青面,轰天神雷,叹息屠龙术。

    出尘花僧,见祟冲天一怒。

    宝刀锋芒曜日,汴京街巷间,恩仇细数。

    北尘遮日,靖康寒,金酋纵掠如虎。

    恩仇可泯,此身可弃,为解百姓苦。

    谁有不平?浪子仗剑四顾。

    这一首《念奴娇·水泊》,是偈语,是谶言,是天机。若看官有心,且随行一观。

    话说宣和四年秋,梁山军赴淮西征王庆凯旋,途经秋林渡。杨志押花石纲时,曾途经两次。此时不觉已过十年,杨志年近四旬,鬓杂霜雪。见景生情,不觉停马伫立,望着运河水出神。身旁轻骑也不敢问,径自赶路。

    暮秋气象,天高云阔。一队队鸿雁南去,偶尔亢鸣几声。杨志似泥塑般发呆,动也不动。身边运河水静,林啸声轻。

    未几时,林冲辖白甲虎骑缓缓而来,见杨志出神,林冲催马上前与杨志并辔而立。

    杨志看了林冲一眼,没头没脑地说:“这秋林渡洒家走过两次,都是水路。这次走,是旱路”。

    林冲接话道:“水路自在,旱路辛苦。可已经在旱路上了,忘了水路吧。”两人彼此看着对方额上的刺配金印,再相对无语。

    忽而燕青一袭彩衣,銮铃脆响而来。见到二人,滚鞍下马拱手道:“传公明哥哥将令,今晚过渡宿营。军师叮嘱,宿营造饭取运河之水,恐生恶疾,需煮沸饮用。安神医处少时会发下诸葛行军散,哥哥们煮汤给军士饮下,方保无虞。”

    林冲下马去搀燕青,口中道:“小乙哥传得好军令,俺们正行得劳累。”话未落地,只见燕青借势欺身,钻进林冲怀里,锁住腰间

    系甲牛皮带,拧身送腿,便来推林冲,指望跌他一跤。

    却见林冲略一墩身,扎住马步,身躯便稳稳立住。左手上翻,

    虚拿住燕青脖颈,右手在他腰眼处一推,燕青登时气血翻腾,酥麻了身子。林冲不待他倒,伸臂扯他臂膀,拽直了他身体立稳。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一触即退,眼慢的竟不知二人已过了这一招。

    燕青涨红着面皮,悻悻道:“满梁山泊这么多豪杰好汉,只是教头哥哥不让着小乙。许多次偷袭,竟摔不到哥哥一次。”

    林冲朗声大笑道:“若想俺倒,你得先说与俺知。俺这颗头,

    也派个俏郎君,传令给身躯臂膀,尽管让你摔。似你这般偷袭,胳膊儿腿儿先料理了你,俺的头才知晓哩!”林冲属下七八个白甲军士,一发哄笑起来。

    燕青并不着恼,丢了林冲,便去缠杨志。这杨志一直骑在马上,也不看身边这场热闹。燕青偷偷绕到杨志马后,伸手去偷杨志弓袋。这杨志似乎脑后生眼,待得燕青近到三步内,只一顿蹬,座下青花骢嘶叫一声,转过后臀正对着燕青,一只后蹄提起,作势便欲踢出。那银色蹄铁白耀耀的,威势十足。

    燕青无奈,只得扮乖撒痴道:“小乙知道二位哥哥能为,几次三番欲行亲近,指望偷学个三招两式。二位哥哥如何拒人千里?”

    杨志仍不回头,徐徐地说:“你家卢员外名满天下,有何功夫不能传你,还来洒家处偷什么艺?”

    燕青转过马头处,抓住杨志辔头,嬉笑道:“俺家主人武艺,

    在他自己身上。小乙见了这许多哥哥,各有所长,谁来指点几招,小乙都受用终身。还望哥哥们不要吝啬。若是不教,小乙就坠在这里,定不让哥哥走。”

    杨志被他缠不过,便道:“洒家一柄刀、一杆枪、一张弓、一匹马,你看中了哪样?”

    燕青道:“便是哥哥的骑射功夫,小乙素来钦服。”

    杨志道:“说到‘骑’,那是水磨功夫。你须将你的坐骑,当做你的兄弟、亲眷。同它心意相通,才能阵上相得。至于‘射’,你不是擅使川弩么,阵前也用得上。”

    燕青闻言,解下背后川弩,扣得端正,四下搜寻。恰好河中凫着一对绿头水鸭,在水波里出没。燕青抬手放弦,一支箭恰好穿在水鸭头上,惊飞了另一只。身边军士欢叫,有人脱缚了浮水去捡。

    杨志道:“已经很是射的亲了,多练一练臂力,使得三石的神臂弓,斩将杀敌便如探囊取物了。”

    恰在这时,头上又一行雁阵飞来,燕青欢叫到:“哥哥看我射雁则个!”再扣上一支箭,等雁阵飞近。原来燕青少年习弩,弦力不强,难以及远。

    却见杨志豪气突至,张弓只一箭,正中头雁胸腹,扑啦啦坠落河中。雁阵突失头雁,登时乱了阵势,在众人头上盘旋乱飞。

    燕青趁机再弩杀一只低飞惊鸿,却觉不过瘾,劈手夺下杨志雕弓、箭壶,冲上河堤高处,不住手连射数箭,有中在头的、有中在翅的、有中在腹的,竟是箭箭不空。一众军兵登时乱了行阵,欢叫呐喊。

    燕青得意忘形,冲到林冲身前道:“从没见教头哥哥使弓弩,可佩服小乙神射?”

    林冲笑道:“小乙天赋异禀,端的是神射!”

    燕青正得意间,却看林冲自燕青箭壶中拈一支箭出来,一抖手激射升空,正中一只雁头,在空中打了个筋斗,才落下来。

    燕青瞠目结舌:“原来教头哥哥才是弓弩圣手?”

    林冲作势道:“俺哪里会弓弩?俺是枪棒教头,只要是细长的、带尖的、有杆儿的,在俺眼里,都是枪棒!”此正是:

    文武技艺自修研,松风竹韵各近仙。

    强中仍有强中手,山外岂无山外天。

    却说宋江在中军行进,遥看山景秀丽,正快意间。忽见空中数行鸿雁,不依次序,高低乱飞,都有惊鸣之意。

    宋江见了,心疑作怪;又听得前军喝彩,使人去问缘由。飞马回报,原来是“浪子”燕青习学弓箭,向空中射雁。

    宋江教唤燕青来。只见燕青飞马而来,背后马上捎带死雁数只,来见宋江,下马离鞍,立在一边。

    宋公明问道:“恰你射来?”燕青答道:“小弟初学弓箭,见空中一群雁过,偶然射之,不想箭箭皆中。”

    宋江道:“为军的人,学射弓箭,是本分的事。射的亲是你能处。我想宾鸿乃仁义之禽,五常具备:空中遥见同伴死去,尽有哀鸣之意,此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预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春北,依时而至,此为信也。这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却射了数只,好比俺兄弟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兄弟今后不可害此礼义之禽。”燕青低了头,口中嘟嘟囔囔。

    宋江动问:“小乙口中嘀咕什么?敢是不服?”

    燕青昂首道:“久闻花荣初上水泊,射雁立威,晁天王都夸赞花荣神射。小乙此番,不过是见贤思齐。”

    宋江勃然怒道:“俺宋江不是晁盖,你也不是花荣!”众人闻言皆惊愕无已。

    宋江喘口气,按下怒气再道:“你等军汉只知炫耀杀生技艺,

    俺是要你知书达理,懂得尊卑进退。便是花荣在此,俺也是这般说。”

    燕青见宋江愤怒,只得默默无语,拱手悔罪。

    宋江有感于心,在马上口占诗一首: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

    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宋江心中,郁郁不乐。当夜吴用等,设酒备肴,尽醉方休。次日天明,俱各上马,望南而行。

    不则一日,回到京师汴梁,屯驻军马于陈桥驿,听候圣旨。

    再说杨志,那日与在秋林渡与燕青耍笑射雁,正快乐时,被军士叫走了燕青。随后便有人回报,宋江不悦斥责了燕青,还说出“伤害仁禽”的话,不免更添烦恼。

    军驻陈桥驿,杨志被拨去与穆弘住一个军帐。这穆弘乃是揭阳镇恶霸出身,平日里依仗“江州救宋江”的功劳,也居身“八骠骑”之位,与杨志相同。你想他一个乡镇恶霸,也只有些打群架的能为,阵仗、行军、韬略却是一丝不省得,杨志哪里瞧得上他?

    天色将晚,杨志安排自家一百名直管军士安歇,再巡查完马棚、车阵,件件周正后,回到自家营帐。还未进门,便听得喧闹声声。

    杨志进账,见穆弘、穆春兄弟,连同张横、李立、薛永、王定六一干人,都是江州揭阳岭乡党,半裸着身躯在那里豁拳舒掌、斗酒吵嚷。好好的军帐里,鸡皮鸭骨遍地、杯盘酒坛狼藉。

    见杨志进来,穆弘跳起身道“提辖哥哥何故归迟了,该罚酒三大碗。”一头说一头端来酒碗,来抓杨志肩膀。

    杨志平素最厌烦人称他“提辖”,自认曾应武举,官至殿帅府制使。做“提辖”是刺配至大名府,屈身的职事。且做了这个提辖,便失了“生辰纲”,被迫落草。当然杨志此一番遭遇,只有几个亲近人知晓。似揭阳岭一干人,后上梁山,只知杨志是“丢了生辰纲的杨提辖”,如何省得杨志忌讳?

    今杨志见帐中狼藉,他一个积年的军官,素来整洁严谨,哪看得惯,已有三分不悦。又听穆弘称自己“提辖”,更添五分不悦。再见穆弘劝酒,便冷面拒之道:“天戒素不饮酒”。

    穆弘哪肯放过,把出自家在揭阳镇时的做派,伸手去抓杨志肩膀,便欲灌酒。也是穆弘酒醉了,不知进退。

    杨志见穆弘动手,略一侧身避过,斜刺一步便转到他身后,行到自家胡床边坐下,再不看众人,也不做声,却已是十分焦躁。

    穆弘吃了瘪,还被闪了个趔趄,不禁无名火起。抬首将碗中残酒灌下,摔了空碗,指着杨志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贼配军,爷爷好心请你饮酒,是瞧你得起。却敢摔我个趔趄,敢是讨打不成?”帐内众人带酒,见穆弘叱骂杨志,都跳起身逼住杨志,只待动手。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这边厢已是千钧一发,殴斗不免。却听帐外暴雷也似一声笑:“杨家兄弟,洒(sǎ)家来了,出帐相见!”

    杨志本蓄势已足,只待穆弘出手,便打个痛快,除尽连日来的憋闷。一听帐外笑声,便知是鲁智深到了,攥起的拳头也只得撒开。心想“若此时与穆弘等动起手来,鲁智深若动手助拳,事情便不可收拾。那莽和尚下手没轻没重的,伤残了谁,可不是耍处”。

    只得劈手夺过穆弘酒樽,一发力捏个粉碎。再出声应道:“哥哥稍待,杨志就来!”

    揭阳岭众人不怎么惧怕杨志,却十分惧怕鲁智深,再就是武松这个瘟神,睡梦里都能被吓醒。闻听鲁智深在帐外笑,猛可想起鲁、杨、武三人在二龙山同为寨主,同气相知,刚刚的一点酒意都被吓得随冷汗走了。又见杨志手上气力,立时收手退开,放杨志离去。

    杨志走到帐门前,回头再道:“洒(zá)家行军住帐,最喜整洁。若回来时帐内仍这般凌乱,拳头认得你等。”言罢迈步出帐。

    穆弘等只听得杨志与鲁智深、武松高声笑谈,一道去了。不免叫声“惭愧,亏得不曾动手。惹那头陀并和尚,发起疯来,我等休矣!”一伙儿忙不迭收拾军帐,洒扫擦洗不提。此正是:

    龙生九子各擅扬,血脉兄弟闹萧墙。

    三教九流攒一处,哪有狼牙不伤腔。

    书休絮烦,十数日后,圣旨降下:加宋江为“保义郎”,带御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锋卢俊义加为“宣武郎”,带御器械,行宫“团练使”;吴用等三十四员,加封为“正将军”;朱武等七十二员,加封为“偏将军”,支给金银,赏赐三军人等。

    不数日,天子再命光禄寺赐御宴一席,御酒十瓶,摆至宋江帅帐。再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此后,再无旨意。

    看看正元节将至,忽一日公孙胜直至行营中军帐内,与宋江等众人,打了稽首,便禀宋江道:“向日本师罗真人嘱咐小道,令送兄长还京之后,便回山中。今日兄长功成名遂,贫道就今拜别仁兄,辞别众位,便归山中,从师学道,侍养老母,以终天年。”

    宋江见公孙胜说起前言,不便翻悔,潸然泪下,便对公孙胜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开;今日弟兄分别,如花零落。吾虽不敢负汝前言,心中岂忍分别?”

    公孙胜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来仁兄功成名遂,只得曲允。”

    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设一筵宴,令众弟兄相别,筵上举杯,众皆叹息,人人堕泪,各以金帛相赆。公孙胜推却不受,众兄弟自顾与他打拴在包裹里。

    次日,众皆相别。公孙胜穿上麻鞋,背上包裹,打个稽首,望北登程去了。

    正旦日,百官朝贺,宋江、卢俊义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

    朝,随班行礼。是日驾坐紫宸殿受朝,宋江、卢俊义随班拜罢,混在一群绿袍小吏堆儿里,不得上殿。自天明直至午牌,二人跪得骨酥腰烂,动也不敢动。仰观殿上,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往来称觞献寿。

    忽听得玉磬一声,天子驾起。殿下众人方敢在谢恩声中,沾一沾杯盏,舔一舔御酒。味道未知、饥渴未解,便被宦官催促着,忙不迭跟在紫袍高官身后,亦步亦趋,朝散离宫。

    宋江、卢俊义上马回营,面有愁颜赧色。众将在营内都来贺节,百余人拜罢,立于两边。见宋江低首不语,吴用问道:“兄长今日朝贺天子回来,何以愁闷?”

    宋江叹口气道:“想我生来八字浅薄,命运蹇滞。破辽平寇,东征西讨,受了许多劳苦,今日连累众兄弟无功,因此愁闷。”

    李逵抢过话头:“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里,不受哪一个的气,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却惹烦恼。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却不快活!”

    宋江大喝道:“这黑禽兽又来无礼!如今做了国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这厮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

    李逵应道:“哥哥不听我说,明朝有的气受哩!”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吴用赶忙召集众人捧酒,与宋江添寿。饮到二更,各自散了。天明时宋江、卢俊义各引十数骑马入城,到宿太尉,赵枢密,并省院各言官处贺节。

    往来城中,观看者甚众。就里有人对蔡京说知此事。次日,奏过天子,传旨教省院出禁约,于各城门上张挂:“但凡一应出征官员将军头目,许于城外下营屯扎,听候调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唤,不许擅自入城!如违,定依军令拟罪施行。”差人迳来陈桥门外张挂榜文。

    有人看了,迳来报知宋江。宋江转添愁闷。众将得知,亦皆焦躁,尽有反心,只碍宋江一个。

    水军头领特地来请军师吴用商议事务。吴用去到船中,见了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昆仲,俱对军师说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权,闭塞贤路。俺哥哥破了大辽,灭田虎,如今又平了王庆,只得个‘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赏我等众人。如今倒出榜文,来禁约我等,不许入城。料想那伙奸臣,渐渐的待要拆散我们弟兄,各调开去。今请军师自做个主张,就这里杀将起来,把东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

    吴用道:“宋公明兄长,断然不肯。你众人枉费了力气。自古道蛇无头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张?这话须是哥哥肯时,方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张,你们要反,也反不出去!”六个水军头领,见吴用不敢主张,都做声不得。

    吴用回至中军寨中,来与宋江闲话,计较军情,便道:“仁兄

    往常千自由,百自在,众多弟兄亦皆快活。自从受了招安,与国家出力,为国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兄弟们都有怨心。”

    宋江听罢,失惊:“莫不是谁对你说甚来?”

    吴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说?古人云:‘富与贵,人之所欲;贫与贱,人之所恶。’观形察色,见貌知情。”

    宋江道:“军师,若是弟兄们但有异心,我当死于九泉,忠心不改!”

    次日早起,宋江会集诸将,商议军机,大小人等都到帐前。

    宋江开言道:“俺是郓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赖你众弟兄扶持,尊我为头,今日得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虽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诸将士,无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间林下,鲁莽军汉极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却又坏了声名。如今不许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们众人,若嫌拘束,但有异心,先当斩我首级,然后你们自去行事;不然,吾亦无颜居世,必当自刎而死,一任你们自为!”

    众人听了宋江之言,各心各绪,各思各想,各怒各悲,最终只得各自蓦然,拱手而散。

    宋江诸将,自此之后,无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节至,东京年例,大张灯火,庆赏元宵,诸路尽做灯火,于各衙门点放。

    杨志无聊,来林冲帐内叙话。因林冲身居“五虎将”之位,执掌八百名白甲虎骑,自成一营。配属千余匹战马、近千套白色盔甲、千余杆长枪、千余把环首战刀、一百余付弓箭、十余张神臂弓,还有十余挂高厢大车,独个结成一个营寨。虎骑营如此豪阔,岂是杨志一个轻骑营比得?林冲是营寨主将,自然独自占个帐篷,一应用具,都比杨志那边高档。久历阵仗的人,拾掇得洁净整齐。

    杨志入账便觉得舒服,心情好,话便多了些:“洒家端的是命运蹇滞。想初时路过梁山,王伦还是泊主。汝劫夺洒家财帛,与洒家斗朴刀。那时王伦便邀洒家入伙,若是答应了,只怕位次还在教头之上吧?”

    林冲笑道:“听闻前几日你与穆弘等不快,敢是羡慕林冲独领一营?独居一帐?”

    杨志道:“就是,就是!若早上水泊,如今该也是五虎之位吧?

    林冲笑道:“若你那时上山,哪有此后的生辰纲?又哪有晁盖入泊,哪有俺火并王伦?又哪有今日这般尴尬?”

    话及此,二人忽然语塞。千头万绪涌上心来,都痴默了想心事。

    半晌,林冲起身净手、煮水、烹茶、焚香。再取出棋具,邀杨志对弈。二人不再言语,清心手谈。偌大的军帐里,只闻水响簌簌中,间或棋敲一声。

    看看傍晚,一僧引个头陀,牵匹马,驮着两大坛酒、半只熟羊、半只卤猪、一筐菜蔬闯营。白甲营军卒见得惯了,无人阻挡这二人。他们大喇喇穿街过帐,径直闯至林冲帐前,堵着门叫嚷:“快出来迎接,贺节却让出家人坏钞!”

    林冲对杨志笑道:“不消说,咱那不敬佛的和尚哥哥到了”。

    杨志也笑:“还有那个爱杀生的头陀”。

    外面二人都耳尖,听得屋内言语,却不觉为忤。鲁智深爆笑接话道:“两个看不住自家宝刀的败家子,还敢笑话洒家?”一头说,一头拎着猪羊进账,后面武松双手抱着一双酒坛。

    林、杨二人看着这两人形象,各喷一口茶,笑得打跌。此正是:

    花僧清修伴猪羊,头陀礼佛敬琼浆。

    杀人放火等闲事,一片初心傲豪强。

    却说四人饮酒贺节,说不完昔年旧事、江湖豪情,谈不够刀枪技艺、阵仗得失。酒酣处也不免拍桌打凳、豁衣袒腹,喧哗叫嚷。没一个时辰,林冲帐内也便酸臭狼藉了。

    可煞怪哉,素来整洁的两个老行伍,却再不嫌邋遢,只顾着夺杯灌酒、争抢话头。原来杨志既非天戒不饮,也非受不得营帐不洁。盖因“酒从知己愿,脏忍心上人”。

    正快活间,燕青冲进营帐,匆匆对四人道:“日间与李逵入城,听闻江南反了方腊,已报宋江知晓。公明哥哥言说,欲寻门路前去征剿。若遂意,不久便要南征。诸位哥哥早做准备。”言罢燕青拱手作别,去卢俊义处报信。

    林冲闻言,呆一呆,带酒嚷叫道:“前几番侥幸,俺梁山百来个头领,无一伤损。此一番南征,几人得回?”

    鲁智深已是大醉,闻言反笑:“洒家在西军时,只被教会了念一句诗,说是唐人写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去便去,不回便不回。洒家赤条条一个,怕甚鸟。只须有酒肉便好……”再看武松、杨志两个,早已醉得睡去,谁耐烦知晓出征不出征的。

    这边厢,吴用正与宋江商议南征之事。宋江道:“我等诸将军马,闲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愿起兵,前去江南征进。”吴用点首赞同。

    宋江再道“须着个精细人与我同去,不若军师明日同行?”

    吴用道“小可与哥哥同气连枝,宛若一人。此事你我商议罢了,

    却未知会卢员外。不如明日哥哥带燕小乙去,一则他还有些武艺,可

    替哥哥打发些不测;二则他是卢员外的家奴,带他也圆了卢员外面皮。”宋江称善。

    次日绝早,宋江着了便服,收拾个羊皮匣子,用彩绸包裹,颇有沉重。喊燕青背了,二人上马径入城中,直至宿太尉府前。正值太

    尉在府,令人传报,太尉闻知,忙教请宋江进内,着个虞候陪燕青在门房待茶。

    燕青素来机灵,人情周到。问了虞候姓钱,便与他攀谈起来。

    渐渐谈及梁山泊众人功绩,钱虞候笑道:“咱跟着太尉十数年,却已是太尉的‘心里虫’。朝廷上的事体,太尉的心思,咱平素猜测,无有不中的。”

    燕青道:“正好请教。”

    钱虞候道:“今番宋江拜府,可是要南征方腊?”

    燕青称是。钱虞候捻着颌下短须道“还算个伶俐人儿。若想不到这层,汝等大祸已至了。”

    燕青惊道:“我等三番征进,为朝廷立功。不封赏也就罢了,哪里会祸至?”

    钱虞候讪笑:“你等武人草莽,哪知朝堂玄机?岂不闻‘祸由功起,功即是祸’的道理。”

    燕青伶俐,忙把一帕子碎银,约有五七十两,塞进钱虞候诏文袋里,再打躬请教。

    钱虞候掂了掂诏文袋,堆笑开言道:“本朝风气,文重武轻。

    军功之于文臣,好似锦上添花,乃升迁捷径。好比前朝范仲淹,本是文臣领袖,又在西边建功,便能官拜参知政事。军功之于武人,那是取祸之途,愈重愈危。岂不知前朝狄青,军功甚大。做个枢密副使,便被攻讦罢官。盖因官家疑虑,武人当政于社稷不利。”

    钱虞候喝口茶,继续说:“再者,本朝制度,为将者用兵,却不管兵;枢密院调兵,也不管兵;太尉衙门管兵,却不调不用。如此三方掣制,才能不致兵乱。”

    燕青道:“与梁山军何干?”

    钱虞候瞠目道:“今汝梁山军,百余将佐、万余兵力,只认宋江一人。历经三战,却未如何折损。朝廷顾忌,不敢轻易拆散,唯恐生变。这一支人马屯在京畿,拆不散、耗不掉,却似一个冰陀螺哽在嗓里,吐不出咽不下。朝堂诸公如何心安?”

    燕青闻言,默然无语。

    钱虞候再道:“你等三战建功,朝廷如何不加封赏?盖因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且不说你等原是盗贼,受了招安。便是禁军亲卫得胜回来,若不能拆撤调散,那便只能去边庭消耗尽了,才算罢了。”

    燕青道:“公明哥哥定是护着兄弟周全,宿太尉亦是仁德君子。难道寻不出万全之策么?”

    钱虞候大笑起来,竟揉着肚子:“你这小厮,忒也年轻。此刻他们二人定在商议征讨回军时,可留多少将佐、多少军士。钱某预料:将不过三十,兵不过三千,宋头领方得进身。否则,祸事仍旧不免。”

    燕青听罢,仿佛冰水浇头,呆若木鸡。钱虞候看看他,再不言语,安静吃茶。再过半个时辰,宋江从宿太尉书房出来,叫着燕青,辞了太尉,自回营寨。燕青自此便有些恍惚,数日里不言不语。

    再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见天子在披香殿与百官文武议事,

    正说江南方腊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改年建号,自霸称尊,早晚兵犯扬州。天子乃曰:“已命张招讨,刘都督征进,未见次第。”

    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张总兵,

    刘都督进剿。若再差征淮西得胜宋先锋,与这两支军马为前部,必成大功。”

    天子闻奏大喜,急令使臣宣省院官听旨,要调宋江这一干人马为前部先锋。省院官到殿,领了圣旨,随即宣取宋先锋、卢先锋,直到披香殿下,朝见天子。

    拜舞已毕,天子降敕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征讨方腊正先锋,

    封卢俊义为兵马副总管,平南副先锋。各赐金带一条,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骑,彩缎二十五表里;其余正偏将佐,各赐缎疋银两,待有功次,照名升赏,加受官爵;三军头目,给赐银两,都就于内务府关支。天子再曰:“卿等数内,有个能镌玉石印信金大坚,又有个能识良马皇甫端,留此二人,驾前听用。”

    宋江,卢俊义承旨再拜,谢恩出宫。两个在马上欢喜,并马而行。出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一个汉子,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两条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牵动,那物便响。宋江见了,却不识得,使军士唤那汉子问道:“此是何物?”那汉子答道:“此是胡敲(空竹)也。用手牵动,自然有声。”

    宋江与卢俊义道:“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冲天的本事,

    无人提挈,何能振响。”卢俊义道:“兄长何故发此言?据我等胸中学识,不在古今名将之下;如无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贤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够天子重用,为人不可忘本!”

    有分教:功勋遭忌天威冷,萧墙涌动内患现。官运情义不两全,且看宋江选一边。

    毕竟梁山军南征方腊,宿太尉如何授意,众头领运势如何,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