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九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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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火红的小鹿

    紫藤轻挂,桃花映水漾轻舟。游丝曼舞,细绘晨曦露。

    霜叶柔情,半篇流年梦。待重逢,情缘一线,落花随流水。

    繁华的街道上停着一辆由四匹枣红色骏马拉乘的华贵马车,四角挂着银色鸾铃,彩板纱幕。轿厢的长度是一般马车的两倍有余,其内壁全部用珍贵的金丝楠木贴制而成,一席猩红毡毯铺地,角上还搁着个销金提炉焚着檀香。

    然而,令人瞩目的焦点却是轿厢内那张描金彩漆的罗汉床,床前的一排亮漆食盒内装填着琳琅满目的精致点心。一位公子悠然地坐在床上,袍边缀以金丝,头戴高冠,簪以白玉,指间笼翠发出柔和的青光。

    “信王府那边谁去了?”玄袍公子的语调平淡无波。

    “张翀,吴柏舟两位公子一早儿就过去了。”跪伏在地,头扎青巾的小厮回道。

    “好,他无非也就是想笼络人心,搅不起什么风浪。”玄袍公子有点意兴阑珊,显然他在等人,等的时间还不短。

    “出来了。”马车外的一名小厮对着轿厢轻声的说道。

    玄袍男子轻撩纱帘,目光投向街道另一端,只见一名年约六旬的男子缓步从一户宅第中走出。男子体形肥硕,凸起的肚皮几乎要把罗衫撑破,勉强被一条犀角束带勒住。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轻移莲步,款蹙湘裙,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翠蓝十样锦百花裙,仪容娇媚,体态轻盈,淡蓝色的眸子极有特点。

    二人走后,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从庭院中走出,来到马车前,他轻轻抚平了前襟,视线格外庄重的看向马车,随后开口说道:“少爷,按您的吩咐,将这间五进的院子以五百四十两银子卖给了赵员外,只是...价格...是不是...”中年管家欲言又止。

    玄袍公子放下了纱帘,没有理会马车外的管家,反对着小厮开口,“这二人的身份调查的清楚了?”

    跪伏在地的小厮微微低头,声音恭敬:“回少爷,这赵员外本是临清人,在当地也算首屈一指的富户。三月前,不知何原因变卖了所有家产、田地,并将所得银两全部换成了黄金,然后举家迁至奉天。冠试前曾在瀛仙居包了一间上房住着,这几天开始频繁的在附近看宅子,应该只能出到六百两左右的价格。我们这间五进的大宅原本应该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哦?他为什么变卖了临清的所有家产?既然变卖了当地所有家产,为什么只能买六百两左右的宅子?”玄袍公子似乎对其中的原因很感兴趣。

    “这...这个外人确实不知,他的口风很紧。”一直应对自如的小厮此时有点紧张。

    “冠试结果呢?”玄袍公子继续追问。

    “武夫,丙下资质,按理是要入长风学宫的。”小厮继续回应着。

    玄袍公子的嘴角轻微的上挑,“六十岁,武夫,有点意思。”

    “他这娘子本是临清当地兰香搂的花魁,九年前,这娘子刚满十九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被赵员外赎了身。五年前赵员外的大老婆过世,就将这小娘扶了正。从娶了这小娘后,赵员外再未纳任何妾室,去青楼也多是谈生意,从不留宿。”小厮说到这,稍稍挪动了一下腿,试图缓解酸麻。

    “继续。”

    “这赵员外无儿无女,及至奉天,身边只留了一个小厮,一个丫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随行人员。”

    “做的不错。”玄袍公子顿了顿,“继续跟着他,直到他们搬进去。”

    “是。”小厮犹豫了一下,接着十分谨慎的开口询问:“那洛水姑娘那边...”

    “盯着,不要有任何动作。”玄袍公子透过纱帘看向街尾,好像有层云雾一直缭绕在这座宅子的四周。

    ……

    信王世子缓步踏上园中杏坛,温文尔雅的向在场的世家子弟宣布了一项在当时看来极其特殊的提议,“今日在此相集,不但是为了欣赏书香笔墨的雅趣,品味琴音的悠扬,评赏诗句的美妙,更是因为我们志同道合。“他的声音如同瑟瑟春风,轻柔而不失坚定,“在座诸位以后大多都是各学宫的同窗,今天让我们抛开门户之别,在这里不拘礼数,不谈功名,只以真心相待,大家持平礼,以名、字相称即可。”庭中的众人不禁纷纷点头称是,赞叹之声此起彼伏,似是被这位世子的从容大度所打动。

    礼贤下士不过如此,世子殿下收买人心的手段也是可以,至少表面功夫做的不错,云尘心想。

    随后众人在庭院中穿梭,鲜花与翠绿为伴。世子殿下特意遣来云尘,并引他至园心的“曲水兰亭”小坐。他倚栏而立,手中的青玉扇在指尖飞快的旋转,似是在无形间编织着一张难解的大网。世子的单独约见让云尘倍感意外。

    陆琮泽抬起眼来,一道冷芒转瞬即逝,随即温和的眼神里仿佛蕴含着春风化雨的力量,使人心生亲近。

    “你喜欢她吗?”陆琮泽的语气在从容淡定中透露着诚恳。

    云尘愣住了:“??????”行至“曲水兰亭”这段路上,他想过一百种陆琮泽单独找他想要聊的话题,但是万万没想到对方这么单刀直入的问出了这种问题,并且云尘对于这个“她”是谁,更是摸不着头脑。

    看着云尘懵懂的表情,陆琮泽平静如古井的脸上浮现出丝丝向往,“我喜欢她。”他的语调无比坚定而诚恳,没有任何戏谑的意思。“从很久之前我就喜欢她,从第一次跟她下棋,我便知我心所钟。她是非凡的女子,我了解她,想要跟她携手共度一生,需要也让她倾心于我。不是我的地位,不是我的权势,而是倾心于我这个人。这是唯一的方法。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所以我不敢轻易提起这个事。然而你却这样做了。”他那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

    云尘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错愕,他现在清楚的知道了他口中的她。

    陆琮泽没等云尘答复,继续说道:“你凭什么?凭你的家世?凭你们两家祖辈的情谊?还是凭根本上不了台面的你这个人?”他语气中的温度消失了,眼中射出的寒芒足以令周围的人退避三舍。

    果然是场鸿门宴,但是云尘却没料到是角度这么刁钻的鸿门宴。云尘心想,我跟她才见过两面而已,婚事先不说她同不同意,我自己都未必同意呢。

    见云尘不说话,陆琮泽继续施压:“你主动退出,任何条件都可以谈,没有我不答应的。”在世子殿下看来,云尘这种人,以势压之,以利诱之,绝对会退缩,绝对会让步,他有十足的把握,这是人性趋利避害的正常选择。

    但他没想到自己完全错了。

    一丝狡黠的笑在云尘脸上升起,“喜欢她?你把她当什么了?可以随心所欲的跟人交易的筹码?”世子殿下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云尘的认知和世界观超前了这个时代太多。他的要求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人看来,都无可辩驳,云尘这种一无是处的二世祖,在真正的权贵面前,除了妥协让步,根本不存在其他选项。

    “若真喜欢她,你去追就好了,让她自己选择。”云尘说的云淡风轻,仿佛自己并非曲中人,“再说就连这门亲事她也从来没有答应过,何来我主动退出一说?”

    “就是因为她没答应,我才让你主动退出,她若是答应了,我绝对不会让她为难。”陆琮泽的语气第一次有了些许急躁。

    “那你去做就好了,何必来找我?她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不是谁的筹码。我退出与否都只是我的选择,不是她的心意。君子好逑,见美思远道;女子懿德,婉转辞嫁期。咱们各凭本事罢了。”出乎意外的温柔语气说出了冰冷无情的词句。

    云尘转身就走,这场对话在他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陆琮泽看着云尘的背影,眼神中有种异样的光芒升腾,他发现自己可能错估了眼前这个人。

    其实云尘自己并不确定是否喜欢子婳,但是心中那个即妩媚又活泼的身影,说没有好感是骗人的。他对世子殿下这么无礼的原因,不是出于喜欢或者不喜欢,而是陆琮泽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让他很不爽。呵呵,观念这个小姑娘还需要成长啊,云尘默默念叨着。

    离开曲水兰亭,云尘随意的漫步着,园中有淑女弹琴,曲调悠扬;有棋士对弈,妙手拈花。但是都没有一字影壁前围着的人多,其中一团火红格外的耀眼,她后背线条婉转,窈窕的臀部曲线轻轻地收束着,修长的小腿柔韧细腻,勾勒出一条精美绝伦的弧度。

    “二郡主。”云尘暗叫不妙,刚怼完她的哥哥,此时若再被她瞧见,今日定难善了。

    云尘转身想走,一个声音把他钉在了原地,“云兄,且慢!素闻云府兄弟二人文章如春蚕吐丝,诗情更似风卷云涌,动静之间,皆是风雅翰墨。何不来小聚片刻?”

    云尘心里骂娘,到底是哪个缺德到冒烟的家伙,在这挖苦自己?他定睛一瞧,原来是冠元侯世子吴柏舟,那就不奇怪了,上次在点翠山庄要抢云野身边小娘的正是此人,他比张翀更霸道,更无脑。这时那一团火红也看了过来,发现是云尘,她没有像上次一样爆发,而是将其视若无物,继续跟众人探讨着什么。云尘此时发现桃子就在她身边。

    没有办法,云尘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众人此时正在对着一字影壁上的一首诗词点评,只见吴柏舟夸夸其谈道:“就算我们抛开对仗、押韵、平仄这些最基础的文理,这段文字也不能称为一首诗。一不够凝练,二不够齐整,三表达的过于直白而显得没有内涵,四不具备诗词‘温柔敦厚,哀而不怨’的特点,总而言之,这只能算是一段文字,完全不能算是诗词。”吴柏舟说的头头是道,身旁的世子纷纷点头称是。

    一个无声的叹息从二郡主的唇间逃出,她小巧挺翘的鼻尖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一下,透露出内心深处的挣扎,如同挂着露水的山花般娇艳的唇瓣轻启,“诗者,吟咏性情也。这首诗表达出的情感细腻,意境悠远,完全不输于你口中押韵对仗的诗词。你看不出来作者是在描绘一个朦胧的梦境吗?作者引领着你到他的梦境中去探索……”二郡主的话声突然的停了下来,她发现周围的世子没有对她的评述产生分毫的认同感,格式不对,一切免谈,她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云尘这时才向影壁上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们正在讨论的竟是自己在琴心小筑所作的那首诗。

    各家世子此时的‘风骨’还是有的,一个个鼻孔朝天,没有因为二郡主的身份地位而低头。

    吴柏舟此时又开口了:“云兄,凭你的才情,在诗词方面的造诣,你来品评品评,好让我等也学习学习。”边上不知哪家的公子,‘呲’的一声笑了出来。云府二公子的‘才情’那可真是鼎鼎大名。

    妈的,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是在这无事生非起来,今天就给你免费上一课。云尘一步踏出,面对着影壁,略作思考后,神态傲然而语气温柔地开口道:“岂敢,岂敢,小弟拙见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读过这首诗后,确实有些感触,不对之处还请各位仁兄不吝赐教。”云尘学着各家世子拽起了文。

    其实按照云尘的本意,古体诗和现代诗孰优孰劣很难评判,各有千秋,但是今天被架到这儿了,不得不有感而发一下。

    “此诗如梦境般缭绕,细腻地勾勒出了一幅朦胧的爱情画卷。作者以梦为纬,情感为经,编织了一场心灵的旅程,每一字句,皆如淡淡的晨雾,飘散在读者的心间,萦绕不去。”听到云尘的话语,二郡主的桃花眸子焕发出了春天的气息。

    云尘接着说道:“宛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薄雾,这首诗微妙地映射了爱情的幽远与美好。诗中“燕”与“船”的形象,既是恋人唤醒心灵的召唤,也是梦中遇见而无从触及的悲喜,笔触之间融合了热情与哀愁,渲染了一场心境的变幻。”

    二郡主媚眼如丝地盯着云尘,她真不敢想象自己的知音居然是这个登徒子。

    云尘的话还没完,“诗人以‘落日’和‘相思’为喻,构造出了一个丰富的情感世界,红霞般的爱恋温柔地洒在远山,霜白的时光悄然爬上鬓角,情感的细节被作者精巧地描摹,使其显现出历久弥新的魅力。”二郡主此时只觉得心跳加快,一只幼鹿远远的踏春而来。

    云尘接着说道:“诗中,“土”与“树”的比喻极富深意,其中透露出坚定与依靠的暗喻。读罢这诗,仿佛可以聆听到风与雨的低语,可以感受到日光与露水的温度。作者不仅赞美了花开时的斑斓,更挚爱风雪中的坚韧,借此勾画了爱情之于生命的厚重意义。”最终,幼鹿撞开了火红的心扉,里面的小火苗被点燃了。

    云尘说完,没有注意到二郡主神态的细微变化,但是看到了一直在旁聆听的子婳,想起刚刚与世子陆琮泽的交锋,再看着现在的子婳,云尘突然从她身上看到一种之前未曾察觉的美,她的瑞凤眼极其高贵且稀少,细致的眼线和如刻的眼角更是与生俱来的优雅,女子的面庞宛如精心描绘的艺术品,几经天工开物,脸颊上挂着一抹绝美的粉嫩。再往下,还有那若隐若现如高山流水般的挺翘丝滑,云尘此刻才发现此女美的简直惊为天人。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别人不来抢,自己很可能就忽略了她的美好。

    子婳看见云尘一直盯着自己的胸部出神,轻柔的红晕如晨曦初照的霞光,不经意间涂上了她的脸颊。

    此时此刻,不仅云尘有些发呆,吴柏舟也看呆了。他一改刚才鼻孔朝天的清高姿态,快步走到子婳面前,拿出一首前几日自己刚作的诗词,让子婳品鉴,完全没有注意到,子婳眼中的涟漪,是为特定的某个人泛起。

    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注意到了云尘无礼的目光所向,“啪”的一声响后,二郡主脸上的绯红如朵朵桃花绽放,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但是肯定不是因为之前的一捏。绽放着桃花的那抹火红,眼神中充满了幽怨,哪里来的幽怨?为什么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不知道,她只能选择逃离。

    云尘还没有回过神来,看着那火红背影下细腻如同柔丝轻缠的腰儿,疑惑道,“什么意思?打完人就跑?!”

    这一举动引得旁边的众人纷纷起哄。子婳看到云尘的窘迫,眼里渗出了细碎的嗔怒兼有似春风拂过柳絮般不可捉摸的温柔。她转身也走了,吴柏舟马上快步跟上。

    此时,只留下云尘一个人在春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