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九相
繁体版

第三章 琴心小筑

    晚霞染娥眉

    娥眉锁秋水

    秋水漾孤舟

    孤舟载离愁

    “像个懒龙在那伸着腰儿,这可不比你们守备府上了。”孙婆子啐了一口,“看不上这浪样儿!花红柳绿的,还当你是什么主子小姐呢?现在你我一样,都是这厨房里的下人,怎地还恁木木的?”

    “婶子说的是。”她精巧的鼻尖凝聚着细密的汗珠,娇嫩胜雪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红晕。

    “去大少爷屋里问问,宵夜吃什么点心茶水。”孙婆子说完又补了一刀,“这也是个不怕臊的!”

    “是。”小娘转身出了厨房,绕过东侧大院,朝后院走去。

    “娘子,这是上哪去啊?”刚走到东西间的抄手游廊,猛然从山石后走出一个青衣小厮。

    “啊!”鎏金宫灯的烛火昏暗,她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去...去少爷屋里问问晚上点心要什么。”

    “娘子,这里太黑了,你自己走路不安全,来,我带你过去。”青衣小厮不由分说的抓起了女子白嫩的小手。

    “啊!你要干什么,放手!放手!我可大叫了。”女子用力的挣脱着,但男子的手就像有力的虬根缠上了细弱的青藤,怎么都甩不掉。

    “娘子,我也是好意嘛,走,我送你过去。”说着,小厮用力的将女子拉向黑处的山石。

    “你放手!”女子的俏脸已经胀的通红,她用力的挣扎着。这时,小厮突然松开了两个有力的铁钳,女子拼命向后拉扯的力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脚下不稳,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重重的摔在了草地上。

    “嘿嘿嘿。”小厮露出了狰狞又猥琐的笑容,作势就要扑将上去。

    “住手!”一声喝阻像天空中飘过的七色彩云,她觉得自己有救了。

    “在我府上竟敢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来,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以后永不录用!”说话的男子身披锦绣长袍,如水墨画中走出的公子,风度翩翩,他手指上的笼翠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暗绿色的幽光。

    随着话音落地,四五个壮汉将青衣小厮的胳膊反拧着拖了出去。

    “姑娘没受伤吧?”锦衣公子俯下身去,他的双眸如秋水般清澈,眼神中的关切温柔绵远。

    “脚...脚应该是扭到了。”女子的眼神有些恍惚,语气里有丝丝颤抖,应该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来。

    “让我看看。”说着,锦衣公子将女子穿着丝鞋净袜的小脚捧在了掌心,他将白绫小袜一点点的褪去,用手指轻巧的揉捏着白腻的脚踝,霎时间,女子娇嫩的俏脸如火烧云般红透了整片天。

    “应该没什么大碍,跟我来,我给你找个大夫瞧瞧。”说话间,锦衣公子双手抓住了女子的一条手臂,将她缓缓的搀扶了起来。

    “不...不用麻烦了,应该没什么事。”女子婉言拒绝着,她脸上的红霞始终没有褪去半分。

    “别落下什么毛病,府上就有大夫,一点都不麻烦。”锦衣公子一手扶着女子的手臂,一手轻柔的放在腰儿上,慢慢地向着更深的黑暗处走去。

    ……

    三间兽头大门下,停着一辆马车。

    “尽孝,以后燕山的庄子就归你打理了,好好干,别给少爷丢人。”

    “多谢荣爷提携,少爷和荣爷的恩情,小的没齿难忘。”

    “每年年底交租子,你就别露面了,记得派个得力的人来办。”

    “是,是,这些事小的一定尽心竭力,请荣爷放心。”

    “走吧。”

    马车缓缓开拔,背后门匾上“贾府”两个鎏金大字已经渐渐模糊。

    ……

    正恍惚间,一个面白无须,细眼薄唇的胖子走进了云尘的房间,“老二”边喊边指着云尘,“哈哈哈哈,能掉到井里,可真有你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

    云尘认出这是堂兄云野,和原主一起,并称云府两大“混世魔王”。二人每天的“正业”就是在府内作威作福,在府外欺男霸女,挥金如土,身边齐聚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眠花宿柳,斗鸡走狗,酗酒赌博,在整个奉天府都是出了名的大纨绔。

    “大哥。”现在的云尘一脸的无奈。

    “为了庆祝你坠井的壮举,猜猜今夜我为你约到了谁?”云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脸坏笑。“洛水姑娘!怎么样,大哥手段可以吧?”云野的小眼睛在说话‘快夸我,快夸我啊!’

    “大哥,我这刚能从床上爬起来,要不咱改日吧。”说实话,云尘不是很想去,他刚来到这个时代没几天,虽然有原主的记忆,但是还有太多思绪没有厘清。

    “唉,那怎么行!你是不知道现在见洛水姑娘有多难,想一睹芳容的公子哥,能从奉天府排到建邺城,这要不是王泽言那个二愣子被他爹禁足了,咱们至少还得排一个月。我听说三曲今天晚上有他的位置,立刻给了兰姐一百两银子,好说歹说才帮我俩插上队!”云野满满的自豪。

    提到洛水,云尘恍然大悟,洛水姑娘是琴心小筑最近特别火的头牌。号称琴诗舞三绝,江南道的世子,达官贵人均对其趋之若鹜。“美中不足”的是位清倌人,卖艺不卖身。

    在这个时代,一个青楼花魁想保清白不卖肉是一件极难的事。洛水姑娘出道时一曲一舞一诗,三样才艺技惊四座。慕名而来的公子哥如过江之鲫,当时云麓将军家的公子和冠元侯世子还因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光禄大夫家的公子更是带了二十几条恶犬家奴想霸王硬上弓,当天刚好云骑都尉的二公子在场,二话不说,拿着老爹的手令调来了小半个营的军马,差点擦枪走火。最后各方父辈出面,才平息了这场闹剧。此事在奉天府可是惹了不小的风波。

    好在洛水姑娘身段柔软,长袖善舞,琴心小筑的后台也够硬,才没导致事态进一步扩大。各家纨绔角逐,拉扯其中的力量平衡,洛水姑娘才能至今都以清倌人的身份现身,还没有哪家公子得入闺房。

    云尘忽然就想起了晴雯,有些事是他一直不理解的,便开口问道,“家里这么多年轻貌美的丫鬟,你为什么还爱去青楼?”

    云野一脸的匪夷所思,小眼睛地眨巴眨巴,“什么叫我爱去?你几时不爱去了?还有,什么叫家里这么多丫鬟,你就晴雯一个,我就平儿一个。其他的你敢染指?不怕我爹打断你三条狗腿?”

    云野脸上写满了的鄙夷,“贾府的事你是不知道还是怎地?贾环那厮不就是因为跟几个丫鬟不清不楚的,被下人传了出来,贾府老爷现在出门都抬不起头。别人提起贾府都说除了他们家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就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你可别打歪主意,咱们府里的事就没有能瞒过老爷子的,子时圈里的母猪下个猪崽,不到丑时我爹必定知道是公是母!”云野信誓旦旦地说着。

    云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尤其跟前世看的文学作品中的描绘出入太大。这可能也是因为各大家族的门风不同吧。

    “那你去青楼你爹就不管了?”云尘追问道。

    “他自己去的更多。”云野不屑一顾。

    “咳,咳......”云尘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一口老血提到了嗓子眼儿。

    “青楼是很平常的交友场所,我爹经常需要谈生意,怎么可能去的少?几个月前咱俩不还在青楼看见他了?你是不是让热症把脑壳烧坏掉了?”云野说着用右手来摸云尘的脑袋。“不热啊,但是脑壳肯定是坏掉了。”

    云尘听着云野的话,后背的汗毛都一根根倒立了起来。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画面:

    云野:“爹,咱可先说好了,今儿洛水姑娘可归我。”没等云野下句话说出来,“啪”,一个大嘴巴抡圆了,“告诉你小子,不论今儿,明儿还是后儿,洛水姑娘都是老子的!”说着大伯还伸出一根大拇指,指着自己,在美女面前跩的跟二五八万似的。

    算了,云尘赶紧退出想象画面,牙疼。

    跟丫鬟谈情说爱是家丑,去青楼是再正常不过的社交。云尘还需要消化消化。

    他被堂兄拉上马车,“勉为其难”的踏上第一次青楼之旅。

    想到人生的第一次,云尘还有点小激动呢。

    马车已经停在了云府的门口,两匹凉州骠骑拖着的是一顶雕木厢轿,马匹通体如墨,异常高壮,厢轿上盖着遮檐,外覆薄纱,既透气又遮阳。

    云尘和堂兄上了马车,厢轿内铺着一张厚厚的毛毯,内置一个小巧的熏香炉,一排漆木食盒里盛着各色点心。马的雄壮以及内饰的精巧都让云尘感叹不已。这要是放在前世,妥妥的是一个前置小金人的豪车,还得是幻影系列。

    车夫扬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个漂亮的响梢,辕马开始踢动蹄子,鼻息粗重。一路通行顺畅。此时已是夜幕微降,华灯初上,城里一片喧嚣繁盛,人声与乐声此起彼伏。石路上车马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石路两侧则是一排排的酒肆钱庄、瓷器丝绸的店铺,牌匾接连,旗幌交错。

    这是云尘第一次领略奉天府的风貌,虽有些许原主的记忆,但当自己亲眼目睹,还是被古代城镇的繁华所震撼。

    琴心小筑是奉天四大名楼之首,虽然近几年有被后起之秀的风月水榭迎头赶上的趋势,但是其逾百年的历史底蕴却是谁也不能盖过去的。

    甲子国战奉天城攻守第一,杀伐第一。城破后太祖几乎将整座奉天城踏平,唯独留下了剑心岛上的琴心小筑,不知太祖是否也觉得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这一片三曲的华美建筑得以保存,少了一些生灵涂炭,还是称得上千里烽烟中的一点悲悯。

    位于洛水湖中央的剑心岛由三座小岛组成,三座小岛功能各不相同,之间并未搭建浮桥联通,不仅增加私密性也让琴心小筑更多的保有了一份神秘感。

    云家兄弟到了渡口,换乘驳船登岛。虽然只有不到半刻钟的航程,但驳船并未使用普通的渔家小船,而是一栋三层的巨大宝坞,夹板上一座雕栏彩楼。楼顶歇山,楼角飞檐,远远望去已是一座气势凌人的巍然大物。

    航程的河道里,插着一排排竹杆,竹竿上彩绢飞舞。宝坞上几个姑娘浓妆艳抹,衣着清凉,吹拉弹唱,诸色乐器齐响,靡丽曲调此起彼伏。未至岛声先闻,氛围已烘托到位,登岛后各路豪客谁还会在意那几两碎银。

    宝坞行至一曲,部分乘客顺梯而下,已有小厮在渡口恭候多时。一曲建有一栋门面极其煊赫的六层酒楼,上书“琴歌酒赋”四个大字。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上有飞檐悬铛,中有彩绫飘绢。

    一曲主要就是酒楼,当然陪酒和歌舞的清倌人也是必不可少。是奉天府当地富贾豪绅最重要的社交场所。

    待客人下船完毕,宝坞开始缓缓前行,及至二曲,与一曲的奢华完全不同,二曲小岛上的建筑透着一种低调内敛的美,一座座庭院将南方玲珑精巧的园林风与北方建筑的庄重严整巧妙融合,小桥流水间山石树木隐现。二曲主要是普通客人留宿的地方,其实能够登岛的客人哪里有什么普通人,都是一掷千金的豪客,只是相对达官显贵身份地位可能稍有逊色。

    宝坞缓慢行至三曲,一块巨大的牌坊突显,上书“琴心剑胆”,两侧盘金蟒柱刻一副对联:

    英雄才气壮如松,书剑自如;美人青鸟传书,惊才风逸;

    淑女窈窕吟佳句,情真意切;侠骨柔情下笔,风骚词章。

    所有人都被巨大的牌坊和对联吸引了注意力,只有云尘注意到在三曲的旁边,好像还有一座很小的浮岛,只是岛上未见灯火,猜测可能是一座无人岛屿。

    三曲下船的客人已经寥寥,这三曲是琴心小筑九名顶级花魁的居所。花魁们会轮流到一曲的酒楼给客人们表演才艺,但是不会去二曲陪客人留宿,想见花魁自然是客人上到三曲小岛。偌大的三曲一共只有十间庭院,其中九间自然是花魁们独享的院落,另外一个则是仆人们专用的洒扫院子。非清倌人的花魁如果有意留宿客人,则是在自己的独门独院内享受云雨之欢,客人也不会被闲杂人等或其他房间的“吟唱”打扰到,可谓私密性极好。

    云家兄弟二人下船,由小厮引着前往洛水姑娘的庭院。走过低矮的回廊,拂过几帧精致的竹影,松竹间竖立的假山上,苔藓斑斑,显得古朴而生动。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悠悠岁月在此凝固,如同一幅流动的山水画卷。

    行至洛水姑娘的院前,一派翠绿掩映,门头上书“流风回雪”。院内更是玲珑有致,石板小路延绵蜿蜒,引入精舍雅室之中。高檐廊下,兰草幽荣;稀树丛中,白石镂栏;桂香阵阵,叠翠摇曳。

    庭院品味幽雅,花香袭人,云尘未见其人就已经陷入了对庭院主人美好的遐思之中。正恍惚间他被一阵欢笑声拉回了现实。

    院中已围坐了一圈人,皆有女婢陪侍在旁,云尘细看发现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甄子佩,甄家的公子,其伯父甄文成在朝中任翰林学士,正三品的大员。甄府是名副其实的诗礼簪缨之家,在江南道清誉极高,更从未有过以势压人的恶名传出。其妹就是江南道首屈一指的才女甄子婳。

    王越泽,其父为从五品洛州司马,秩六百石,争了很多年长史的位置,奈何运气差了点,长史换了几位,其父王长鸣的屁股却在司马的位置上生了根。王家有二子一女,其长子王越泽风华正茂,写得一手华丽词章,在江南道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旁边一位公子鲜衣怒马,腰悬佩剑,是云骑都尉张广龄的幼子张翀。据说当年此子出生时,张家请了一位得道真人为其算命,真人笃言此子只需顺势而为,家里不必横加管束,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光耀门楣。云骑都尉依言为之,对此子极其放纵。张翀本人个性随其父,素性豪爽,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无所不为。上次在琴心小筑与人争风吃醋,竟然用父亲手令调遣兵马,捅出了天大的篓子。导致琴心小筑都更改了规则,三曲花魁的每间小院一天只能招待不超过十位客人,登岛者不许携带家丁。但是话说回来,这样一个纨绔却是聪慧过人,其在去年考取了举人,不知其品性的人,以其武将世家的身份,同时又取得了功名,自然会以为是文武双全的才子。

    众人中间坐着一位白衣公子,脸形极瘦,眉角飞扬,一股傲狠之色。

    见云氏兄弟入园,王越泽第一个起身,拱手道:“二位云兄,几日不见,神采依旧。”

    云野回礼,“王兄,安好,安好,上回没能尽兴,今日必定一醉方休。”两人正寒暄着,云尘目光扫视四周,甄子佩并未起身,并且神情凝重,蕴含怒色,显然是对他这个准妹夫有些不满。

    早先好事之人评选了江南道的四大才子,但是文人相轻,各世家公子更是眼高于顶,互相看不顺眼,最后只能作罢。但是借着这个由头,又评出了四大才女,却被各家世子,文人骚客极度推崇。他妹妹甄子婳就是其中一人。相传子婳六岁时已能半刻成诗,十岁出头就已博览天下文章。十二岁时参加鱼龙诗会便拔得了头筹。在老信王陆衡的丧礼上,数步之间做的一首《点绛唇·孤梦随云》现今仍然被人津津乐道。

    “

    雀语花间,笛声轻抚绿荫桑。静午斜阳,暖风拂面凉。

    心事如茶,淡泊守孤安。不思量,怅望天傍,离人心头伤。

    反观云尘,不学无术毫无世家余韵,行为乖张颇具悍匪风范。要不是祖辈交情莫逆,怎么也轮不到云尘这坨牛粪去插如此明艳的花儿。

    张翀更是神色倨傲,甚至没有朝门口新进来的两人瞧上一眼。云家虽说是大族,但是世代经商,族中未有任何官身,与云骑都尉相比,身份地位确实有差距。无论哪朝哪代,向来富不能与贵争。

    白衣公子脸色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

    俩人落座,王越泽率先介绍道:“这位是吕青泉。右扶风都尉吕梁吕大人的独子,从建邺城远道而来,准备在我们奉天府参加冠试。”

    吕青泉与云府两兄弟仅是颔首示意,云尘对‘冠试’很是好奇,原主在这方面的记忆很少,他想打听一下,便开口问道:“为何不在建邺参加冠试,反而远道来至奉天呢?”

    张翀脖子一梗,突然开口接话:“不该问的尽量少问,知道的多了对你没好处。”吕青泉只是摇头轻笑,并未答话。

    云尘突然想起这个张翀是上次在点翠山庄跟云府兄弟抢粉头的一行人之一,他应该还记恨在心,难怪态度这么差。

    这器量真是比鼻孔还小,云尘一笑置之。

    与此同时,一名女子摇曳生姿地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